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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往炉子里喂完了最后一条黑斑,被寒水沾湿的双手在衣裳上蹭了蹭,然后背到身后,晃晃悠悠地在长阔不足三尺的一小块空地上来回踱了几圈。
姜云舒上一次询问的时候,他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这一次,他也仍然没有改变主意。然而他也并未一味沉默,反倒仔细思索了一下,咧嘴笑起来,神色间隐含着一点嘲弄:“哎呀呀,我是谁呢?哈哈,我能是谁,又敢是谁呢?”
他话音一顿,笑嘻嘻道:“要不然,你们就叫我‘鬼隐’吧?”
这样敷衍的称呼自然不可能是真的,但正如老者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到了这个时候又有多少区别呢。
姜云舒眼皮倏地跳了一下,似乎生出了些疑惑,却没直白地问出来,只漫不经心似的随口道:“我曾听人说,两千年前一场大战,人间无数大能者,连同所有不问世事的散仙前辈,都舍生取义了。不过没想到,后来我居然有幸见到了一位散仙——虽然修为全无,但毕竟金身尚在,也聊算做散仙吧!”
鬼隐眉目微动,却不是悲,也不是喜,反而像是夜幕下无声轻启的门扉,让人明知道背后必然隐藏着什么东西,可一眼望过去,收入眼底的却只有一片暗影憧憧。
姜云舒仿佛没瞧见这点细微的变化,耸了耸肩,把后半截话继续了下去:“可见人云亦云的传言实在未必可信,而这还是大伙儿都十分熟悉的人间呢。想来,若是三界之中的别处也多了些常人不知道的散仙大能,就更算不上太稀奇的事了吧?”
她语气确凿,鬼隐也忍不住一愣,随即却大笑起来:“丫头,你说我是仙?”
他像是听到了个荒谬的笑话,乐得前仰后合,末了,一身快散架子了的老骨头一收,姿态忽然端正起来,意味不明地摇头:“我不是仙。”
“哦。”
姜云舒再次挑挑眼皮耸耸肩,故意摆出一副“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假装相信”的敷衍嘴脸。
鬼隐被不轻不重地噎了下,他半含半露地吊人胃口了好一会,眼看着终于快被人搔到了痒处,偏偏对方突然闭了嘴,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和他掰扯这事了,胸口顿时很是憋得慌。
或许正是这种熟悉的窒闷感让人的理智回了笼,鬼隐面上的兴奋之色一点点沉回眼底。他面目苍老,但那双眼却很年轻,就算是臃肿的眼袋和堆叠下垂的眼皮,也丝毫无法掩盖瞳孔里头与“老迈”毫无关系的锐利目光。过了许久,他在炉火的“哔剥”声中再一次顾左右而言他:“年轻人,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他们都没事,只有你受不了外面的风雪?”
卢景琮低下头,注视着眼前身形佝偻的老者,饶是几人已经渐渐习惯了鬼隐三不着两的说话方式,但依然摸不透他这些零碎言行背后的深意,便只能谨慎地保持缄默。
鬼隐这一回倒痛快,咧了咧嘴:“因为你身上沾了冥河的阴幽之力,这力道对死魂来说再滋养不过,只可惜”他往前走了一步,炉火也随之轻微地摇动了下:“可惜你还带着一副累赘的皮囊。”
卢景琮皱了皱眉毛,他之前也隐约有了相近的猜测,此时被证实,便下意识想要询问究竟。但还没开口,袖子就被不着痕迹地拽了一下。
姜云舒侧过脸来,紧紧抿着嘴唇,极轻极快地冲他摇了摇头。
他还没想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听鬼隐又继续说道:“不过也不要紧,只要开了春,自然就万事大吉啦!”
话虽这样说,可谁又能真躲在这巴掌大的小屋子里干等到春季呢。
饶是卢景琮沉稳了半辈子,这时候心底也免不了生出一丝焦躁,有心要追问其他解决之法,但话到嘴边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鬼隐若不是故意吊人胃口,大约就是老得风烛残年了,说上几句话就要歇一会,安静了好半天才又露出了个诡秘的笑容来,慢悠悠的声音拉的极长:“还有一个法子——”
连姜云舒都忍不住神色一凛。
正在她费了好大力气将“是什么”三个字憋回去的时候,鬼隐慢条斯理地拢了拢乱糟糟的白胡子,抬手在身前二尺来高的小火炉上轻轻一拍。
火炉骤然缩小了九成有余,如同一盏细小的灯火,被托在人手上。
而在鬼隐的手心里,不足两寸的小火炉依旧在不停缩小,到了最后,竟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鬼隐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另一只拢着长长白胡子的手蓦地一用力,揪下来了好几道银丝。
姜云舒“啧”了声,似乎替他觉得疼。
鬼隐翻了个白眼,指尖不停捻动那几根白胡子,而这几根胡须也渐渐在他手下变了样子,仿若一条细长柔韧的银白丝线。他一手举着小火炉,一手拈着银丝,十分认真地穿针引线起来。
看起来极为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漫长的时间,直到窗外苍白的日光微露,鬼隐才终于把这两样东西拼成了条链子。他低低吐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上,龇牙咧嘴地抱怨:“唉哟哟,真是不耐烦做这些女人的活计,一把老骨头都酸了!”末了,掀起眼皮,把东西扔给卢景琮:“挂脖子上贴身带着。也不用添柴,就算你死了,它都烧不灭!”
卢景琮:“”
半晌,还是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前辈厚赐!”
姜云舒一直扯在他袖口的手也终于放了下来。
但她刚松了一口气,却不防鬼隐又出了幺蛾子:“老夫这炉子可难得,冬暖夏凉,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冬暖夏凉的炉子?
本是闲话一般的话题,在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时节里,简直听一耳朵都嫌浪费时间,却偏偏因为有了之前那些神神叨叨的前序,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分出了几分心神。
鬼隐嘿嘿笑了两声:“火生于九幽,是极阴之火,可炉子却炼化于炽炎地心,又是极阳之地这样的搭配,可不好找啊!老夫费了好大力气,前些年才刚刚炼好,自己还没用上多久,就便宜了你们!”
后一句话仿佛是寻常的炫耀和惋惜,但跟前一句相对照之后,反而又带出了点意有所指的味道来。
姜云舒心中一动,疑惑地对上了鬼隐若有深意的目光,飞快地把所有和这话题相关的记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蓦然间,似有几行潦草字迹滑过眼前。
她猛地僵住,沉重而凛冽的战栗感从尾椎直窜向上,仿佛要把头盖骨都掀起来。
——先以阴火焚烧四十九日以融其形,再置于至阳之地炼化。
这是姜家书阁密室之中,那封被鲜血浸透了的遗书中的内容,记载的,乃是销毁迷心钉的法门。
“你认识叶清桓?!”
话音未落,姜云舒就是一窒,心中知道要糟,可既然问题已经出口,就算后悔也于事无补,她慢慢攥紧冰冷的手心,让细微的刺痛感将心头的狂跳压下去,静默一瞬,再次沉声问道:“你为何会认识他?”
鬼隐没有回答,而是掀起嘴唇,在乱蓬蓬的胡须下面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
卢景琮怔了片刻,皱眉道:“前辈既然有心相助,又何必”
“景琮!”姜云舒忽然打断,手心又用力攥了攥,而后僵硬地松开,表情已不见任何端倪“从到此处算起,已经一整夜,但凡你我主动提问,从未得到过正面回答,就连那句自称身份的‘鬼隐’,细想起来,离我原本的问题也是差之千里。‘绝不回答别人的提问’,想来应当就是他的规矩了,而我明明猜到了他的秉性,但在他故意将话题引向清桓的时候,却还是没能忍住,是我输了。”
她长出一口气,冷声道:“愿赌服输,我还输得起!多谢前辈赠物,告辞了!”
说完,转身就走。
鬼隐正等着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没防备对方一言不合就拔腿出了门,仅仅一愣的光景,那道白衣的身影已经快融在风雪里看不见了。他捻须的手蓦地一缩,五指紧扣起来,面上表情虽然未见变化,眼神却沉了三分。
他灰白相间的两道浓眉向下压着,像是暴雨前低沉的阴云,而堆叠松垮的眼皮底下,锐利的目光愈发凝重下来,良久,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来,身形轻轻一晃便不见了踪迹。
虽已破晓,大雪仍未有停息之势,反而愈演愈烈,姜云舒一言不发地贴着窄窄的河滩与林立的峭壁飞掠,脸色冰冷得有如身侧翻滚不休的冥河之水。
但下一刻,她却毫无预兆地刹住脚步。
漫天风雪里,一个干瘦佝偻、如同老乞丐似的身影慢悠悠地朝她走过来。
晨光微曦,连片的大雪之下惨淡的光线无法照亮来人的面容,但无论是谁,却又都不会错认眼前的来客。姜云舒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忽然笑了:“前辈的宝贝不少,莫非还有什么想要送给我们?”
卢景琮百忙之中还记得捎上跟了他们一路的小鬼阿良,此时刚刚追上姜云舒,恰好听到这么一句话,下意识按了按悬在锁骨之下的那枚火炉“吊坠”而后放开了身侧的少年,几步走上前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前辈还有何吩咐?”
他态度恭谨,却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姜云舒身前。
鬼隐面色沉沉地盯了两人一会“嗤”地笑出声来:“我并不是不回答问题。”
然而不待听话者的神色松动,他就又续道:“我每回答一个问题,你就得付出一次代价,这代价小到针头线脑,大到性命神魂,有你付得起的,更有你付不起的。你考虑好了,究竟要不要问。”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不重,身形也还是原本那个干瘦枯槁的小老头,但就在说这几句话的工夫,那种仿如巨浪压顶般的威慑感再度席卷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这个人仿佛和身畔的忘川水融为了一体,承载着、也看尽了三界悲欢离合,从混沌之时就存在,到亘古之后也不会消亡。
也让人不由自主地深信,无论是什么样的问题,他都能确凿无疑地给出答案。
冷冽的风呼啸着掠过断崖,将雪片撕扯得更加细碎,令人想起南荒大漠之中,那些在夜晚明月之下散发着幽幽辉光的白沙。
姜云舒的神情之中显出了片刻的怔忪,但也仅仅是片刻,随后她就眨了眨眼,拂开睫毛上沾染的碎雪,淡淡道:“第一个代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