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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昌前往宽甸的路上,也是喜忧参半的心境。
这喜的,自然是与银子有关。记不清是哪一天,大约是在月末,胡德昌照例在自己房里趴在一堆账本中间捣鼓着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明白的数据,当夜深时算盘上蹦出个万字时,胡德昌手都在颤抖,连声唤人泡上一盏浓茶,狠狠地提了提神,然后再将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阵拨弄,最后仍不满意,直到对了五遍之后,才最终相信,胡家也算进入万贯家财的门槛儿了。
象胡德昌这样的小商人,在辽东无以计数。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当初辽东建立商屯后留下来的。那时大明朝廷为弥补边镇粮食不足的窘况,下令让盐商等商人运粮至各边镇,用抵达粮食的多少来换取盐引,而商人们为解决长途转运之困,便在辽东各地招募人手,垦荒开田,以便用所产的粮食抵付缴纳的额度。不过,这商屯虽兴盛一时,却没过多久便废除了,其中有一些人便自此留在了辽东。胡德昌的祖上便是其中之一,那经商的家风一直遗传到胡德昌这一代。但这家风却并未使胡家一帆风顺,多少年风里雨里的,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却仍然是一个小小的商队往来贩运。胡德昌虽有一身的葯材绝艺,却并未带来多少家产的增长,仅有的田产,也多亏得手捏得紧,几代人紧紧巴巴地积攒下来的。
这上万两的银子,在当今的大明朝里,真算得上是大富之家。这可是白花花的现银,在这之前,就算是只在镇江堡里,胡家也算不得什么有名的大户,田产的数目远远排在百名之后。但秉承千年积习,这大富之家就算有了银子,也广为置田建屋,真要将上万两白银摆在屋里,却真真少有。如今胡德昌眼里当真出现上万两白银,岂不能惊喜得有若痴狂?这一切可都是在那天漫漫旅途中无聊搭言后出现的。
对于一个商人,尤其是一个世代都在梦中索取财富的商人,偶然出现的机会自然会有几分夸张地、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紧紧握住。随后的一番辛苦不必细说,为了能将多得晃眼的人参、葯材、毛皮卖出个好价,胡德昌甚至专程到每一户可能出银子购置这种奢侈品的人家进行一番口若悬河的介绍,将人参葯材的功能发挥到极致,就算说是起死回生之效也未必能有半点脸红。当然那些经过精挑细选的人参也的确是上品,在马市关闭之后便极少能在一般人家里见到,再说胡德昌本人也的确熟知葯材的用处,将经脉说、阴阳养生等一系列民间流传已广的说辞进一步详述,这样一番辛苦下来,初见成效。直到最终将商路一直伸进京城里,胡德昌才算是轻松下来,而此时,仅在胡德昌雇佣下的人手,已在百人之上。这还不算傅升、严寿两家的管家、家仆。这上万两银子还要多亏了那两家的齐心协助,动用各处关系在京城里落下脚来,然后自然是动用商人的秘传伎俩将货物卖出更高的价钱来。那一刻,不仅是胡德昌,类似的傅升、严寿两人也都是欣喜若狂,眼看着新近崛起的三个大富之家便要在镇江堡显露出来。
这样的收获,自然让三人更加卖力地替苏翎维持商路的畅通,采买各类所需,这其中的贿赂官员、收买卫所旗军甚至管仓的吏员、买卖器械甲杖等等本该论罪的勾当,也被银子不断增长的速度所遮掩,再说,朝廷明令有赎罪银,犯罪者可缴纳银钱免收惩处,只要有银子便就不怕。当然,考虑到这一点时,胡德昌等人惯于算计的脑子里,完全没有顾及那些赎罪银赎的可都是些轻罪,至于他们干的按律该论何罪,可就完全忽略不计。
当招募的下属越来越多,前来拉关系套近乎的小商人也都趋之若鹜时,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几乎占据了所有偷闲时光。以至辽东战火纷呈,镇江堡里的三家人却仅仅是紧张了一阵子,当然这不是担心努尔哈赤打到镇江来,而是这东路军的去向。无疑千山堡是挡在大军前面的一块石头,这是东路军被石头绊个跟头,还是千山堡被一脚踢个粉碎?三家人恨不得立刻就飞进群山之中看个究竟,那可是踢飞了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千山堡自然不会通知几人战争过程,所以三人揪心地等了半月,萨尔浒惨败的事情都已在镇江堡成了旧闻,关于东路军却是没有任何消息。胡德昌三人狐疑了许久才确信,他们的银子又回来了。
高兴没过多久,胡德昌、傅升、严寿三人才终于意识到,为他们带来财富的那个年轻人,那个被称作苏将军的汉子,远不是他们最初认为的,一伙在深山中藏身的逃军。尽管苏翎所部在千山堡的规模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胡德昌等人却因宽甸一带公认的逃亡旗军、百姓的数量众多而有所忽视。只要边墙上开始轮值戍守,那些抽调的旗军、班军以至边夫便出现开始逃逸的现象,而百姓逃亡的,则在夏粮征收以及冬日缺粮时纷纷启程。这些都让胡德昌等人对苏翎所部产生误解,甚至胡德昌在与那个兵备道刘大人秘密联络时,让苏翎有机会脱罪的想法,也被胡德昌下了一定的功夫。虽然这最后不了了之,却仍还存有希望,如今刘大人已调往京城,这关系便交由徐熙接手,此事还留有余地,并非完全不可能。这不过是些投桃报李之举,未必藏有深意,三人的心思,大半都在生意上,至于苏翎所部的未来,因商路琐事繁多而甚少深虑。
但这东路军消失,胡德昌本能地联想起那些黑色铠甲的骑兵,即便胡德昌这等毫不知兵的商人,也看得出来明军不是对手。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近三万大军,这可就不是胡德昌脑子里能够承受得了的。这生意经可以口若悬河,算盘珠子也可以做纷飞状,这人命关天的血腥气,足够胡德昌等三人双目无神、显出八分愚钝像。这些离镇江堡太远,既然看不见,这震惊自然便转化为无视。看着仍然不断流动的商队,还有源源不断的进项,这脑子里的关注方向便定了九成。
但,苏翎却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直接跨出数百里的土地,而隔着浦石河,镇江堡遥遥在望。
这些足以使胡德昌在前往宽甸的路上忧心忡忡,越是往前,似乎神色越沉。这张脸便象一根横木,一头是喜,一头是忧,一面是镇江城,一面是宽甸堡,且从胡德昌的面色上,就能看出路途之远近。一旁随同一起前往宽甸堡的周青山看在眼里,也未做劝说。事先苏翎便吩咐过,这些事等胡德昌三人自己到苏翎面前去说,周青山只要督促着胡德昌将苏翎交待的宽甸市场的戏演好便可。至于胡德昌为何头几批商队不跟着去是否是心存别义,周青山也没有询问,不过他断定乎胡德昌不论怎么想,都不会将自己的银子交出去。打交道这么久,胡德昌的性子早被周青山熟悉,不过,周青山有时未免会想,苏翎派自己与胡德昌联络,是否还有监视之意?但为何苏翎从未明说?周青山与胡德昌不同,虽然他是随陈家姐妹一起进入千山堡的圈子,但自己身在哪一方还是明确的,千山堡尽管日子过得简陋辛苦,但心却是畅快的。自己虽没有参加骑兵们的战斗,但不由自主地会跟他们一起高兴,一起为胜利而长嘘感叹。周青山与千山堡已然成为一体,这是千山堡无形之力的结果。
大约是头几次宽甸市场开张地戏胡德昌没有去而略感歉疚。这次奔赴宽甸堡。随行地有近百匹骡马。各式各样地商货都置备地不少。不过苏翎前几次交待过。尽量多贩运一些百姓生活所需。此时并不是赚大钱地时机。所以货物地品种都是些小玩意儿。从铁针、丝线。到铁锅、粗布。什么油盐酱醋。甚至朝鲜地泡菜都有两坛。总之都是赚不到什么钱地货。弄不好。连运费都不够。但既然苏翎如此交待。自然另有深意。胡德昌不过是将两者连在一起。冒出个“抚民心”几个字。
过了浦石河。胡德昌一路留心。却并未发现周围有骑兵地影子。连在路旁地农田里侍弄庄稼地农夫都跟以往来时一样。看不出这宽甸境内已经换了主人。不过。农田里干活地人似乎多了些。按季节看。到有些反常。胡德昌自然不知道这是那些从未有过属于自己地农田地人在体验拥有地心境。
到了宽甸堡。在堡外看见那片早已听说却头一次亲见地宽甸市场。胡德昌满是好奇。便想进去看看。但从宽甸堡内赶过来地一位陌生地管事。却让其立即进堡。说苏将军正等着见他。胡德昌只好按奈住好奇。看着那位管事将驮队带进市场。而自己前去面见苏翎。
在宽甸堡内地苏府。很明显是刚刚换了主人。一些写着周府地灯笼还在视线所及之内。胡德昌见到苏翎。这嘴一张。竟然说不出话来。以往。千山堡就算再大。胡德昌总改不了习惯性地称一声:“苏兄弟。”可这回。或许是来时便带了小心。这一句却不如以往顺溜。怎么都说不出口。
苏翎没在意胡德昌地想法。见面就是一句话。“怎么样。想不想再做一些大生意?”
这句话等于是将一辆悬在深崖上地大车瞬间便掉了个头。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奔向另一个方向。
胡德昌略微迟疑,随即问道:“是何生意?”
这也消除了苏翎的某些不确定。
苏翎笑着说:“你放心,你们家人的安全我来保证。若是还有担心,不妨想法子搬去京城,那里的宅子、田庄都置备妥了,足够你们三家人住。要不然,去千山堡也行,我已经让沿途的村子分段修路,以后从陆路去也很方便。”
胡德昌点点头,却并未说话,这迁居京城的事倒是想了很久,只是一大家子人都去可不是简单说说,再说那些祖上传下的地,也还未完全舍得。至于迁往千山堡,胡德昌可没这个想法,那里只能说不会饿着,若不是船队运送货物,怕是什么都缺。不过,这话里,说的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苏翎没有给胡德昌更多考虑的时间,接着说道:“我要你们三家联手办一个三家连号,将这生意,做到关内,不仅在京城,还要在南京、苏州,一直向南,直到泉州府。怎么样?你有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