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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雪愈发的密了。漆黑的夜空中不时传来细微的风啸,不知谁家的窗棱“吱吱”的摇响,而雪花便也不时地随风飞舞,隔着窗户望去,犹如一匹展开的白绸,让人一看便不由产生丝滑的柔意。这种感觉使得苏翎扭转头,下意识地向陈芷云看去。
陈芷云正斜倚在椅子上,双颊微红,炉火的摇曳偶尔会让几丝光芒在她乌黑的眼中闪现。虽然苏翎说过不必讲究什么,陈芷云还是寻了藉口换了身衣服,是一件狐皮夹袄,领口、袖口以及双肩处,都留出一圈雪白的绒毛,蓬松的白,倒让面上的红晕显得恰到好处。这样的款式,也只有在千山堡才有,上好的毛皮,结实的棉布,就算再简陋的材料,到了女孩子的手里,也能变幻出无数花样来。千山堡分发的布匹并不算富裕,大多是按户分派,即便是陈家姐妹,也没有多得,倒是毛皮不算稀罕,反不如粗燥的棉布金贵。陈家二小姐陈芷月也有一件类似的,这只是苏翎等男人们的看法,至于其中款式的差异完全被忽略的。两姐妹在千山堡中比肩而行,倒真象是雪中莲华,牵动着千山堡中无数人的目光,甚至那些女真女子,会暗暗记下两姐妹穿的式样,想着仿制一件也袅娜一番。不过,这山中岁月,使得陈芷云的肌肤多少受些影响,但这种差别也只有两姐妹心里清楚。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按陈家以往的家世,该是在家中绣楼上,穿着丝绸做的冬衣,拢着手炉,与贴身丫鬟谈笑。但眼下说笑的,却是一干彪悍的男人。这种情形若是在女真族中倒不算特别,男耕女织的日子对于女真人来说还远未达到,而与男人们一样骑马打猎,才是平常。至于到了陈芷云这里,这种异样的感觉即便是已习惯纵马急行,也还是不时地在心头浮起。
苏翎的目光被陈芷云立时察觉到了,她扑闪着眼睛迎上去,旋即又稍稍避开,问道:“大哥,已过了子时了吧?”
苏翎扭头瞧了瞧外面,心里正琢磨着时辰,一旁的郝老六说道:“早过了。刚才就听见李十二的梆子声了。”
“可惜没有爆竹声。”陈芷云略微遗憾。
苏翎有些恍惚,适才的梆子声他并没有听见,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醉了。敲梆子的李十二一向准时,不过,这是否精准,在夜里也无法衡量。李十二是在修筑堡墙时被砸坏了腿,胡显成让其在家养伤,但其没等伤好,便请求再给他安排事做。那时整个千山堡的人,不论是女人孩子,都在忙着,就李十二一人在家闲着,所以尽管是在养伤,却也受不了那种滋味。苏翎听说后,便给了他计时的差事,没想到千山堡的人一下子都习惯于李十二的梆子声,连苏翎都觉得若是没了梆子声,这夜晚便有些不太安宁,所以那李十二变成了千山堡的守夜人。
苏翎稍稍怔了下才想起陈芷云说的话,便顺口说道:“爆竹嘛,只要寻得硫磺,咱们自己便可以做出来。”
“做爆竹?”郝老六一愣,说道:“那还不如做火葯算了。用处还大一些,就是听响儿,动静也大得多。”
陈芷云看了郝老六一眼,没有说话。
苏翎笑着说:“真要做得出火葯,做爆竹就太浪费了。”
“对,咱们做些能炸人的东西。”郝老六这一说便说道这上面去了,他没注意到陈芷云无可奈何的表情。若是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大可以联想出更多好玩有趣的事情,但跟这般男人们,可没什么好说的。
苏翎看在眼里。觉得有趣。便岔开话题。说:“说起李十二。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据说万历二十八年,从一个叫意大利地国家来了位传教士。叫什么利玛窦。此人是来传教地。他带来两只时钟。会按时自动报出时辰,叫“自鸣钟”若是咱们这里也有。李十二便不用守夜了。瞧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时辰。”
这话果然引起陈芷云地兴趣。她问道:“自鸣钟?会自己报?”
苏翎点点头。陈芷云又问:“没人动它也能自己报?”
胡显成问道:“是不是象弓弦一样。绞着劲儿地?”
苏翎望着胡显成。说道:“你见过?”
“没有,”胡显成摇摇头。“若要自己动地。我猜定是有什么绞着劲儿。到一定时辰便触发机关。”
“道理差不多。”苏翎说道“这是那些精巧的工匠们打制的。”
“只是想不出这如何做到的。”胡显成歪着脑子想着。
难得今日有闲,可以随意想想,若非如此,胡显成怕是没工夫追究如何做到的。
苏翎一时也说不清楚,他想了想,伸手拿起一只铁签,在地上画了几个圈,又在结合处画上齿轮,说道:“大概就是这般样子。”
胡显成看着地上的图画出神,那边秦瞎子扫了一眼,说道:“这跟那水车不是一样嘛。”
听到这话,胡显成眉毛一扬,笑道:“大哥,我明白了,那弓弦绞着劲儿就与那河水一样,这么推着,然后这边这么转”胡显成连说带比划,倒将钟表的道理说的比苏翎知道的还要明白,连一旁的陈芷云都便听边点头。
其实这钟表并非十分复杂的东西,说起来很简单,只是真的做到精确,不那么容易。
果然,胡显成说道最后,又皱起眉头,说道:“只是这如何才走的准呢?”想了一会儿,又说道:“是不是跟这几个轮子的大小有关系?”
苏翎点头说道:“是有关系。好了,你就别琢磨了。真要想这钟表的事,不如以后跟那些工匠们说说,看看他们有什么好办法。”
胡显成这才从画中移开目光,说道:“这其实咱们自己也可以琢磨出来。这西洋人的东西,也未必就稀奇。”
“说的是,”苏翎说道“西洋人也是人,只是人家那边有人专门琢磨这些,凡是对过日子有帮助的,都有人去摆弄的,甚至有些地方,若是有人能琢磨出新的东西,还有钱可拿。”
“琢磨这些也有银子拿?”郝老六不信。这类事物,一向被认为是淫巧之物,属于不务正业。
“对,凡是对人有帮助的,能帮人省力气,或是做更多的事的,只要琢磨出来,就有奖励。”
“那岂不是会有人靠琢磨这些新东西吃饭?”郝老六说道。
“那有什么不好?”苏翎反问道。
郝老六也没有什么话可反驳,这都源于平日里的习惯,大家都认为不该去想的,便自己也不去想。
胡显成心思转的快,对苏翎说道:“大哥,那咱们是不是也奖励一下?比如说这钟表,就算是拿出一两银子,想必就会有人去琢磨。”
“好,”苏翎说道“不仅是这个钟表,咱们多拿出些现银子,也奖励一下。凡是有琢磨出对我们有用的,不管什么人,都给银子赏赐。”
“大哥,那爆竹算不算?”陈芷云笑着问道。
“也算。”苏翎说道。
“那好,明日我就写告示。”胡显成对这个主意很有兴趣,毕竟他在千山堡的日子最长,接触事情也最多,若是真能有节省人力物力的东西琢磨出来,便可以减少人手不足的尴尬境地。
说道告示,许熙提醒道:“写出来,怕还得找人去念一念,这千山堡可没多少人识字。”
“这倒是。”胡显成想着这个问题的确麻烦,还不如不写告示,直接让人用嘴说算了。
苏翎若有所思,说道:“这识字的事。。”便问胡显成“这堡内有多少孩童?”
“也有百多人吧。”
“都不识字?”
“除了陈家少爷以外,怕是都不识字。”胡显成说道。
苏翎皱皱眉头,说道:“不行,这都不识字,未必以后都用吼的?”
周青山见此事与自己有关,便说道:“要不趁冬日里无事,都教几天?”
“不是几天。”苏翎说道:“干脆再定个规矩,让孩童都跟着读书。这样,以后这些读书识字的事,都由你来办。”
周青山说:“好。”
苏翎似乎尤自不满意,说道:“其实大明朝不缺聪明人,只是没能重用。就说海船,当初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所造的福船就当世无双,可到如今,南洋那边的西洋人所造的海船,就要比朝廷现有的要好。这海上,眼下怕是连艘像样的大船都难找。”
胡显成问道:“大哥所说的重用,便也是学那西洋人那般么?”
苏翎点点头,说道:“这些被那些大儒们不屑一顾的,其实对人都是有好处的,只是要看怎么用。”
周青山似乎不赞同这般武断,说道:“未必都有用吧?”
苏翎看着周青山说道:“所以说要看怎么用。比如那种表,西洋人那边做出来的人,要放在朝廷这里,只能是个工匠身份,且世代不得脱籍。试想这每日里都操心着如何应付差事,如何能琢磨出这等精巧之物?而这种表的好处,可远不止看看时辰这点好处。你们都想想,若是真的有许多种表,还会有什么便利?”
一众人等都在心里细细琢磨,这闲聊的好处便在这里,可以随意去想,有多远,想多远。
“若是都能看准时辰,”郝老六反应最直接“比如咱们骑队里,只约好同一个时刻,便可不用人传信而全部人马都能同时动起来。”
苏翎点头说道:“战场上胜败往往就在一瞬之间,这抓住时机就非常重要。往来传信的游骑不仅耽误时辰,万一中途遇敌,耽误的说不定便是整队人马的性命。”
胡显成问道:“大哥说的这种表有多大?”
苏翎随手比划了一下。“若真有足够的种表,这带着岂不费事?”
“还有小的,一只手就攥住了。”苏翎又比划了一只小的。
“这般小?”胡显成问道“那里面的物事,岂不是更精巧?那可怎么做出来的?”
“自然会有人做。”苏翎说道“这就又要说道适才所说的如何用了。比如咱们出银子,说若能做出更小的,便有赏赐,你们想会不会有人专门去琢磨?”
胡显成若有所悟,说道:“大哥的意思,就是指出一个方向,好让那些喜欢琢磨物事的聪明人都往一个去处使劲儿?”
“这就说到要处了。”苏翎赞许地笑道。
“要这么说,”周青山也似乎理解了一些“若是朝廷上能出些赏赐,让整个大明的聪明人都往一个方向去琢磨,怕是比那种表还要精巧的物事也能做出来。”
“对,”苏翎说道“你们都知道这大明的火器,原本前朝就有,但没有佛朗机人、日本人的好,后来跟佛朗机人学过之后便造大将军炮,往年的戚继光总兵研制出来的鸟铳,就比日本人的火绳枪威力大,射程远。这些都是好事,若是趁此接下去,按理便能造出比西洋人日本人更好威力更大的火器。”
众人听苏翎一说,均微微点头。
“可如今辽东的火器,怕是能放响的都不多了,还别说什么更好的。”郝老六说道。
这些话前后一连起来,意思就有些深了。周青山不禁感叹道:“可惜朝廷上没人这么想。”
“朝廷是指望不上的。”苏翎摇摇头,说道“那些官老爷们,都琢磨着如何赚银子买地,哪里会想别的?”
“难道一个明白的都没有?”周青山说道。
苏翎笑笑,说:“也有,比如适才说的那个利玛窦,便有个叫徐光启的官儿跟着他学,很是琢磨出一些东西。相信也还有别的人,只是,这改不了朝廷的习惯。”
“怎么才能改?”郝老六是脱口而出。
“这”苏翎有些犹豫,仔细想了想,才接着说:“这从根儿上说,”说道这里又停下,似乎在琢磨措辞。今夜闲聊的范围可又远的没边儿了。
“这怎么讲呢?”苏翎便想便说“比如那些官老爷们,常常流连青楼酒肆,却压根儿不将那些女子小二们当人看;喜欢听小曲儿,却将弹唱的人视为奴仆。同样的,那些工匠们日夜打造器物,却在官老爷们面前连头都不能抬。你们说,这都是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在座的都从未想过为什么,即便身受各种各样的欺压奴役,却只能怨命,都是命生得不好。这中间也包括陈芷云,虽然她是大户人家出身,也视那些佃户为低人一等,家中也有奴仆,但眼下这一切都已不再,也都是拜那些仗势欺人的官老爷们所赐。同样的,陈芷云心里也是怨恨老天不公,让她遭受这等苦难。
这种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想明白的,苏翎便说道:“唯一的根源,便是身份。”
这是自然,身为官,便是强势者,身为百姓,身为匠籍,便只能认命。
苏翎接着说道:“这人生下来,不论是大户人家,还是贫民百姓,真的有区别么?”
这问题怕是在多数人家都有的。
“还不都是光溜溜的一个。”郝老六快言快语。
“所以,我们千山堡便与众不同。”苏翎这话转得有些远。
千山堡内至今没有奴仆,没有官员,虽说胡显成等一众管事的掌管堡内各种事务,却并没边墙那边的那种等级森严,就连女真人、汉人也没有辽东的那种差别。
“大哥说的是”胡显成说不出口,像是有什么在嘴边,却寻不到合适的词。
“我们都是一样的。”苏翎轻缓地说道“每一个生来都是一样的,我与你们是一样的,千山堡内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众人都在心里琢磨这几个字。
“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相同的身份,你们想,这世上会变成什么样子?”苏翎说。
这人人平等的思想,便在这一晚开始出现在东方的土地上。在儒家的三纲五常笼罩千年之久的时代里,苏翎今晚的一席话不过是轻描淡写,但对于后来的巨变,却是万里长江之源头。
“大哥,这可能么?”胡显成问到。其余的人也都有些这样的疑问,虽然这人人平等的想法对于这些饱受欺压的人具有足够的诱惑力,但现实还是将他们拉了回来。
“杀佟家人之前,千山堡可能么?”苏翎轻声反问。
当然不可能。但如今,他们不正坐在千山堡里么?即便是在白沙沟之时,也从未想过千山堡的存在。
郝老六说道:“不可能,我们就杀出个可能来。”千山堡当然是杀出来的,若想改变就世界,便只有全部打烂了从来。这种思想其实很普通,很直接,几乎不用多想。
当苏翎给众人展现出南方那一片新世界之后,这些心思得到拓展的人们,又被苏翎带往另一种生活。这种新生活所展现出来的,不仅仅是一种想法,还有由此派生出来的种种余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因此而延伸无数种可能,并在随后的日子里不断扩从,不断生长。他们不是理论家,不是当世大儒,不会去著书立说,而是凭着一颗打开缝隙的心,向暂新的,从未出现过的日子奔去。他们已经杀出一片可以容身的土地,日后也将杀出一片能印证苏翎的预言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