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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七点钟,我准时起床。小便,刷牙,剃须,洗脸。七点半,我从家里出发。
我把自己的早餐安排在单位的食堂。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去食堂。我在家里,一边看新闻,一边喝牛奶,一边咯嘣咯嘣地嚼饼干。那时候,我害怕食堂。食堂里人很多,大部分不认识,也有几个,是认识的。我要面对他们,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只要我走进食堂,我就躲避不了。我没有隐形的本领。我目不斜视,直奔打饭的窗口。可是,我还是感觉到有许多目光盯着我的背影。我的心里直冒冷汗。打饭的师傅问我要什么。我一会要煎鸡蛋,一会要贵州大饼,煎鸡蛋夹到我的盘子里,我又说要煮鸡蛋,贵州大饼也不要了,我要面包圈。打饭的师傅并不嫌麻烦,这让我感到有些温暖。可是,排在我后面的,我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两片嘴唇要打架了。我不回头,我猜得出来,他们烦我。他们的心里,有火苗在生长。我让到一边。我的盘子里最后落下的,是一块金黄色的煎饼。我知道,这都是那个谣言在作怪。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肯定都知道那个谣言。
我最终还是挺过来了。我喝了两个月的牛奶,嚼了两个月的饼干后,把那个无处不在的谣言也吞进了我的胃里。我抬头挺胸,笑容满面地走进食堂。不认识的,我扫一眼,迅速把目光移开,认识的,我点点头。我一天换个花样,今天吃煎鸡蛋和贵州大饼,明天吃煮鸡蛋和面包圈,后天吃一个煎饼。只有豆浆不变。我不喝玉米粥,不喝小米稀饭,只喝豆浆。医生说,豆浆最好,豆浆比牛奶还要好。我端着我的早餐,坐在我认识的人的对面,谈笑风生。我们一边把早点喂给我们的胃,一边聊正在召开的两会,聊电视剧,聊最近读的书。
八点钟,我走向办公楼。从食堂到办公楼,不到五十步。有时候,是四十七步,有时候,是四十八步。走到五十步的时候,我就进了兽的身体了。办公楼的正门是朝南的,面对一片很宽阔的广场。广场上修了喷泉,竖着巨大的标语牌。如果逢上五一,国庆,元旦,广场上还会摆上一些花。我从兽的嘴里进入。有时候,兽会咬我一下,当我没有佩戴证件,警卫正好又不熟悉我的脸的时候。它要咬我,我只有忍着。我没有力量和一只兽对抗。
电梯是兽的肠子。我在它的肠子里蠕动。肠子里散发着各种食物的味道。肠子的负荷是有限的,有时候,我进去,它就报警,发出刺耳的怪叫。它不满,它抱怨。我理解它,一根肠子,负担太重,就会出毛病。肠子出了毛病,兽就要瘫痪。我对它报以十二分的同情。我会暂时退出来,盯着墙壁上闪烁的红灯,耐心地等待它把一拨人运走,等待它再次下行。在等待的时间里,我不说话,我在心里表达着对一根肠子的敬意。
这根不倦的肠子,每天把我送到七楼。它是一根聪明的肠子,它知道我到达了该到达的地方,就会发出音乐一样动听的铃声。它用目光和我告别,它不能停下来和我握手,它还要上行,和下行。它的唯一的任务,就是上行和下行。它只有一个出口,可是它能把所有进入它里面的人一个一个都送到要去的楼层。我越来越喜欢这根肠子,它干得多,说得少。它只说它该说的,不该说的,它一个字都不说。它也许知道关于我的所有谣言,很多人在它里面说过关于我的许多话,它一定都记下了。不止是我,大楼里所有人的心思,所有人的窃笑,所有人的阴谋,它全都记下了。它不传播,它不评论。它以沉默的方式,鄙视那些阴险的家伙,同情那些可邻的受难者。
我从一根肠子出来,走进另一根肠子。拐过几个弯,我在兽的身体里找到了我的位置。我不太确定的是,这个位置是兽的心脏,还是兽的胃。那里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大楼里的每个人都会精确的在兽的身体里找到属于他的位置。有的,在心脏,有的,在胃,有的,在脾脏。这不是兽的安排,是兽里面的人在安排。适当的时候,有些人会挪动一下位置,从心脏挪到胃,或者从胃挪到脾脏。挪动意味着改变,职务,或者别的。挪动的时候,有的人会笑,有的人会哭。笑和哭,从表面是看不出的。都是一样的沉静,一样的缄默。笑和哭,只在内心里。也有的,挪动的幅度比较大,从兽的里面挪到了兽的外面。他们从兽的嘴里进入兽的身体,在里面呆上几年,或者几十年,又从兽的嘴出去,走向兽前面的广场。如果时间正合适,广场上的喷泉会举起白亮亮的水柱,在太阳底下为他们送行。
我也挪动过,从这个楼层到那个楼层,从那个楼层到这个楼层。我的挪动与我无关,职务或者别的。有人让我挪动,我就挪动。都是在兽的身体里,心脏,胃,还是脾脏,无关紧要。我搬着我的桌子,电脑,复印机,打印机,在兽的肠子里跌跌撞撞。现在这个位置,我想正合适,是我在兽的身体里呆得最长久的地方。站起来,透过兽的眼睛,我能看到宽广热闹的三环路。我会看到很多在别的位置看不到的风景和事件。有一次,我看见两辆车撞到了一起。夏利和奔驰。夏利在后,奔驰在前。我仿佛听见了巨响。巨响来自我身体的深处。我看见夏利的脑袋鼓起一个大包,我看见奔驰的屁股毫发无损。我看见夏利里的人和奔驰里的人在三环路上划拉着胳膊,在太阳下舞蹈。我站在兽的身体里作了一个决定:我决不买夏利,要买,我就买奔驰。
并不是所有的时间都能用来透过兽眼看风景。绝大部分的时间我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有的,是我想敲的,来自我的内心,它们水一样地流到屏幕上,流成一条河。有的,是我不想敲的,我的脑袋握住我的手,敲出石头一样的字,一个一个砸在屏幕上。有的人,喜欢我的水一样的文字,他们说,那是心灵的河流。有的人,喜欢我的石头一样的文字,他们拿去讨论,修改,复印,最后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在兽的身体里找一个很宽敞的地方,通过某个人的嘴,转述给很多的人,或者,印成很漂亮的称作“文件”的东西,让兽里面和兽外面更多的人传阅。
有时候,我不想敲字了,就打电话,上网。密集的电话线和网线是兽的神经和血管。它们布满兽的全身,隐藏在兽的皮肤深处。我原来喜欢打电话,有事没事,就把自己的声音送出去,楼里,或者楼外,市内,或者市外。现在,我从来不主动打电话,电话响了,我接一下,一分钟能讲清的,从来不拖到两分钟。删繁就简,重点突出。以前,我喜欢枝枝叶叶,旁顾左右而言他。谣言出来以后,我就改掉了这个臭毛病。电话是不能信任的。兽的神经常会背叛兽的身体,添油加醋,恣意妄为。现在,我更喜欢上网一些。我在网上奔跑,裸露也无妨,没有人说我有伤风化,有人怕我着凉,还会脱下他自己的衣裳,披到我的身上。看得见和听得见的,都要提防,看不见和听不见的,反倒来得温暖。
太阳好,没有风的时候,我会偷偷爬上兽的脊背。我站在兽的背上,看到更多的兽,静卧,沉思。我猜想那些模样差不多的兽里面,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敲字,喝水,看报,或者上网。一定有我认识的,见过面,或者没有见过面。他们中的一个,极有可能就是刚在qq上和我聊过的gg或者mm。他们一定想不到,我在qq上的沉默,是因为我爬到了兽的脊背,目光呆直,一动不动。我从兽的背上望下去,猜想一件事。如果我失足,把身体扔到兽前面的广场上,兽的心里会疼吗?仅仅只是猜想,我很快就沿着兽的肠子弯曲的方向,回到我的位置。这个过程中,我有时候会把我身体里的污物留在兽的身体里。我知道它不会拒绝,这是它的一项任务。它知道,它身体里的每个人都会把自己身体里的污物交给它。还有烟,烟雾,和烟头。它收下所有的污物,通过它身体里那些看不见的管道,不停地排泄。
时针指向一定的时刻,我会起身。把烟盒放进上衣口袋,把文件收拾齐整,把电脑关了。
日出的时候,兽把我吞进它的身体。日落的时候,兽把我吐出它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