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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一抹鬼鬼祟祟的人影躲在大树后,大眼儿咕噜一转,眨巴眨巴的瞧向朱红大门。
“他”摸了摸脸蛋,仍是稍嫌白净,蹲下身,往地面胡乱挖了把泥土,毫不迟疑地频往自个儿的脸上抹,涂呀涂,似乎还觉不够,索性抓上一把将露出的手脚和颈子全给涂上一层泥。
拍拍小手,大功告成。“男孩”满意地朝地上的水洼照了会儿,倒映出一个满身脏泥乌黑的小乞儿,原本白净的脸蛋在他刻意所为下,黑得有如木炭,唯有一双灵活晶亮的眸子特为显著。
挺直身子,他状似无聊地自左边走到另一头去,又从另一边走回来,如此来来回回好几趟,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哪来的小乞儿?去去,这里是巡抚衙门,可不是让你来讨食的地方。”其中略显高瘦的衙役皱起眉,恶声恶气的挥手赶人。
仿若未闻,他装作没听见依旧故我地走来走去,探头探脑的,大眼频频往里头瞧去,一脸期盼。
“快走!闲杂人等不可在衙前徘徊,再不走就别怪咱们不客气了。”以为他想讨东西吃,另一名衙役也开始动手赶人。
努努嘴,他不悦地圈出嘴形,咕咕哝哝无声骂了几句,抬眼看向守卫森严的大门,两名衙役一脸防备,目光紧紧锁着她不放。
鼓起勇气,他把牙一咬,心一横,握紧拳头,如箭矢般冲上前,直接闷头往内硬闯。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两人身形一闪,立刻拔小剑来,挡在门前,大掌一伸,揪住他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毫不费力地将人给抓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他气呼呼的拳打脚踢,一阵乱打,无奈手短脚短,身形太过娇小,不论怎么挣扎反抗都只是白费功夫。
被吵得受不了,两人正想把他丢出手的当口,大门忽地敞开。
“发生什么事呀,怎么这么吵?”石彪踏出石阶,瞅向跟前的三人问道。
“啊”感动感动,总算是看到熟人了。眼睛忽地一亮,他一时兴奋忘形,差点就要开口招呼幸好幸好,千钧一发之际他实时收了口,这才没让自个儿给砸锅了。
石彪瞧他小头小身的,想是个孩子,朝两名衙役使了记眼色,倒还好声好气地问:“小兄弟,这儿是衙门重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快回家去吧!”
他闻言不理,只频频朝他挤眉弄眼,却吭也不吭一声。
“啊?什么?”
翻了翻白眼,他受不了再次挤着眼信儿。眨眨眨,他眨眨眨,呜眨得他的眼睛好疼喔!
看他如此使力眨眼,石彪抓抓头,仍是一脸茫然。“小兄弟,你干脆用说的吧!光是眨眼,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又不会读心术。
他丧气地放弃了眨眼,索性比手划脚起来,拿指比了比自个儿,再朝里头一指,挺起胸膛背手踱步,突地转身,亮出洁白晶亮的贝齿,抛出一记斯文潇洒的笑容。
越看越可疑,方才明明见他在门外和衙役们胡乱瞎闹,吵得连十里外都听得见,现会儿还来装哑巴,不知是存何居心?
有问题确实是有问题。
双眼一?,石彪猛地抓住他的衣领,沉声道:“甭比了,你和我进去见大人吧!”
什么?大眼圆睁,他还来不及反抗就被一只大掌拎在半空中,晃来荡去,一路走进衙门深处。
啊啊,他不要啦!
* * * * * * * *
遣退下人,花厅里只留下两个男人。
意外发生的突然,听完了案发经过,元照摩挲着下颚,看看直在面前来回踱步的男人,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文卷。
“这件事可奇了,那仵作是怎么说的?”
命案一旦发生,首要的步骤就是找来仵作验出死因来,张绍廷顿了下脚步,回想起那验单上的字句,一字不漏的转述道:“短匕自背入里七分,直逼心窝,一刀毙命!”
“我说,你这事倒真难办,如今还闹出了人命来,显是脱离下了干系。”挑了挑眉,元照悠然闲适地啜了口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唉,你说的不错,那图海一死,好不容易才有的头绪这又给断了线索。”叹了声气,他也是一脸无奈。
“绍廷,莫急啊,咱们得先把整件事好好厘清。”放下茶杯,元照摆摆手,硬是要张绍廷坐下,隔着一张茶几,低声道:“科场舞弊一案,当时的巡堂考官正是那图海,考场中舞弊要做得涓滴不漏,必需有人暗中相助,行贿之事不说,定然有的,那图海没准也受了好处,封了口,自然晓得这不能见光的事儿如此说来,一旦事情爆发,追查下去,头个有嫌疑的正是他!”
“没错,据我所知,会试前夕,那图海曾到了总督府上拜访,直至三更,这才打道回府,后来听那夜的更夫说,四更时分,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自县府后门出去,我猜可能是要报信去了。”
“这些作弊的考生是什么来历?”
“都是些苏州的学子,其中有位正巧是葛?l的侄儿──葛泰。”
暗暗在心念了好几回,脑海中隐约现出个单凤眼、略有福态的样貌,元照不由脱口道:“葛?l不就是秋闱的主考官?”
清代取士步骤甚繁,参加乡试者是各地来的生员,俗称秀才,一旦考中了,便为举人,即有了当官的资格,而所谓的秋闱便是在各省省会举办的乡试。
有鉴于地方甚多,学子无数,为了节省人力,故皇上特别下旨在苏州开一试场,让湖广及四川以两地的学子一同应考。
这是一项制度上的改变,也是改革,不过所有的规矩仍比照省会乡试办理,主副考官二人,同样由皇上钦点,而两江总督葛?l正是此次的主考官,苏州县令那图海则是副考官。
改变的立意虽然好,可没料到,头回的尝试不仅效果不彰,反而更衍生出许多弊端来。
“正是。”张绍廷点了点头“光凭这一点就更脱离不了干系,不过听说葛?l为官清正,从不带官亲到任,若有王亲投奔,必是给些盘缠打发了事,绝不肯让人多逗留几分,这葛泰虽为葛?l的亲侄,也曾想靠官亲安个差事,却教葛?l三言两语给打发了可最教人想不通的是,葛?l并未派人将葛泰送回老乡,反是在十里外择一处宅子将他安顿下来,一留就是半年,此正是岁末之时。”
“兴许葛?l是留下人来吃个团圆饭,就算如此,早在秋闱前也该将人送了回去,要不落人口实,他这一将人留得久,岂不也明摆着存有私心情面,依我看,这官正清廉倒还褒了他,没准投亲是假,行贿舞弊是真。”哼笑了声,元照甩甩手里的卷册,一向斯文正气的俊容竟浮上一抹诡谲。
张绍廷点头道:“路子是走对了,照情理推断,也应是如此,可问题就在于,此弊案并非葛泰一人所为,尚有四名学子涉案,个个家世清白,都是些穷苦人家出身。”
“那这四名学子和葛泰之间可有任何干系没有?”
“没有,可说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说到此,张绍廷突地停顿下来,沉吟了一会儿后,接着道:“或许,倒也不见得毫无关系。”
这话说得保留,元照不禁转面瞧去,只见他唇角隐含有笑,便默默地在脑中思量,不一会儿,随即会意,噗哧一声,竟低低地笑了出来。
原来,其中的关键仍是在那句“朝中有人好做官”的俗话上头。
只要有银子,攀得人情关系,还怕什么事办不成?元照横了张绍廷一眼,见他默不作声,这会儿倒静了下来,双眉似蹙非蹙,像是在盘算些什么。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从这四名学子身上下功夫,定能查出些头绪出来,也不一定非要从那图海那儿下手才行。”
“这是正办。我原是想,若能从那图海那儿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将最大的结给解了,一切都好办,没料到我这一动手,反成了打草惊蛇。”想起那图海惨死,张绍廷不由得低首看着自个儿的手,很是懊悔。
严格说来,那图海可说是让他给害死了,这和拿刀杀人的刽子手并没有两样。
知晓他的心思,元照执杯小啜了口茶,仅是淡淡地说了句:“自作孽不可活。现最要紧的,就是将此事办得圆满。”
言下之意,就是朝廷催得紧,若是继续延殆下去,不仅对弊案毫无帮助,反面可能添增更多的麻烦事来,甭说会揽祸上身,就是这沉冤,也难以昭雪。
他说得浅要,张绍廷却听得极为明白,只是说来容易行事难,他已误下一着,接下来的动作务必要酌量再三,否则将会全盘皆输。
正谈到要紧处,忽闻外头不时传来叫嚷吵杂的声音,似乎还动起了干戈,两人颇有默契地一同朝外遥望。
半晌后,却毫无动静了。
心底疑猜着,张绍廷和元照彼此对看了一眼,伊呀一声,门扉突地被人打了开来,只见石彪一身捕快穿戴,右手扶着剑把,左手拎着一个东西在那儿摇来晃去。
“大人,这小子刚在衙前东张西望的,差点儿和门前的小兄弟们吵了起来,赶也赶不走,嘴里直嚷着要找您,所以小的就把人带来给您瞧瞧。”咧嘴一笑,他晃了晃手上的东西。
被拎着少年一身破衣短衫,浑像个泥人似,没一处称得上是干净,只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好奇地往四处眨呀眨,待见到跟前的人时,便急忙垂下眼,偷偷觑着众人。
张绍廷定睛一瞧,从这角度看去,只觉这少年娇小瘦弱,合该仅有十二、三岁左右,可他印象中却不曾见过或认识这样的少年。
疑惑缓缓凝聚,正要开口询问,直见到那张就算涂得脏黑却仍是能瞧出绯红的小脸和周身传来的幽香,他终于晓得自己在哪儿见过他了!
凤眼微?,先是讶异,可瞧“他”装哑不作声,偏偏一副陌路人的模样,心火没来由的上升,烧得火旺。
纵然涂上一层泥巴,就算穿得一身破烂,那佯装、心虚的模样他绝对眼熟到不能再眼熟。
注视了眼前的少年一会儿,张绍廷暗自叹了口气。“蓉儿?”倾身上前,他试探地问。
不会吧?这么厉害,连这样他都认得出来?心头暗惊,小脸低垂,苏蓉蓉心虚的不敢回应。
真是糟了个大糕,怎么一下子就让露馅了,明明她不顾肮脏努力裹了一把泥巴抹在自个儿的脸上,出门前,还顺道在庭院泥地滚个两圈,确定和街边的叫化子无异后,恰好让其它丫头们看见了才将她给轰了出来。
连阁内的丫头都不识得她,他又怎会认得出来?
不能答,绝对不能回应!不拒于他的威势,苏蓉蓉很有骨气地决定装到底。
“蓉儿”?起眼,他再唤,这是第二回。
容儿?叫得这般亲密,大人何时认识这小子的?石彪皱着眉瞥了眼挂在手上的人儿,全身破烂不说,泥巴还东一块西一块的黏在衣袖四处,就连脸蛋也看不清是黑是白,俨然是个小叫化子。
奇了,跟了大人这么久,脑子千回百转,他见的人面虽称不上多,可也不算少,少说也几千百位,他还真没印象有这样的一个男孩存在。石彪好奇地看了少年一眼,再看看主子威厉的表情,满头雾水。
“蓉儿!”这回语气下得肯定。
他越说一句,就越逼近一步,如今那张令她百看不腻好看的俊脸已逼到跟前来,教她是躲也躲不掉。
捱不过了苏蓉蓉不禁咽了一大口口水,想倒退,无奈,自个儿还被人用手拎着。
“呃张大哥,你早啊”抬头冲他一笑,苏蓉蓉红着脸,很是无辜地眨眨眼,昂首小声地说:“石大哥,能不能麻烦你先放我下来?”
咦?这不就是卖豆腐脑儿的蓉姑娘吗?
闻言一惊,石彪连忙把人放到地面上,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道:“苏姑娘,真是对不住,一时没认出你来。”
脚一落地,苏蓉蓉抚了抚胸口顺顺气,拉齐衣裳,摇摇手,硬是挤出个笑容冲着大伙儿呵呵傻笑。
“你怎会来这儿?”张绍廷刻意扳起脸,不着痕迹移动身子,彻底遮去后头的好奇目光。
噘起小嘴,她其实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和他说,可这些话怎好意思让这么多人听去,而且他身后的人是谁呀?怎么可以这么靠近他!
小手扭呀扭,直绞着衣角,苏蓉蓉眨巴眨巴地瞧着众人,好半晌,千言万语只道一句:“我、我有事同你说。”这话,酸味四溢。
听得这话,张绍廷微拢起眉,后头的元照却听得非常明白,刻意将手揽上他的肩头,对她笑得一脸灿烂。
见状,小嘴更是噘个半天高,大大的眼儿一直一直瞪着那只“不规矩”的手。
张绍廷莫名其妙地看向那张盛怒的小脸,甩开元照勾搭的手,朝立在一旁的石彪道:“阿彪,去差个丫头打盆水,带苏姑娘到书斋里候着。”一回身,他拍拍她的头,像是在哄孩子,用着极度温柔的声音道:“蓉儿,你就暂且乖乖地待在那儿,别乱跑,等这边的事儿忙完,我随后就过去。”
怎么刚来就要被赶到别处去,还让他当成孩子哄。抬翻眼瞪着抚头的大掌,苏蓉蓉很心不甘情不愿地皱着脸,直绞着衣角不放。
瞥见她这孩子气的举动,他失笑这:“一会子就好了。”
虽然不明所以,她还是乖顺地嗯了一声,又瞪了身后的元照一眼,这才随着石彪步出花厅。
眼见两道身影渐渐在长廊隐没,张绍廷不由得松了口气,幸好将人给打发离开,不然待会儿肯定有人要对他来场“闲话家常”
果不其然。
一回首,就儿元照笑的一脸暧昧地瞅着他。
“兄弟,你是不是应该有话要和我说?”元照似笑非笑地摇着扇子,探头瞄了瞄前方,再对上他的眸。
“什么话?”拧起眉头,张绍廷面露认真地想了下,仍是不解。
还装?
唇角微扬,元照合起绢扇,慢慢地倾身上前,如帘的羽睫眨呀眨,用一双修长的凤眼直盯着那颧骨浮起的可疑红晕,将一张比女人还白皙美艳的俊脸逼至眼前,瞧得张绍廷心底发慌,一颗心怦怦乱跳。
这家伙到底晓不晓得自己是生得何等的俊秀?张绍廷伸出手阻挡他的逼近,咳咳几声,以掩饰自个儿的不自在,粗声问:“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是说,关于弊案一事,接下来你想怎么做?”元照拿扇指向厅内桌上的册子,一脸“不然你还以为是什么”的无辜表情。
闻言一愣,双肩顿时无力地垂下,张绍廷抬起一双凤目,用力地瞪着他。许久后,他才道:“我想这事不可急来,还是得斟酌着办,容我再想想。”
“也是,你就惦量着办,需得我这兄弟派上用场的地方,别客气,尽管吩咐,事成后我也好赶赴回京禀报。”点头称是,元照笑得理所当然。
“这次你不是请旨回苏州省亲?”怎么还有时间?这浑水?
“呵你想皇帝老爷有这么容易放人吗?”元照啧啧两声,突地伸手揽住他的肩头,压低声音道:“省亲不过是让那些官瞧的借口,堵住朝廷的闲言闲语,这事皇上也看得透彻,必不单纯,更何况扯上了皇亲国戚,办起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才特地让我来助你一把。”
他口中所说的皇亲国戚指的正是两江总督葛?l,属镶黄旗,靠着裙带关系,虽外放为官,却与朝中某些大臣往来甚密。
再者,朝外官和京官若太过交好,很难撇去朋党之嫌,尤其当今圣上最忌朋党结伙,故特准元照暂卸职务,返乡探亲,实则在这层考量上,不得不防。
偏头一想,事情便很明白了,充份的理由说明为何他才一踏入苏州这块地,元照老早在此张臂欢迎,更明白的是,先前那图海主动登门拜访一事就绝非偶然。
“这么说,你早知我会来这儿?”他问。
“这是密旨,在圣旨未下,我可什么都不能说。至于那图海怎么知晓的关键就在葛?l身上了。”
话不说透,意思就是要他自个儿去查个明白。张绍廷注视着那始终带笑的俊颜,眉头皱了皱,随即又舒展开来。
该说他这兄弟不顾道义,还是太过为国为君?此等重要的事竟封口不说,硬是把他给瞒在鼓底,若是早先知道,或许也不必多牺牲一条人命。
思及此,张绍廷不由得埋怨地狠狠瞪他一眼。
彷佛知晓他内心所想,元照索性笑道:“好了,你也甭怨我,这是皇上的主意,圣命难违,你就放手去查个透彻吧!”
闷哼了声,张绍廷也不想再多问下去,拔腿就要走开。
“对了”
猛地停住步伐,张绍廷一回首,便见得元照露出一张极富兴味的笑颜,笑问道:“方才那位小姑娘是谁呀?”
一阵沉默。
“不关你的事!”
唉呀,这话儿可真伤透了身为兄弟的他的玲珑琉璃心呀!
元照状似心酸地抚了抚胸口,眼望张绍廷气得拂袖而去,唇角不由缓缓上扬,相信再过不久,这巡抚衙里就要办喜事了吧!
* * * * * * * *
除去污泥,早已还得一脸洁净的容颜镶嵌着一双水灵灵的水眸,苏蓉蓉直直地盯向手中的茶水,细细地小啜一口,安稳地在木椅上呆坐着。
过了好半晌,一碗茶吃尽,依旧无人。
无聊得紧,苏蓉蓉托着腮面,掩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她环顾了下四周,多宝阁上满满是书册,壁上仅有挂个字帘,充塞着书卷气息,连件多余的玉佩珍宝装饰都没有,足以看出此间屋子的主人性子为何。
可是,这里的书真是多得令人目不暇给,许多都是些难得的诗册。她起身随手翻开一本来瞧,竟还有历朝的收藏图章,显是宫里的藏物。
东瞧瞧、西看看,大眼眨眨,一双小手忍不住好奇地摸遍各处。
每摸一件东西,小嘴就溢出一声惊叹,苏蓉蓉摸得高兴,双眸只注重在书册上头,晃眼一瞥,不意见着一个眼熟的粉色东西打迭方正摆放在桌案上。
眨眨眼儿,她走近一瞧,忍不住拿起摊开,一朵朵金绣镶边的水芙蓉立刻跃于眼前。
果真是那时顺手送给他的绢帕。
仔细端详,完好无缺,可见收藏之人是有多么珍惜。苏蓉蓉欢喜地将帕子摊在手心上,凑近鼻间嗅闻,原本的脂粉香气已然淡去,却多了一种温香的气息,就和张大哥身上的味道一样。
闭上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小脸微红。
她真得很高兴他还把这条不起眼的手帕留着,那日不小心当成其它的巾帕裹着陈皮放入竹篮时,以为可能就这样给丢了。
没想到,不仅留了下来,还洗得干干净净,折迭方正搁在桌案。漾起傻傻的笑容,她频频嗅着帕上好闻的气味,吐了声长气,舒适难言。
等闻够了,苏蓉蓉有些不舍地拿离鼻间,轻柔地将帕子折好,嘴里轻哼着小曲儿,浑不知张绍廷正站于她的身后,满怀柔情地瞅着她。
“甭折了,这帕子是要还给你的。”
苏蓉蓉吓了好大一跳,回身过来,对上他那深情到几乎漾得出蜜的眸子,不由得怔了怔,旋即缓缓地露出个傻笑来。
怎么办?方才的蠢样准是让他给瞧见了,虽然他笑得很柔,柔到彷佛什么事都没瞧见,那深情的模样教她彻彻底底地心折了。
呜真是天要亡她呀!勉强撑着微笑,苏蓉蓉只觉现会儿的自己肯定笑得颇为难看,下意识地紧捏着来不及折好的帕子,冷汗直下。
“蓉儿?”张绍廷凑近身来,两眼直盯着她手里的手绢,轻问道:“帕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不过,有些味道”粉葱似的纤指紧紧捏住手绢,她随意胡诌几句,就怕他知晓心头的纷乱。
味道?难不成有臭味?剑眉一皱,他记得这条帕子是他亲手洗的,折腾了好半天的功夫,这才把洗得干净的帕子晾在书斋前临时搭起的小竹竿上。
有味道的话,会不会是因为他忘了加些沉香进去一块儿洗,事后听年纪稍长的丫鬟说,一般要让衣物染上特殊的香气,除去配制香料挂在罗帐上、燃木熏香,就是加入一钱的甘松和水同洗。
偏头细想,他认真地在脑里思索着,如鹰般的双眸微微?起,顺手就要抽出她手里的手绢,惊得苏蓉蓉马上使力拽住。
“怎么?”他一脸不解。
“张大哥你不是说这帕子是要还给我的?”怎么还和她抢?大眼眨眨,苏蓉蓉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努力和他扯着手绢。
“你说脏了,我想再拿去洗一回,等干净了就还你。”
她才没有说脏呢,只道有些味罢了!可那是非常好闻让人舒服的书卷味,对她而言,比起那些劳什子的熏香是好多了。
“手绢没脏,我只是觉得这帕子上的味道好闻极了,所所以”
“什么味?”他不记得自己用上了什么香料,就只放在屋子里,最多也仅是淡淡的文墨味儿。
这总不能说和他身上的味儿一样吧!?羞红了脸,她局促不安地绞着手绢,紧咬下唇,半字都说不出口。
细长的凤目在那未脱稚气的小脸流转,好半晌,张绍廷忽地笑了。“别咬唇,我不和你争就是了。”不知她为何如此执着,他也不去探究,仅是放开手,改往她的脸庞摸去,缓缓地抚至几要洇出血丝来的唇瓣,怜惜道:“瞧你,都渗血了。”
粉靥酡红,她窘的几要发晕,耳根热烫,一颗心怦怦跳着,只有呆呆地瞅向他如黑潭般深邃的眸子,浑不知现会儿的自己身在何方。
“对了,你想同我说什么呢?”
“张大哥,你真是那位新来的巡抚大人?”
“这事岂能造假。”他浅浅一笑,眉梢却不住挂着几多说不出的感叹:“那日,我就想同你坦言,可又怕你知晓后,咱们之间就有了隔横,兴许连话都没能说清,一些心底话还能说开吗?若然如此,我是极不愿的。”
他说的没错,若早先知道张大哥是个官,寻常人必心生芥蒂,自然就会有种疏离感,很多话定是没法实实在在地说开,就和她当初要隐埋自个儿是花娘的身分一样,她亦是不愿他因了身份缘故,进而对她这个人有了轻侮的想法。
他是官又如何?她是妓也如何?不就同是人生父母养的平凡人。
“我明白。其实那日你和县老爷一同坐在底下听曲儿,我就知道你是个官,只是没料到你会是那新来的巡抚大人。”
“你知道?”他有些讶异。
“当然,咱们阁里来去的人多,大都是些贵官大佬,说的不外乎平日的琐事,前阵子早听说朝廷要派来位新任的巡抚大人。”
“张大哥,适才我见你和一位公子说话,谈的是不是县太爷遇刺的事?”见他点头,她续道:“我今儿来,主要的就是为你探点风声信息。”
“张大哥,你别瞧我这样,你将整个来龙去脉给说透彻,没准我还能替你拿个主意,多一人,总比自个儿闷头想的好。”沉下脸,她闷闷地低声问道:“还是你不信任我?”
“不,我绝对信得过你,也不怕让你知道,只是我不愿见你有危险啊!”怕她误会,他连忙加了句:“你要明白,这事绝非单纯,已有人牺牲了,我怎能眼睁睁地瞧**入浑水,咱们在明,他们在暗,就算我有什么失测,让事给弄糟了,朝廷怪罪下来也由我一人去承担便罢,何苦又添上你。”
他这话不就明摆着将她当成外人!
“是!你会如何都是你自个儿得来的,你甘之如饴我没话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不能眼睁睁瞧你落入虎口里,若然有个闪失,你你教我心底怎么过得去”他要真出了事,她亦是不好受啊!这点他怎么不能多替她想想。
“蓉儿,这是我的差使,务必得将事给办得妥当”
“我知道,你们大伙儿全当我是孩子,只会使些孩子脾气,可镇日待在阁里,听得多、也想得多,出些主意不是难事,再者要说什么牵扯不牵扯,发生了命案,已是将咱们给牵扯上去了,要避也是来不及。”气鼓鼓地睁着大眼,她抿了抿唇,转而温静地道:“你就试试,难保我出的主意可行,假使不可行,你听听便罢,也少不了一块肉或断了条胳膊。张大哥你就让我有个机会帮你,不也好?”
拿她没辄,张绍廷不禁叹了口气,只得据实以告,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直教她听得一愣一愣的,小嘴都合不拢。
待听毕,仔细琢磨了会儿,苏蓉蓉突地拧起眉来,偏头道:“总归一句,县老爷不就成了替死鬼!?”
“怎么说?”
“这桩命案的关键虽在县老爷身上,可人已死,就没什么好说的,但起因却是在查察弊案,要探究个仔细,事情要顺着办才行。”
顺着办?他倒是头一回听到如此有趣的话。
“我的意思是,就和因果一样,凡事定是先有因,再有果,咱们就是要先找出因来,循线寻得另一个果。”而那因呢,关键就在总督大人上头,只要多下点功夫,必不难成事。瞧了眼他的脸色,还算妥当,她紧接着道:“若是倒着办,由果去探因,不仅容易乱了套,就算有线索证据什么的,也难拼凑得齐,办起来反而吃力。”
“那末,你说要去哪儿寻得这因呢?”
“自然是从总督大人那儿。”不假思索,她直言道。
她说得胸有成竹,头头是道,细想下,还真是有些道理,连她也知道得在葛?l身上下功夫,不见她一个女孩儿,竟有这般如此独到的见解。
以一位姑娘家来说,这已是难得的睿智,就算是寻常人,凭着他的阐述也未必能参透其中,她更用因果来推敲论理,不仅有趣,同时富有深意,着实是值得教人赞叹,彻底地让他开了眼界。
果然,人不可貌相。
眸底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化成无限的柔情,张绍廷默默地瞅着那张仍是稚气的脸蛋,唇角不由上扬。
这番建言确实是有可行之处,只是其中的细端,他还得再琢磨个清楚,现最紧要的,就让请花荫阁的鸨儿过堂审问,将命案先厘个是非黑白出来。
心中有了盘算,他随即启声招来石彪,要他立刻前往花荫阁把苏媚娘给带上堂。
待石彪领命离去后,一听闻要差人将苏媚娘给“请”来审问,苏蓉蓉不禁发急地问:“张大哥,为啥要抓我娘来?”可话一出口,不待他答复,她立刻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这是办案必要的程序,便转了话问道:“我知道这是一定要的,可能不能别开堂?”
阿娘最好面子了,如今出了这等事,甭说生意做不做,光是背上的污名就可毁了花荫阁,更何况,花荫阁是娘一生的心血啊。
“开堂是免不了,不过现差苏氏来仅是要探清些不明白之处而已,等真正开堂审问,就不得不麻烦她走一遭。”张绍廷歉然一笑“蓉儿,请原谅张大哥没法答应你,其中的缘由,我想你应当能明白。”
什么缘由?她就是不明白!苏蓉蓉赌气地扁了扁小嘴,鼓起粉颊气呼呼的瞪向他。
原本还有些责怪,可稍是一想,又瞧着他那深味意长的目光,?x那间,她全明白了。张大哥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避嫌”二字,尤其又是牵涉到朝廷命官的命案,所有的行事都必须小心应对,一但走错路子,将会造成不堪想象的后果。
若然真因为她而让张大哥吃上苦头,把事给弄砸了,也是她所不愿见到的。
但花荫阁总不能不顾,再怎么说,那儿是她从小生长的“家”左右为难,苏蓉蓉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是托着腮面,很是懊恼地皱起两道柳眉,轻轻地叹了声气。
“叹什么气?甭担心,张大哥会尽力将此事给办得妥当。”瞅着她稚气的小脸,张绍廷好笑地轻抚那头柔顺的发。
如果可以,他当真不愿将她给牵扯进去。
“张大哥,待会儿娘来了,你你可别说我在这儿。”因为她是偷溜出来的,要是被娘给抓到,回去肯定有苦头吃了。
“你又偷跑出来?怎么不同你娘知会一声呢?”
唉哟,这时候就别训她了。
“我如果不这么做,哪能出得来透透气。”更甭想见到张大哥。噘起小嘴,她状似哀怨地望了他一眼,眨着乌溜溜的大眼道:“难道张大哥不想见到我么?”
“这我当然想,想见到你!”只是碍于自个儿的身份,且让许多的事给耽搁了,就算想登门拜访,他还得造出个名一来才行。
张绍廷胀红了脸,粉色的红晕泛了开来,满腔的真心情意始终道不出口,向来辩才无碍的自个儿此时却成了闷罐子。
有趣,真是有趣极了,看着他如大姑娘般别扭,谈起男女情事来,竟比她这货真价实的小姑娘还羞,瞧瞧,那双总是如潭水股深不可澈的眸子染上些许的窘意,甚至不敢直视。眼珠儿转了几圈,苏蓉蓉举起袖来掩住唇边止不住的笑意。“张大哥别慌,我信你就是了,嘻”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欲盖弥彰地拿手你住小嘴,长长的羽睫扇了扇,假装没见着胀得紫红的俊颜,扬起脸笑道:“咱们先说好,记得等会儿娘来了,张大哥可得替我瞒过去喔!”
她孩子气地伸出小指,作势要与他结手印。
这突来的举动倒惹得张绍廷怔愣住了,仅是静静瞅着她笑靥如花的小脸,怎么方才睿智的女诸葛一眨眼间又成了淘气天真的小姑娘。
“快呀!”她出声催促,小脸上微微泛出不耐。
会心一笑,他依言曲起小指,勾在那春葱似的指头上,同她一块儿摇摆晃荡,许下了誓言,于心底,也是一生一世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