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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易婶婶,大名易春燕,四川万县人。
小易婶婶在嫁给我的建平叔叔之前,就知道自己有心脏病,先天性的心脏病。三十好几了,一个穷字,挡住了媒婆们的脚,堵住了媒婆们的嘴,听说来个四川妹子愿意给他做妻子,建平叔叔烧高香都来不及,还管那心脏不心脏的。当然,建平叔叔是在把自己的年龄说小了七岁的前提下,才让小易婶婶答应做他妻子的。
爹娘这么说,我却以为,即使小易婶婶知道建平叔叔的实际年龄,她也未必不会成为我的婶婶。
因为小易婶婶,已经放弃了爱情。
小易婶婶的爱情,爹娘是说不清楚的。只说谈过恋爱,在老家,是村里的小学教师。已经谈婚论嫁了,却因为小易婶婶的心脏,小学教师的父母突然变卦,斩钉截铁地断了自己的儿子和小易婶婶的爱情。小学教师试图挽救,却终是想不出说服父母的理由,找不到解救心脏病的法子,倒底拗不过父母的意志。
小易婶婶,只好把爱情舍了,千里下洞庭。
小易婶婶是极爱听收音机的。我和弟弟妹妹喜欢小易婶婶,其实是喜欢她的收音机。因为收音机,我们帮小易婶婶做了很多农活,割稻,插秧,打麻,抓草。一边做,一边听相声和评书,和小易婶婶一起笑,一起闹,毒日晒得皮起壳,腰子痛得起不来,一句怨言都没有。
娘说,到小易婶婶家做,你们跑得比鬼快,日后,单靠她一个吗?
娘是有先见的,怕我们三个都读书,都读到县里省里,几亩田,谁来做?把我和你爹累死吗?就趁我们还没上县里省里,先把工做了,攒下了,日后再用。于是,每年农忙,天没亮,爹娘就扯着耳朵把我们三个从床上赶到田地,天不黑透不收工,每年都赶在别人前面忙完。完了,就计划。大伯家一天,二伯家两天,小易家两天。其他,我们是不情愿的,甚至需要鞭子抽,一是别人家的活,是没有脸皮偷懒的,二是别人家的饭菜缺盐少油,没法吃。只有小易婶婶家,我们从来无须强迫。
小易婶婶的嘴也甜,满口嫂子喊得娘心里蜜甜蜜甜,指着身前三个咿咿哇哇的女娃说,看么,等你那三个去了县里,省城,京里,我这三个还不任你使么,我的大嫂子。娘一高兴,有时就省些抽鞭子的力,遂了小易婶婶和我们三个的心愿,别人家就少一天,匀些日子给了小易婶婶。
我和小易婶婶也就有了更多说话的机会。除了收音机,我还喜欢听小易婶婶说话。小易婶婶毕竟读过高中,虽是四川话,有时不懂,能懂的却都是带了味的,对刚上了初中的我,那一种味,让我着迷。她不看书,因为没有时间,她只是把收音机里听来的还有学校里学的,经了自己的加工,就变成了那种味。现在,我是知道了,那种味,就是知识。知识,又是女人,年轻漂亮而又善解人意的女人,对一个充满了好奇和渴望的少年,该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呢。
这样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想过这是害着病的小易婶婶,那种病,甚至让小易婶婶,把恋人也失了,千里万里地嫁一个比自己大了十多岁的异乡的男人。
小易婶婶从来不和我说她的过去,她的老家,她的出走,她的爱情。
我常无数次地设想小易婶婶的出走。据说,家里是不知道的,小学教师当是知道的吧。两个热恋着的男女眼看就要迎来梦想了无数次的让人昏眩的幸福,却因为一种病,长相别离,那是怎样一种断肠之痛。每每想起小易婶婶和他的恋人在遥远的巴蜀之地相拥而泣,我便要诅咒命运,诅咒造化弄人。
因为小易婶婶,高考时曾起过报考医科大学做医生的念头。医生没做成,却知道像小易婶婶这样的病其实不足为奇,城市里的大医院几乎每天都要收治这样的病人。医生们个个成竹在胸,开点药再嘱以休息和保养,严重一点的动个手术,对人生是并无大碍的。
小易婶婶,让我欲哭无泪。
小易婶婶死那年,我已经初中毕业了,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县里的高中。刚看了成绩回来,我第一个想要告诉的,是小易婶婶。妈说,今天请了铁牛犁田,你去帮王满师傅抬铁牛。妈说完,就走了。
我从来没有抬过铁牛。王满师傅见是我,脸就不好看,却还是把拴铁牛的绳往他那端移了移,我的重量就少了许多。但还是重,我想哭。我想去和小易婶婶说,这样下去,死了算了。
那时,小易婶婶已经死了。
爹说,死的前一天,已经不行了。嘴唇发青,脸也肿,却还是顶了烈日割了半天的稻。中午到医院找医生,开了药。医生说,今天不能吃,明天早上起来吃,一天三次,一次两粒。
小易婶婶回家就吃。吃完下地,割稻。
晚上,我去小易婶婶家。我们坐在月光下的凉席上,看她的三个女儿唱歌,跳舞,哇哇哭闹。我说,我明天去学校看成绩。小易婶婶说,考上了,就好好读,一定要上大学。我说那当然,我要考北京的大学。我说得轻狂,小易婶婶望着星空,点点头。
小易婶婶说,幸亏今天找杨医生,搞了药,现在好多了,晚上再吃一次,明天早上起来可以扯秧了。
我说,你们家那么快啊,我们第一丘田还没开始犁呢。
小易婶婶说,今年我们要赶到你们家前面,不能总让你们帮我家。
月光皎皎,星星缀满夜空。
爹说,小易婶婶晚上吃了药,当时就完了。一个劲地吐,药片都吐到了地上。
就哑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爹去找杨医生。杨医生不动,嫌太晚。爹说,他是知道出事了,怕负责任。
爹把单车扔地上,踢门。
杨医生还不动。
爹就不踢了。
你可以不去,但我告诉你,小易要是死了,那是吃了你的药。
爹把单车捡起。
去,他去,谁说不去了。杨医生的女人说。
杨医生提了药匣,开了门。
却已经晚了。杨医生说,赶快送镇医院吧。
到医院,医生说,抬回去吧。
我和王满师傅抬了铁牛回家时,小易婶婶家门前已经站满了人。建平叔叔把白布裹着的小易婶婶从手扶拖拉机上抱下来,抱到堂屋的正中。
小易婶婶的一双眼睛直楞楞地瞪着,瞪着建平叔叔,瞪着三个女娃。
建平叔叔拿手抹小易婶婶的双眼,抹了三次,才合上。
噼噼啪啪,鞭炮声轰然炸响。
小易婶婶的灵魂去了。
心脏,小易婶婶的心脏,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小易婶婶死了十多年了。娘觉着了一丝悔意,嘴巴那么会说,帮她干了多少活啊,如今,女儿都大了,哪还记得小易说的那些话,要是不死,前两年我和你爹不会累出病。
也许是吧,凭我了解的小易婶婶,她不会言而无信的。只是,她的心脏,让她无法还清她欠的那些情,她的爹娘,她的恋人,我的建平叔,还有我的爹娘。
如果小易婶婶不死,我定要接她到北京,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
只是,在村庄,只有一个小易婶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