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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句老话,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乱世之中,人命比草芥贱,能走的,能逃的,早就背井离乡,剩下运气不好、逃不掉的,就只能瑟缩在住了大半辈子的家中,提心吊胆地等着不知何时会砍到头上的那一刀。
而这一刀,这天就砍到了长寮山脉中的一座小镇上。
长寮山脉不比南方的壁山深险难行,也不如清玄宫所在的常阳山孤峭嶙峋,虽然是北方的山岭,却因为山间水流充沛,而多了几分婉约与清幽。
昔日的仙乐门便在其中。
但也不仅仅是仙乐门,偌大的连绵山脉里不知道藏着多少肥沃灵秀的谷地,而这些山谷中往往坐落着星点的城镇村落。
许家集本是个猎户山民与外界往来贸易的市集,渐渐延展成了个民居数百座、百姓上千人的小镇,说不上有富足,但日子也还算平静,最值得称道的便是,每到春夏,遍山的红花一同盛放,映得整个镇子都灿若云霞,美景引得许多外人都趋之若鹜。
又是一年春夏之交,许家集也再一次迎来了山外的访客。
只不过,这一次的访客,脚下踩着各异的云驾,笑容之中也多了些让人胆寒的东西。
一个正在街上走的小女孩偶然间抬起头,惊讶地瞧见半空中有个从未见过的美人,手里提着个晃晃悠悠的坛子似的东西,正在对着她笑,艳红而丰润的嘴唇弯出了一道惬意的弧度。
她有点懵,但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个笑脸。
可是,紧接着,她就看清了那女人手中的东西——呲牙咧嘴,面目紫胀,竟赫然是个人头。
女孩笑容还没落下去,人就已经吓呆了,她嗓子眼里爆出一声难以听清的惊叫,想要闭上眼睛,可眼皮却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撕下了人头上仅存的一只耳朵,放进口中细嚼慢咽,神情与拿卤猪耳下酒的寻常人毫无区别。
只剩了一个脑袋的人,自然不会还活着,可那个人头却仿佛还有知觉,表情狰狞而惊恐,嘴巴不停地开合,像是在无声惨叫。
几点血从女人嘴角溢出来,她弯了弯眼睛,毫不在意地轻轻一抹,嘴唇上的颜色便愈发鲜艳了。
咽下了最后一口,女人按着丰满的胸脯,小小地打了个饱嗝,将人头往小女孩的方向送了送,似乎想要邀请她共享这与众不同的美食。
可女孩却早已哆嗦成了一片风中秋叶,一句话也发不出来,更一步也挪不动脚。女人等了等,终于不耐烦了,随手扔下了血肉模糊的人头,云驾落了下来。
街上行人被突如其来的“咚”的一声吓了一跳,待发现那东西的真面目,顿时四散尖叫起来。
女人厌烦地一手堵住耳朵,另一只手则伸了出来。但还不等她把手印捏完,身边就又落下来了个慈眉善目的胖男人,笑眯眯地阻止她:“主上还等着呢。”
他没说什么大道理,更未苦口婆心地解释,但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女人的态度便骤然谨慎了起来,低低娇哼了一声:“唉,罢了罢了,反正奴家也饱了,不过是些存粮,从别处找就是了,可不敢耽误主上的正事。”
她答应得爽快,男人像是被取悦了,肥胖得看不出指节的手在她臀上摸了一把,额外“开恩”道:“主上的任务自然重要,但红娘子的美貌也是一等一的大事,稍微烹饪几个,想来主上也不会怪罪。”
“哦?真的?”嘴角还沾着人血的红娘子立即转嗔为喜,拍了拍手,在惊慌四散的人群中点了几下,像是在选择待宰的肥羊“那奴家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胖男人逡巡在红娘子下半身的手愈发动得急促起来,在她微微的娇喘声中笑道:“好好,都随你!”
他第一个“好”字刚出口,红娘子的人影就不见了。
被吓呆了的女孩子让人推搡得跌坐在了地上,只觉一阵红色的香风掠过,身旁就倒下了几具无头尸体,刺鼻的血腥气钻进鼻中,呛得她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
红娘子似乎被这干呕声惊动了,转头瞧见了她,嫣然一笑,将三个人头都抓到左手里,冲跟上来的胖男人飞了个眼波,吃吃笑道:“奴家刚才忘了,这才是味道最鲜嫩的一个。”
话中的意思不容错认,女孩猛地抬起头,只觉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全身,可她还来不及思考如何逃脱,就忽然觉得一轻,而后油煎火烧般的剧痛便席卷而来,让人无处躲藏。她不由大张开嘴,想要呼吸,更想要尖叫,但是接下来的,却既没有空气,也没有声音。
一具熟悉的年轻的身体在她眼角余光中倒了下去。
而更远处,最早逃离这处修罗场的人们却惊骇发现自己成了没头的苍蝇,原本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进山或是出镇子的路,不知为何居然全都走不通了,就算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最终走回的依旧只有原点。
所有人都被困在了这即将迎来末日的小镇中。
邪修也在这时迎来了第三个同伴。
那是个瘦高个眉清目秀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把折扇,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自然是见不得如此血腥惊恐的场面的,他刚一看清地上的尸身,就“唉哟”一声吓白了脸,连忙抬起扇子遮住了眼,哀怨道:“红姐儿你好好一个美貌娘子,怎能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你明知我见不得血,这可如何是好!”嘴里说着话,他手上也不闲着,袖中一柄小刀滑落下来,随着灵力牵引上下翻飞,凡是被小刀割下的血肉一转眼就不见了,仿佛从没存在过一般,不多时,地上的四具尸体就只剩下了白惨惨的骨架,连一滴血都没留下。
公子哥这才放下折扇,长出一口气:“这样就好多了!”
红娘子似乎很看不上他这副架势,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倒是一旁的胖男人依旧眉眼带笑,艳羡地问:“数月未见,竟不知梁兄蒙主上赐下了这等宝物——莫非就是主上当年用过的那一柄?”
公子哥装腔作势了半天,为的就是这一句,总算被人搔到了痒处,心中早已喜不自胜,表面却还故作矜持:“前几天我在山脚十三城里费了好些力气,总算炼出了两颗灵丹,主上怜我尽心尽力,这才把用过的宝贝赐给我的。想来胡兄只要用心办事,主上自然也会有旁的奖赏。”
胡胖子如何不知他的意思,当即摆手笑道:“那如何能与梁兄这柄化血刀相提并论,这可是主上当年手刃了姜家小贼所用的,哎呀呀,如今都能闻到上面的药香呢,可真是沁人心脾哪!”
那位“梁兄”终于绷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厢互相吹捧的时候,远远的天上忽然传来“叮铃”一声。
红娘子立刻不耐烦道:“行了,别显摆了,小铃儿的阵法已经布好了!”便当先一扭腰肢,拣了镇子一角腾身而去。
胡胖子却耐着性子又和梁公子依依惜别了几句,这才也各自入阵。
未几时,铃声又响,这一次愈发分明而急促,如珠落玉盘,镇子第四个角落里也现出了个矮小的人影,看身形竟像是个小孩子。
正是从这个小孩子开始,一道阴冷惨白的雾气开始弥漫开来。
惊慌失措的镇民经了方才那一场,深知这几个难得一见的“仙人”不怀好意,白雾也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离得老远就开始四散逃窜,有人爬到高处,有人闭门不出,还有的人全身裹在厚厚的棉被中,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地窖里,生怕被这邪门的雾气沾上一点
可惜镇子总共就这么大一点,再怎么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最初的一个人终于被弥散的雾气缠住了。
那是个富态的老人,他实在跑不动了,正在刚刚停下来喘口气的工夫,就发现触手似的白雾卷上了他的腰腹。虽不疼,但多年见惯的风雨却让他在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难以言表的恐惧,他大叫一声,猛力挥动拐杖,但却只是徒劳,雾气只散开一瞬就又恢复原状,而被白雾碰触到的地方则迅速地瘪了下去。老人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腰带开始变松,最后竟保持着原样脱落到了脚边。
他惶然地冒出了个可笑的念头:“我的肉呢?”
无人能给他回答,而他的思绪也在下一刻被截断,一堆裹着细布衣袍的枯骨同木拐杖一起散落在地上,砸出了几声沉闷的轻响。
而在这老人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在仓皇的奔逃中被雾气追上,甚至还来不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就保持着奔跑的姿态化作了白骨。
四颗人头悬在红娘子的手中,在她吃吃的娇笑声里注视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小镇变为鬼城,也注视着书塾里严肃的先生,巷尾温婉的绣娘,还有隔壁酷爱家长里短的大婶们一个接一个地面目全非。
只剩了一颗头的女孩子发不出声音,只有不知由何处汇集的眼泪不停从眼眶中涌出。
红娘子施法告一段落,妖娆玲珑的身段好似干瘪了一点,她皱着眉从女孩的头上撕了一条皮肉下来,嚼了嚼,嫌弃地叹了口气:“唉,好端端的哭什么,肉都咸了。”
在她抱怨的时候,许家集已完全地安静了下来。
奔逃的声音与哀求生机的声音全部断绝,就连虫鸣鸟啼亦不闻分毫,只剩下粗细大小不一的骸骨散乱地铺满了往日安宁祥和的小镇。
梁公子摇着折扇慢慢走过来,却面无喜色,反而不快地哼了声,居高临下斜睨红娘子:“红姐儿,该不是你吃得太多了吧?明明千多个人,怎么连半粒灵丹都没炼成?”
女人大多不爱听人说自己吃得多,养在深闺的小娘子是这样,吃人肉为乐的邪道女修也没好到哪里去,闻言登时一甩衣袖,竖眉斥道:“呸!你自己没能耐,炼不出灵丹,关你姑奶奶什么事!”
“我没能耐?!”这几个字像是梁公子的逆鳞,他也一下子恼怒起来,阴柔白皙的脸上闪过一道狠厉之色。
但还不等气势汹汹的两人真掐起来,姓胡的胖子就牵着个半脸红半脸白的小孩子过来了,一如既往地满面带笑,左一个作揖,右一句奉承地打起了圆场。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胡胖子才是几人中为首的那个。红娘子在夸赞她貌美如花的吹捧中翻了翻眼皮,从鼻子里挤出了声不屑的轻嗤,梁公子也收下了“劳苦功高”的赞扬,不甘不愿地重新展开了折扇,细长的手指在袖中狠狠扳了扳薄如蝉翼的小刀,但到底没有真正出手。
一行四人便在这毫不避忌的貌合神离中渐渐走远了,只剩下远处还有几个巡山的低阶邪修留下防备万一。
也许因为没了人气,尚未到夜晚,拂过镇上的风就已经凉了下来,钻过阴影下的时候,更是带上了森然而压抑的气息。
千百年来第一次,并没有炊烟迎接黄昏的降临。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户大宅院的地窖里,突然传出了一点极细微的“吱呀”声,像是迷路的小鼠不经意碰到了失修的木门。
在四下的空旷与寂静之中,那声音尤为刺耳“小鼠”立刻被吓了一跳,慌忙重新蛰伏了下去。
足足一刻之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再度怯怯地响起,比方才低了不知多少倍,隐秘的地窖门被一分一毫地推起,现出一条半寸来宽的缝隙,又等了一会,确定没有危险了,厚实的木门才继续慢慢开启,终于露出了里面的光景来。
地窖里泛着一股腌菜与霉土的刺鼻味道,沉闷得像是座经年的旧坟。
可就在这远远谈不上宽阔的空间中,二十多个从满月到十来岁不等的孩童彼此依偎,蜷缩成了一团,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大多挂着泪,但每个人都安安静静的,正在法术的作用下沉睡。
在他们身前,一层泛着幽光的结界褪去,一道焚毁了的灵符飘落于地,散成几点纸灰。
三个服色相同的女孩子成“品”字分立三处,心有余悸地盯着洞开的地窖门。
沾染着尸骨味道的夜风从门口呼啸着冲进来,最前面的女孩子打了个喷嚏,身子也跟着一哆嗦,眼泪汪汪地回头:“师姐,外面的人都”
她身侧的那位“师姐”不忍地垂下眼,自责道:“都怪咱们太弱了!”
先前的女孩子便哭得更厉害了。
但这时,抱琴而立的第三个人却突然开口,语气斩钉截铁:“阿乔,敏敏,咱们已经尽力了,逝者已矣,现在当务之急是送这些孩子到安全之处,还得赶快通知前辈们,绝不能让邪修再重现今日之事!”
她向前走了几步,星光从头顶的出口漏下来,洒在她脸上,竟是从仙乐门那场大劫中活下来的阮梨。
而她身后,又有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我夫妻病重,恐怕跟不上几位道友的脚程,这些孩子就托付给你们了。”
他果然如同自己所说那般身染重病,只说了一句话就再度咳喘起来,半晌方理顺气息,止住了阮梨几人的劝解,苦笑道:“无需争论,我二人颠沛流离至今,最后能再做一点有益之事,也算死而无憾了。”
他长长叹息一声,皮肉焦黑狰狞的手指爱怜地抚过妻子昏睡中的面颊:“待会我们就去引开山中的邪修,还望各位多加珍重!”
何乔猛地转过头,拭泪道:“可是尊夫人”
她的话音断在一半,惊讶地看到那个昏睡了许久的瘦弱女人睁开了眼,淡然却坚定地反握住了丈夫的手。
她的声音轻若飘絮:“杀父之仇,灭门之恨,我与邪修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