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叶兆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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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谭大平告诉了小马他为什么怀疑李小龙是杀害李文红的凶手。事出有因,由来已久,这要追溯到他为陆文群送信开始说起。那时候,他还在上小学,有一天,陆文群老师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喊住了谭大平,问他能不能为她带封信给张焰。谭大平读书时是一个极听话的孩子,音乐老师如此信任他,他当然愿意效力。这样的信前前后后带过好几次,甚至在李文红被害之后还带过。信总是放在一个不封口的信封里,不过谭大平从来没想到过抽出来看看。

    张焰被枪毙以后,有很长一时间,谭大平睡觉时都要想到他。张焰挂着斩牌在街上游街的情景,不停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谭大平时不时地做着恶梦,已经成为鬼魂的张焰以不同的方式,走迸他的梦境。记得张焰曾经威胁过他,不许他把替陆老师送信的事告诉别人。张焰说:“你小子要是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舌头剪掉。”在谭大平的印象中,张焰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成天坐在自家门口吹口琴,谭大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凶。早知道他对自己会这么凶,谭大平根本就不应该替他带信。

    多少年来,谭大平一直后悔没有将信封里的信抽出来看一看。在这些没封口的信封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这些秘密一直像不解的谜一样纠缠着谭大平。在张焰被枪毙的第三年,一次偶然的谈话中,谭大平听见自己的母亲重提旧事,和父亲说起张焰曾经交侍过,说他和小学的陆老师有一腿。谭大平的母亲曾以居委会主任的身份,进入以顾骏为小组长的三结合破案小组,对张焰的审案过程有相当的了解。作为女人,她相信陆老师不是个好东西“好端端的,让人家一个大小伙子上她那里去拿什么歌本,我看就是没安什么好心。”谭大平不声不响地在一旁听着,他已到了知道“有一腿”是什么意思的年龄,母亲又说了一些别的什么,有些话说得很难听。

    谭大平从二十岁的时候开始写小说,先是给纯文学刊物写,写了一大堆,人家不肯刊用,又给报纸写,写十篇,碰巧了,能用上一两篇。又写什么通俗文学,编那些庸俗不堪的故事,还是屡屡退稿。退稿退得太多了,他对自己的前途终于产生了怀疑。用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过的话说,他写作黑暗的日子是自己文学尝试的最后一搏。“要是这篇小说,还写不出个名堂,我将改行干别的。”他确实是这么想的,文学的梦想使他变得神经兮兮,而立之年已过了,没一个女孩子看得上他。

    为了写黑暗的日子,谭大平下了一番苦功夫。他收集着当时的资料,采访当事人。最初他只是想重新复述这个案例,因为他并不怀疑张焰是罪证确凿的罪犯。由于张焰强奸杀人一案当年在梅城巨大的影响,很多人都乐意向他重复这个故事。经过时间的洗刷,这个故事开始变形,开始走味,谭大平试图走进这个故事,但是最初的努力证明,他越是做这种努力,距离这个故事的中心也就越遥远。

    谭大平采访了李文红的继母,当这位继母知道了他的打算以后,她拒绝提供任何帮助。李小红的父亲已经死了,这位继母不愿意让自己生的儿女,知道他们的异母姐姐的不光彩的历史。李文红在生前已经给她增添了足够的麻烦,她是个不学好的女孩子,一提起她,她的继母就会老大的不高兴。“她让人给杀掉,是迟早的事。”事过多少年,这位继母仍然咬牙切齿。

    谭大平告诉小马,他最初决定写黑暗的日子,眼前老是有张焰和李文红的影子飘来飘去。他意识到自己只有把这两个人变成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自己的心灵才能得到安宁。“我一想到张焰坐在家门口,用口琴吹奏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我想,这个场面是我获得文学灵感的重要原因。”他向小马说着自己的创作起因和过程,说着说着,完全忘却了对方的警察身份,同样的话他已经向报社的记者说过了,但是忍不住还要再说“我也一次次地想到李文红这个人,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她美丽漂亮,有一天,却赤条条地像一面旗帜似的挂在空中。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女人的裸体,用艺术家的话来说,女人的身体是最美的,可是竟然以这样残醋的方式首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2

    大马和小马拜访了早已搬到城市的另一头去居住的李小龙和陆文群夫妇。这地址是谭大平提供的,在写作黑暗的日子的过程中,谭大平曾经采访过他们。和李文红的继母一样,陆文群拒绝向谭大平讲述过去的故事。虽然谭大平曾经为她送过信,但是陆文群断然否定了这回事。

    谭大平告诉小马,正是因为陆文群的断然否定,使他产生了将小说原有的故事完全颠覆的想法。“真正的灵感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我知道这里面绝对有问题,我知道问题就在这里。事实也真是这样,陆文群心里很不踏实,看得出,尽管她嘴里在否定,可我能看出她在内疚。”谭大平对陆文群说,他知道出事的那天晚上,张焰实际上真的是在她那里待了两个小时,但是,她像今天否定他曾经为她送过信一样,对警方否定了这两个小时的存在,而正是因为这种否定,让张焰送了命。谭大平向陆文群发起了有力的攻击。“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否定这两个小时,一是为了你自己的名声,另外一个,恐怕就是为了保护你的丈夫。”谭大平告诉小马,当时他十分大胆地运用了推理,他像一个侦探似的说着话,把已年过半百的陆文群的精神完全击溃了。他大获全胜,因为陆文群几乎是默认了谭大平的话,最后她像一个女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一个已经五十多岁的老女人会这样,太说明问题。

    大马和小马见到了刚从医院化疗回来的李小龙。李小龙四个月前诊断出患了胰腺癌,做了手术,手术似乎还算成功,可是医生告诉陆文群,胰腺癌是一种很容易复发的癌症,而且事实上李小龙的癌已到了中晚期,也就是说,预后不会太好。大马和小马的出现,李小龙和陆文群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当小马说明他们的身份和来意以后,陆文群没有急着回答问题,而是先说明丈夫李小龙的病情,她用一种令以难以置信的平静语调告诉面前的大马和小马,说李小龙已经活不长了。

    小马感到非常吃惊,她注意到大马也和自己一样不知所措。陆文群的话让他的丈夫感到很尴尬,他既不想否认,也不想承认,呆呆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他无缘无故地笑起来。陆文群说:“其实我们夫妇早就想到你们会来,那篇小说在晚报上连载,我丈夫就想去找你们,就想找你们把话说清楚,我说用不着,你们会来的,你们会主动找上门。”

    大马解释说:“我们的来意很简单,只是想澄清一些事实。”

    陆文群苦笑着说:“我们等你们来,也不过是想澄清事实。”

    小马觉得眼前的场面太过于戏剧性,她看着陆文群,笑着说:“这真是太巧了,我想我们也不必绕弯子,大家都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大马,你说是不是,我们还不至于傻得会把小说上的故事,就当作是完全真实的事实,小说毕竟是小说,我们知道,小说的作者在写小说的过程中,曾来找过你陆老师”

    大马觉得小马话太多了一些,他直截了当地问陆文群:“其实很简单,张焰出事的那天晚上,他究竟在你那里待了多少时间?”

    陆文群看着大马,这是她必须回答的一个问题。

    大马和小马在等待着她的回答。李小龙脸上有些麻木。

    陆文群憋了半天,说:“他在我那里待了两个小时。”

    大马和小马情不自禁地对看了一眼,小马眼睛里闪耀着激动,陆文群的话意味着张焰强奸杀人一案已被推翻。大马注意到李小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陆文群把目光移向她丈夫,他们互相对视着,满脸的无可奈何。显然他们是商量好的,不准备继续保守住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已经保守了二十年。二十年来,这个秘密压迫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被这个秘密深深地折磨着,一旦这个秘密说出口以后,他们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放松。

    小马转向李小龙:“那么,那天晚上的这两个小时里,你在干什么?”

    李小龙脸上毫无表情地看着小马,然后,他转过脸去看大马,接着又看他的妻子陆文群,仿佛有什么话说不出口。陆文群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他犹豫着,仍然不敢开口。小马又紧逼着追问了一句。李小龙绝望地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没杀她。”

    3

    李小龙夫妇在审讯室里回答了警方的讯问,他们分别重新复述李文红被害那天晚上的发生的事。陆文群承认自己做了伪证,她一再强调自己没有想到这个伪证如此严重,最终竟然让张焰送命。那天晚上,张焰的确是在她那里玩了两个小时,他们没完没了地下着跳棋,张焰总是赢,他终于觉得太没意思,一推棋盘说:“老下棋,没劲。”他说了这活,便懒洋洋地离去了。

    顾骏在整个审讯过程中一言不发,一支接着一支地抽香烟。尽管他事先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是听见陆文群亲口说出事实真相时,顾骏仍然感到深深的震动。小马向他汇报了事情的进展,多年来心头的疑问终于被证实,顾骏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的眉头紧皱着,脸色沉重。二十年过去了,记忆中的陆文群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顾骏记得早在二十年前,陆文群看上去就不年轻,现在她看上去也不太老。陆文群属于那种年轻时不显得年轻,老来也不觉得太苍老的女人,仍然是那么黑,那么矮,那么胖。她十分平静地叙述着二十年前的陈年旧帐,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陆文群一再强调,她所以要做伪证,是和张焰共同商量的。她详细交待了自己和张焰从结识到通奸的过程。她交待说,出事以后,她和张焰偷偷见过一次面。就如何回答警察的提问,编好了一套统一的口径。事实上,正如张焰的口供中所提到的那样,他们常常在李小龙上夜班的日子里幽会。对音乐的共同爱好,使他们勾搭成奸。出事的那天晚上,因为陆文群例假在身,他们并没有上床睡觉,只是在下了下跳棋。李文红出事以后,陆文群根本不相信这事可能是张焰所为。她担心的,是张焰将他和她之间的事情说出去。这是一件了不得的丑闻,一旦败露,她再也没有办法做人。

    张焰的不在乎态度,让陆文群更加相信这事和他无关。她知道张焰和她一样,害怕他们之间的不正当关系公布于众。他告诉她,他会编一个天衣无缝的证词,很容易地就把警察给蒙过去,而关键的是她不能惊慌,警察无论怎么盘问,她都应该镇静,千万不要露出破绽来。她照他的话去做了,可是最后出卖她的却竟然就是张焰。他不仅仅说出那天晚上两个小时是在她那里消磨的,并且说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了保护自己的名声,陆文群采取了矢口抵赖这一笨办法。好在当时警察需要的,正好就是她的否定答案,她的话很轻易地就被相信了。

    李小龙在谈自己的问题时,和陆文群一样的平静。他交待出了更加戏剧性的一幕。那天晚上陆文群作伪证的两个小时里,李小龙和后来遇害的李文红在一起。他所以要掩盖这两个小时的真相,恰恰和陆文群一样,是也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他们夫妇不谋而合地互相为对方作了伪证。

    据李小龙交待,那天晚上,他走过操场时,看见李文红正伏在水泥的乒乓桌上,凑着一盏昏黄的路灯写着什么。他看见她一边写,一边把笔放在嘴里咬着,很吃力的动着脑筋。于是他就主动向她打招呼,问她在写什么。李文红本来就写不下去,说:我写什么,管你什么事。李小龙说:小丫头,说话怎么这么凶?李文红说:我高兴,我就凶,我又不是你什么人,要你管。你有本事,还是回家管管你老婆好了,你老婆正在家里和别的男人睡觉呢,你赶快回家看戏吧,绝对好看。

    作为邻居的李小龙几乎是看着李文红长大的,他看着她从黄毛丫头,发育成为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看着她不学好,看着她和不同的男孩子鬼混。他还听说过许多有关她难听的故事,在她父母上班日子的时候,街上的不良少年就从学校的围墙上面爬进来,然后钻进李文红的小房间。在李小龙和李文红家居住的那排平房后面,有一道细细长长的夹道,这条夹道早就废弃,两头都被封死了。有一次,李小龙注意到李文红大白天将门锁上了,他偷偷地爬进夹道,从没关严的窗缝里,他看见李文红赤身裸体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上衔着一根香烟,另一个男孩子斜躺在床上抽烟。

    那天晚上,当李文红说李小龙的妻子陆文群正和别人私通的时候,他既不相信,也不恼火。他承认自己当时对李文红已经有些不怀好意。假装威胁说要揍她。李文红说:真的,我又不骗你,你要不相信,我和你一起去捉奸。李小龙说:要是你骗了我怎么办?李文红说,要是我骗你,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于是他们两个人真的翻越墙头,到了细细的夹道里面,小心翼翼地来到李小龙家的窗前。房间里,陆文群和张焰正坐在那下跳棋,下得津津有味。等了很长时间,房间里还是在下棋,李小龙把李文红扯到了夹道的死角里,说:好呀,你骗了我,这怎么办,我饶不了你。李文红有些害怕,身上的邪劲没了。李小龙又说:你不能这样随便败坏我老婆的名声,你说究竟怎么办?李文红说:你老婆跟他就是有一腿。

    李小龙伸手摸了摸李文红结实的小奶子。李文红没有反抗。李小龙说自己当时也只是想摸摸她的小而结实的奶子。他很害怕,只是想轻轻碰一下。李文红突然说,你要耍流氓,就耍流氓好了,她反正还没跟他这么大年纪的男人干过呢,他要想干,她就让他干一次。李小龙更害怕了,因为他们不小心弄出了声响。李文红说:你不要怕,在这不行,我们出去。李文红将李小龙带到一间空教室前,她很老练地将手从破玻璃中伸进去,拔起了销子,然后和李小龙一起钻了进去。李小龙这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神使鬼差地完全听李文红这小丫头的摆布,他们把前排的第一张课桌当作了床,李小龙很害怕,刚开始入港就完事了。李文红说,你真没用,我在这教室里起码和十个男孩子干过这事,难怪你老婆会不喜欢你。李小龙让她说得无地自容,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才十六岁的李文红会如此成熟,又会如此地不要脸。

    李文红又一次旧话重提,她告诉他,说张焰真的和他老婆陆文群有染。这时候,李小龙突然有些相信她的话了,他想起自己的妻子这一段时候,总是找借口不和他做ài。那个叫作张焰的小伙子却是三天两头来,不管他是否和自己妻子有一腿,李小龙突然感到很恼火。李文红刺了他一句,说你这人真没用,老婆跟了别人也不急。李小龙本来已经准备从窗子里爬出出,真是鬼使神差,他却粗暴地把李文红拉到那张课桌前,脱下她刚刚穿好的裤子,把她掀到桌子上。这一次很出色也很持久,李文红像只雌猫似的呻吟着,指甲深深地掐入到了李小龙的肉里面。

    4

    李小龙发誓说自己没有杀李文红,他很平静地说,自己已经是一个快死的人了,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他说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也就是说,他没有杀李文红,那部在报纸上连载的小说完全是瞎说八道。李文红那天晚上神经兮兮的,李小龙不过是一个沾了她便宜的男人,事后心里的确有些乱,但是他绝对没想到杀人灭口。李小龙的交待引起了积案小组成员截然不同的看法,大家都为李小龙究竟是不是谋杀李文红的凶手争论不休。

    小马认定李小龙就是凶手。她觉得事情就是这么尴尬。一个毫无侦探经验的三流小说家,连蒙带猜地接触到了事情的真相。李小龙强奸了李文红,事后出于害怕,杀人灭口,伪造了现场。现在,李小龙已经承认了他和李文红发生了性关系,小马认为他其实是掩盖了强奸的实质,她不相信事实真相如李小龙所说的那样,李文红会主动要求和他发生关系。她十分肯定地说:“他说的根本不是真话,他是在编故事。”

    老马慢慢腾腾地说:“那么他编这样一个故事,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大马也支持老马的观点,李小龙如果是在说谎,他干吗要编这样一个显然对他十分不利的故事。“我们恐怕不能过于受那本推理小说的影响,事实上,不知道小马你注意到没有,你正在受那本小说的迷惑。”大马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并不认为是李小龙杀了李文红“我去医院了解过李小龙的情况,医生说,像李小龙这样的病情,他已经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李自己也已知道这结果。此外,根据当年的现场勘查记录,死者李文红是被挂在云梯上的,我不知道这云梯究竟有多高,不过,我想仅仅是李小龙一个人,很难将死者挂上去,这是因为,一,时间很短,在尸体还没有僵硬的情况下,这很难完成,我们应该注意到,李小龙的个子很矮。二,李小龙的心情当时一定很复杂,他在匆忙之中,还得惦记着妻子对自己的不忠,同时,因为杀了人,必然慌张,在这时候,他似乎也不应该过分的从容,小心翼翼地把死者的衣服脱下来,一件接一件叠好,放在乒乓球桌上。”

    大家都要作为积案小组顾问的顾骏说说自己的意见,在审讯中,他一言不发,现在如果他继续保持沉默,好像也说不过去。他该说说话了。他是当年的破案小组的负责人,他最有资格说话。到目前为止,张焰强奸杀人一案,已经基本上完全被推翻了,毫无疑问,由于工作的失误,张焰被冤枉了。作为主要的当事人之一,顾骏感到很难过,他有着不可推卸的严重责任。但是在二十年以后,能够把错误纠正过来,这毕竟是好事。

    顾骏也不认为李小龙会是凶手,早在二十年前,和李小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被排除在凶杀的嫌疑犯之外。正如大马注意到的那样,李小龙身高只有一米六多一点,他必须站在凳子上,才能将李文红挂到云梯上去。顾骏曾对现场进行过仔细勘查,身高一米八o的张焰也必须踞起脚来,他的手才能勉强碰到云梯。顾骏觉得应该说出自己对这案子的真实想法,这想法当年就有了,二十年来,他常常还在这么想。“如果我们回到这样一个基点上,又会怎么样呢?如果李文红是自杀——她会不会自杀呢?”

    5

    许多看上去十分复杂的案子,一旦完全弄清楚,有时候并不太复杂。积案小组在顾骏的提示下,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张从水泥乒乓球桌的砖缝里发现的纸条上。既然这张纸条上的字迹已被证实是李文红写的,如果它是遗书的话,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早在张焰招供之前,顾骏就提出过自杀的假设,他的这一提法,遭到了当时的三结合破案小组的所有人员的反对。张焰的招供认罪使得自杀的提法完全失去依据。现在,又到了重新考虑自杀可能性的时候。

    据李小龙交待,他曾看到她伏在乒乓球桌上写什么东西,不过他并没有看清楚她当时用的是什么笔。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对不上头,那就是当时在现场并没有找到那支用过的笔。因此不能排除以下几点疑问:一,李小龙在说谎,他根本就没看见她在写。二,有人逼着她写,这个人可能是李小龙,也可能不是,写完了,又随手将笔带走了。这支笔究竟会跑到哪里去至关重要,如果它能被找到,便能证实李文红那天确实写过这张纸条,这一证据对于证明李文红是自杀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至于会不会有人逼着李文红写下纸条上的内容,事实上可能性不大。从纸条上的内容来看,没有任何这种迹象。经过二十年的思索,顾骏越来越倾向于是自杀。其实就是身高一米八o的张焰,要把李文红挂到云梯上,也有相当大的难度。李文红被挂在云梯的中间,由于胸罩的两头分别系在云梯的两根铁管上,并没有形成圆环,勾住她的脖子非常困难。如果李文红是咽了气再挂上去,这难度会更大,因为死者的脖子通常都是向后仰的。顾骏在事后的二十年里一直反复思索过这个问题,当时他作为一名基层的派出所所长,在侦破技术方面显然还不成熟。有一次,他甚至做过一次试验,试验证明,只有自杀最符合情理。

    李文红为什么要自杀呢?怀孕不可能是唯一的原因,她是一个很放纵的女孩子,据说在此之前,她已经堕过一次胎。是什么原因会让她感到万念俱灰,是因为张焰不再爱她了,显然不是。张焰和陆文群的关系只会让她不痛快,但绝不至于因此产生自杀的念头。大马和小马根据顾骏的提示,去拜访了李文红的继母,这次拜访使案情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李文红的继母说出了一个从未披露的秘密,这个秘密很可能是李文红自杀的直接原因。在父亲的一个老熟人的关照下,李文红被来自武汉的一个部队医院招去当护士。当兵是那个特定时代里很多人的美好梦想,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她自己太不争气,正式当护士以前,要下连队生活两个月,可是她在短短的半个月里,便和一名带她们的副班长有了不正当的接触。在男女关系上,李文红总是表现得过分随便,事情暴露了,于是她立刻被部队开除。这个打击对李文红来说实在太大。最伟大的梦想转眼就破灭了。她很丢脸地回了家,继续那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日子。出事的那天下午,她又为一件小事和继母大吵了一架。继母重提她被部队开除的事,李文红大为恼火,用很下流的话骂了她的继母。那天正好李文红的父亲不在家,继母威胁说等她父亲回来,要把这些话都告诉他。李文红说:“你告诉好了,反正我不想活了。”继母说:“你用不着拿这话来吓唬我,你等着好了,你爹回来饶不了你。”李文红嘴硬地说:“我等着就等着。”吃晚饭时,天已经黑了,李文红的父亲回来了,李文红二话没说,就跑了出去。

    李文红的继母最初也怀疑李文红是自杀,后来警方证实了是被谋杀,她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摆脱内疚的折磨。二十年以后,李文红有可能自杀的话题被重新提起,李文红的继母觉得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她对前去调查的大马和小马说,李文红是一个神经质的姑娘,她什么都不害怕,也不是太在乎。她父亲有时候也揍她,揍起来挺厉害,但是揍得越厉害,反抗也就越出格。她已经不止一次用不想活了来威胁过她的父母。

    毫无疑问,李文红被部队开除,对她打击太大了。参军是一个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的机会,无论是她的父母还是她自己,都寄托了巨大的希望。这个机会的失去,意味着她只能陷在旧日生活的泥潭里不能自拔。虽然她才十六岁。可是她在堕落的深渊中已经滑得很深。李文红的继母说,当李文红死亡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她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6

    能证实李文红自杀的最重要证据,最后是从当年在水泥乒乓球桌缝里发现纸条的那个男孩子身上得到的。男孩子说了谎,纸条子是他塞进去的,这纸条子最初是放在他课桌抽屉里,和纸条子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支双色圆珠笔。男孩子非常喜欢那支笔,便把笔藏了起来。由于纸条子上写着张李文红的名字,小男孩出于一种好奇心,偷偷地将纸条子换了一个地方。在打乒乓球的时候,他假装无意中发现了那张纸条子,然后和小伙伴一起将纸条子交给老师。这个很有心计的小男孩,就是后来的黑暗的日子的作者谭大平。有趣的是,在谭大平的小说中,这一细节却没有被运用。经过核对,谭大平当年发现纸条的教室,就是李文红带李小龙去的那个教室。李小龙说的全是真话,他曾看见她伏在外面的水泥乒乓球桌上写纸条,却没在意她后来又随手放进了课桌的抽屉。

    在大马的建议下,积案小组请了一名法医,又慎重其事地进行了一次顾骏曾经做过的试验。他们在附近的小学里,找到一个和当年相仿佛的云梯。试验再次证明,只有存心自杀,一个人才有可能像李文红那样悬挂在云梯上。他杀以后的悬挂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李文红膝盖上的擦痕有两种解释,一种可能性是,她和李小龙爬夹道墙头时留下的,另一种可能性是,在自杀时,她将胸罩分别系在云梯上两根不同的铁管上,在把头卡上去的时候,显然失败过一次,从云梯上掉了下来没站稳,跪在了粗糙的地面上。至于她为什么要赤身裸体这只能用她的病态心理来说明,也许她已经没有什么羞耻心,也许这是她认为最好的办法,她不喜欢这个世界,赤身裸体而来,同样赤身裸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