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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舒并没用太久就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她推开房门走了出来,何乔觑她一眼,似乎想起了点不可说的往事,头皮一阵发麻,从门缝战战兢兢瞄了一眼进去,却出乎意料地没发现什么血腥场景,死透了的邪修平平整整地躺在地上,看上去和寿终正寝也差不了多少。
但何乔硬是从那具死状奇佳的尸体上品味出了点邪门来,没忍住打了个哆嗦,搓了搓胳膊,小声嘀咕:“越来越吓人了”
姜云舒听到了这句胡说八道,一回头,冲她做了个凶狠的鬼脸,然后才重新认真下来,看向众人:“此地往西已没有多少邪修了,只要小心些,避人耳目逃出去并不难,你们最好尽快出发。”
“那你呢?”阮梨忽然问。
姜云舒半敛下眼眸:“我有事要向东去一趟,恐怕不能与你们同行了,抱歉。”
阮梨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把接下来的话问出口,反倒是姜云容蓦地说道:“我们与你一起。”
“可是,”姜云舒下意识地劝阻“会有危险,我没有办法保证”
“无需你保证什么。”姜云容不等她说完就截口道“商郎与我的伤势太重,支撑不到安全之处,只有你帮忙疗伤,才能求得几分生机。”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就好像谈论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而只是在市集上跟菜贩讨价还价而已。
姜云舒不由哑口无言。
就听姜云容又平静地继续说道:“你放心,若真遇险,你尽可以把我们丢下,我们绝不会有一句怨言。但若侥幸平安,我们还想活下去,至少要活到亲手报仇的那天。”
她的语气硬邦邦的,一点也不像在求人,姜云舒还没表态,何乔倒先不乐意了:“哎,怎么说话呢你!承明是那样的人吗?你还是她姐姐呢,我看你根本就不知唔唔你干嘛”
梁敏敏眼疾手快地堵了她的嘴。
姜云舒怔了一怔,突然“扑哧”笑了出来:“三姐,其实你不必如此。”
她摇摇头:“你想跟我一路也随你,我不至于半途把你和姐夫扔下,但若遇到我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只好大家一起死了。”
姜云容没说话,算是默认。
守在镇子口的其他邪修死得更早,这会儿已经吸引来了蝇虫,一行人被困两三天之后,终于走出了死寂的小镇,从此分作两处,各奔东西。
因怕留下收尾的邪修久久不返,引起同伴警惕,姜云舒没敢拖延,一口气跑了百余里,才找了个山窝窝停下来,准备给姜云容夫妻治病疗伤。
她说是有要事,但终究还是在山中多耽搁了十来天,直到两人伤势好转了大半,这才重新启程。
姜云容病得严重,可究其根本,不过是数月前染上了与莫寒父子一样的疫病而已,反倒是商子淇身上的火伤是陈年旧疾,也不知道姜安兄弟烧毁商家的时候用了什么古怪的法子,火毒深入骨髓,只能用法术慢慢拔除,姜云舒把自己累成了条死狗,也只去除了最外边的一层焦黑,此时伤处赤红,看起来反倒更吓人了几分。
但吓人归吓人,无论是商子淇自己还是姜云容,都觉察到毒性已经清除大半。
姜云容冷了半个来月的脸色终于绷不下去了,比之前柔和了许多,启程前,居然破天荒地道了一声谢。
姜云舒笑了笑,没说话。
姜云容反倒因此略显出了点窘迫,强自维持着冷漠的模样说道:“过去是我误会你了,但是,若你和我一样颠沛流离了这么多年,也不会傻到对人毫无戒备的!”
商子淇忽然打断道:“三娘!”
姜云容抿抿唇,语气又转冷下来,自嘲道:“也是,我何苦和你说这些,你们这些名门大派的蜜罐子里长大的人,又能知道什么呢!”
姜云舒平平看她一眼:“哦。”
而后在商子淇出言转圜之前另起了话题:“我是途径十三城,追着那里留下的邪修痕迹才找到了许家集,不知你们又是怎么到了那么个偏僻的小地方的?”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把聊天这个得罪人的活计交给了说话不那么呛人的商子淇。
姜云舒凝神听了半天,点点头:“原来你们竟遇见了杜松?我说去年回姜家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他侍奉伯父呢,原来是早就被新不对,应当是旧主子委以重任了!”
她轻蔑地勾出了个冷笑:“所以呢?他真说那人要他去东北找个什么重宝?”
商子淇颔首:“究竟要找什么他也不清楚,但地点确实是在东北海角,雾灵山中。”
“雾灵山”姜云舒调整了下云驾的方向,小心地避开可能出现邪修的地方,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展开如羽翼的桃花瓣上,沉吟道“这地方不在当世舆图之中,但我却似乎在哪里听人提起过”
她揉了揉太阳穴,思量许久也始终没能把这个名字从落满了灰的犄角旮旯里翻找出来,只好苦恼地叹了口气:“唉,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之前审过的那条杂鱼也说,那人麾下好些虾兵蟹将都在往东北海角处汇集,似乎有什么重要之事。可惜时间紧迫,等不及援手,我就只好自己去搅和搅和了!”
她语气轻松,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似的,让姜云容忍不住怀疑她这小堂妹是不是真被宠坏了,竟丝毫不知天高地厚。
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姜云舒惊愕地挑高了声音:“到了!”
桃花云驾骤然停住,恰在他们面前一线,树木山石似被利斧斩断,平缓上升的坡度到了顶端,陡然跌落下来,猝不及防地截成了一道齐刷刷的断壁。
脚下怒涛无声翻滚。
确实是到了,白栾州广袤的大地到了尽头,东北海角就在脚下,可传闻藏有宝藏的“雾灵山”却杳然无踪。
三个人站在断崖边面面相觑。
姜云舒挠了挠下巴:“难不成在海上?还是咱们已经不小心走过了?”
她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知道并不可能。
商子淇也明白这一点,低声道:“附近也并没有邪修的踪影。”
难不成真的走错了地方?
海浪汹涌地卷来,试图撼动坚不可摧的山石,却又一次再一次地败退回去,只留下无数细碎的白沫。而这堆积如雪的白色泡沫一旦被风吹散,便化作了腥而潮湿的雾气,自下而上扑面而来。
姜云舒被越来越浓的腥味呛得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回头道:“哎,咱们先退”
她忽然住了口,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和涛声一起,都被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吞噬掉了,而就在同时,不过咫尺之隔,对面的两个人面貌身形却都开始模糊起来。
这幕景象蓦地勾起了她久远的回忆,姜云舒一阵毛骨悚然。
水汽,雪瘴,幻雾
她头皮一麻,终于想起来了。
极北之地,东海之滨,雾灵山。
雾灵山薛家。
薛瑶。
——邪修要去的地方,是薛瑶祖居!
糟了!薛家世代与姜家交好,必然底蕴不俗,说不定还真存有重宝,若是万一落到恶人手中姜云舒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夕风从手中射出,分成两束,各自卷上姜云容和商子淇的手腕,同时再度召出了云驾。
雾气愈发浓厚了,而一抹桃花似的艳色却恰恰向着水雾最浓处疾驰而去。
四周渐渐什么也看不清了,但姜云舒还算镇定,她曾亲历过一次雪瘴幻境,深知只要心志坚定,便无需畏惧,而雪瘴既然是由从阵法中流泻出去的幻雾所化,想来此处的本体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雾气却并未消散,周遭依旧方向难辨。
幻雾似乎永远没有边际,要随着沧海一起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姜云舒这才发觉自己心急之下犯了个大错,她也许可以不被幻觉迷惑,却无法保证自己就能找到正确的通路。
她看着无边无际的灰白,嘴里忍不住开始有点发苦。
就在这时,她手中微微一紧,姜云容发觉发不出声音来了,便拽了下连在两人中间的夕风,等对方回头,伸出一只手,指向侧面的某处。
姜云舒眯起眼凑近了一点,勉强辩认出她所指的方向,而下一瞬间,她就忍不住一愣。
在茫茫雾气之中,姜云容所指的地方似乎有一点灯光闪烁。
迷蒙的灯火微光并不明显,在沉重到近乎粘稠的湿气中奄奄一息似的,却始终不灭,像是在等待着谁。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与任何地方都没有差别的微弱灯火,姜云舒却莫名地觉出了熟悉。
她心里隐约生出一丝不安,本能地不想靠近那处,但理智却又明白,在一片毫无差别的雾中,唯一的异样也是唯一的变数,无论她愿意或不愿意,只要想破阵,便必须要前去一探。
她转过头,正在考虑如何对另外两人解释,姜云容就抬手在她背上写道:“一起去。”
随着云驾飞驰,灯火渐渐清晰起来。
缭绕的雾气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散开来,显露出了隐没在背后的屋舍。
白色的墙,黛青的瓦,未上漆的木门随意敞开着,透出里面的光景来——巴掌大的小院子里无花无竹,只有一颗半枯半荣的银杏树老态龙钟地生长着,树下石桌上落满了金黄的银杏叶,而枝头上,则挂着一串简陋的风铃,串在透明的琉璃珠子底下的几只小铃铛仿佛察觉到了不速之客,正在稀里哗啦地乱响一气。
姜云舒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姜云容皱起了眉头:“怎么了?”
声音没有了雾气的阻隔,清晰地传出来,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面露不快,正要再说话,忽然见到院中一间屋子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清瘦高挑的灰发男人从中走出来。
他相貌并不如何出众,但那双漆黑的眼眸和其中一点似笑非笑的散漫与讥诮却像是含有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产生一种连心神都要被攫住的错觉。
他慢慢地走近了,姜云容下意识地戒备起来。
但那个人却只是在门边站定,取下了挂在门楣上的那盏风灯,轻描淡写道:“又去哪儿胡闹了?这么晚才回来。”
姜云容一愣,像是明白了什么,抓住姜云舒的手臂:“是你认识的人?”
姜云舒没有回答。
她的身体冰冷僵硬,表情十分空洞,却又带着一点异乎寻常的专注,过了许久,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梦呓般极轻地说:“你是假的。”
那人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提着灯转过身去。
“等等!”
姜云舒却忽然失声唤住他:“让我再看看你!”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怔住了。
曾经她以为最好的幻境也不过是揣摩人的心思,让人难辨真假,而如今才知道并不是这样。
最精妙的幻境会把人心底最想要的展现出来,即便只是个不加伪装的假象,因为,人心本来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即使明知抓住的只是虚幻的安慰,也仍然不忍舍弃。
在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就算是假的又如何,就算永远被困在幻境之中又如何,只要能再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能够再触碰到他一次
姜云舒喃喃重复:“别走,让我再看看你”那个人便微笑着回过头来,氤氲的雾气在他身后聚散起伏,像是深渊底下流淌的暗潮。
可即便是这样明显的异常,姜云舒却仍旧视而不见,她重复着那一句话,像是着了魔似的,一步一步靠近过去。
姜云容大惊,与商子淇一左一右试图抓住她,却发现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不仅没有被拖住,反而带得他们都快要站立不稳。
而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涣散迷离。
姜云容又惊又怒,脱口斥道:“姜云舒你疯了吗!那是假的!”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姜云舒脚下仅仅一顿,转过头,忽然笑了起来:“是啊,是假的,但那又如何?”
连接着三个人的夕风悄然滑落,姜云舒轻轻叹了口气:“等我完全陷进去了,你们就走罢。你们会进入自己的幻境,如果足够坚定,很快就能走出去,雾灵山里的宝物你们若能收服自然最好,实在不行,就销毁了事,莫要让它们落入邪道手中。”
这分明是交待后事一般的口吻了,姜云容心头重重一跳,冰冷的外表裂开一隙,慌忙缓和了语气:“六娘,你别犯傻!”
姜云舒漠然摇了摇头:“我不是”
不是犯傻,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坚强,只是实在太想他
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忽然感到胸口微微一烫。
一个含着三分不耐,三分讥诮的声音凉飕飕地在耳边响起来:“你省省吧,我教了她二十来年,也没拦住她犯蠢呢!”
不等人反应,耀眼的青光便从几人站立之处开始绽开,层叠不止,像是要涤荡一切的清风,眼前的景象随之化为乌有,小院、银杏,还有提灯的人,一道道影子被撕扯得扭曲起来,片刻便消散于虚无之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而当青光聚拢之时,一个与之前那人一模一样的男人出现在几人眼前。
他低头凝视着满面震惊的姜云舒,牙疼似的“啧”了一声:“若我不在,你这蠢货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