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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暝祭司活了千八百年,纵然过去不曾亲见过其他魔徒,但对这一脉传承却也不陌生。就算是故纸堆里的传闻一下子跳到了面前,让人不由不吃惊,却也吃惊得十分有限,他不过思忖片刻,便认可了姜云舒的说法。
只不过,她愿意去挤独木桥作死,是她自己的事情,并不代表别人就要把一切障碍都扫平了,一心一意地由着她折腾。
月暝祭司便也站起身来,直言不讳道:“白栾州已无其他在世魔徒,所以,无论你将来如何打算,有一件事,恐怕还得请你”“祭司大人!”
出声的是卢景琮,他终于走完了似乎无比漫长的短短几步路,站到了姜云舒身边,沉声道:“承明此时恐怕不适合再劳心力!”
“景琮?”姜云舒偏过脸,看向青年并不算十分宽阔的肩背,手中攥着的青玉环微微紧了紧,缓缓地摇了摇头“无妨,我还不至于那么弱不禁风。”
她笑了笑:“不妨先听听祭司大人想要说的究竟是何事。”
一阵冬季的冷风吹过巫地四季不凋的草木,沾染着山岭之中隐藏着的药草的幽然味道,似清香又似苦涩,淡淡地滑过鼻端。
姜云舒有一瞬间的恍惚,怔怔地想,或许,他可能真的还在这世间,在她身边
但她紧接着就意识到了这个念头的荒谬,几种药草与灵植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从脑子里浮现出来,每默念过一个名字,心中那点迷障似的妄想就淡薄一分,最终在近乎残忍的清醒中烟消云散。
心绪收拢回来时,已听月暝祭司提起了瘴林尸骨之事,将曾派人说与丹崖之事重复一回,他又道:“我命十巫用各种方法推测那些人的死亡时间与年岁,最终得到的结论是——”
姜云舒眼神倏地一凝,像是预料到了接下来的话。
果然,月暝祭司正色道:“大约三十年前。他们降世的时候,大约都在三十年前,与你恰好相同。”
“所以呢?”真的将这些话听入耳中,姜云舒反而平静了下来,哂道“就算我真的是从‘浮屠川’归返的魔徒,又能如何?”
可惜了,她神魂之中蕴藏的一点魔种,早在幼年就已经封印,此后更是经太虚门长老之手,彻底剥除殆尽,便是以巫者之能,也没法子从根本不再存在的东西里面探寻出想要的讯息。
月暝微微一叹,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想法,摇头:“这对你并非坏事——你难道不觉奇怪,瘴林凶险,为何那些人却偏不肯多等几年,待到修行小成再来尝试?”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连卢景琮这个自觉不该旁听的,都忍不住目露疑惑。
月暝十分尽职尽责地解释:“因为他们注定活不过半甲子。”
“注定”!又是“注定”!
姜云舒蓦地抿紧了嘴唇,把心中突然腾起的莫名烦躁与愤怒压下去,她的整个人生都已经被这两个字搅得七零八落,没想到居然还没完,什么遭了瘟的“注定”简直就是一场令人作呕的闹剧!
月暝却不动声色:“以魔元强行唤醒前生记忆,逆行阴阳,对人体有害无益,时日越久,伤害便越难以弥合,如此算来,你虽然遗忘了本来的目的,又何尝不是因祸得福。”
若不然,便也没有如今的她,而仅仅是在瘴林之中再添一具枯骨罢了。
姜云舒愣了愣,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缘故,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闻言沉默一刻,便缓和了语气,自嘲道:“虽然这么说有些混账,不过,还好我生做了父亲的女儿,才能好端端活到现在。”
也才能有幸遇上了
看起来,这天道虽然不比盘古大神所开辟时那般清朗仁慈,却终究没有污浊到见不得人世残留一点好处。
但凡没有“入极”便终有变数,终有希望,他们所孜孜以求的,便不会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笑话。
见一斑而知全豹,姜云舒一念及此,忽然就释然了,笑道:“所以,祭司大人到底有何吩咐?”
她潜藏在平静与漫不经心底下的愤怒与戾气像是在须臾间就被抚平了大半,月暝祭司虽目不能视,却比许多人更加敏锐,他暗暗松了口气,肃容道:“姜氏手中那份破界之法,乃是魔徒相赠,因此,此物所在,或许也只有同为魔徒之人才能够寻得。我知此事不易,但仍希望你能立即启程再去姜氏遗址一次。”
当初那场大火荡平了姜宅的一切,甚至连同后山上的祖坟也未能幸免。
但也正因此,反而让人疑心,盘踞其中多年的邪修并未曾找到百草典正本,也就是破界之法的所在。
不待再细陈利害,姜云舒就爽快地点点头:“行啊,这事宜早不宜迟,我一会就出发。”
她答应得太轻易,旁边两人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怔愣间就听她犹在不解地咕哝:“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拐弯抹角这么久”
“这不算大事?”卢景琮下意识道。
到如今,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旬阳城姜家对于姜云舒而言,远不仅仅是个少年时的住所,更是她涉入这一片混乱的泥淖的起始,也是她与再不能相见的那人缘起的地方。
她现在却笑着说,不算大事。
姜云舒略一思忖,也明白过来了,摇头失笑:“真不算大事——这天下,他走过了那么多地方,难道我每经过一处都要触景伤情地折腾自己不成?”
她眨眨眼:“他教了我那么多,为我做了那么多,从最初的相遇,到最后的时刻,都在为我着想,若这一切到头来却让我变成了个自怨自艾的可怜虫,他还不得气疯了!”
说着,又不禁笑了起来:“唉哟不成,我简直能想到他气得要命、指着人骂的模样了!”
是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的样子,素衣灰发,眼帘半垂,懒散中微含嘲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模样。纵然他已经沉睡于冰冷的黄泉之下,可过去的一切却未曾因此而失色半分,那些共度的时光,无论何时想起,都依然那么温暖而明亮,明亮到足以照彻她漫长的一生
姜云舒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哎,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去准备了,我爹那,还有十二哥,绿绮前辈他们都得去说一声,免得让人担心。哦,对了,我办完了事要去一趟抱朴道宗,若找到了东西,就放在那好了,你们去取也方便。”
她没明着说接下来的安排,但听者却已经明白,她这是不打算再回巫地了。
卢景琮:“承明”
姜云舒没理他,冲月暝祭司摊手。
月暝:“”方才不还信誓旦旦的不要么?
姜云舒笑吟吟的:“我只说不散功,又没说不参详参详老祖宗的心得体会,有好东西不要,你当我傻?”
她拿了玉简,塞进青玉环里,转身就跑,生怕对方反悔抢回去似的。
卢景琮在后面追了好一会,才见她停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双手虚握,小小做了个揖,小声解释:“你别生气啊,我方才咳,有点怕万一回头看一眼,就又不想走了”
荒山野岭,便是回头,也只是一片草木萧疏,唯一不同的,便是其中孤零零的一座新坟罢了。
卢景琮只觉心头重重一顿,撞得胸口生疼,却什么话都说不出,连早时预先一字一句精心想好的安慰之词,都苍白无力得可笑至极。
良久,他只能艰涩叮嘱:“世道混乱,便是西北相对安稳,你也不可掉以轻心,万事以保全自己为要!”
姜云舒本来在低着头慢腾腾地拨弄脚下的石子,这时却像是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品味出了什么与众不同的滋味,倏地抬了眼,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直到对方脸上强作的镇定快要撑不住了,才“扑哧”笑起来:“怎么,我嫁了人,便是‘朋友妻不可欺’了?连和我好好说话都不会了么?”
“”卢景琮没防备,冷不丁被噎了一下狠的,半晌没缓过来。
姜云舒这才心满意足地摆摆手,终于正经了点:“行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别担心,我会好好的。走了啊!”并没有正儿八经的依依惜别,却一如既往的熟稔而体贴,卢景琮心中一时苦涩,一时又微觉欣慰,短暂的失神间,姜云舒已再次走远了,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听见风声中远远送来最后一句话:“放心,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还要替他好好看一看这朗朗乾坤呢!”
卢景琮一怔,目光有些慌乱地去搜寻说话的人,却发现那抹纤细而笔直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山石嶙峋之间了。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慢慢攥紧,修剪整齐的指甲钝钝地压在掌心,连疼都是沉闷而不分明的,许久,一片冰凉的落叶随风打在他额头上,他蓦地一个激灵,卡在胸口的一口气总算缓缓舒了出来。
朋友妻不可欺
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句戏言,突然没绷住,失声大笑起来。
可笑着笑着,声音却又微微哽住。
他仰起头,单手掩住脸,慢慢地将笑出的一点眼泪从鬓边拭去,心里茫然地想起来,他和那位全天下都欠了他钱似的含光真人从来都不是朋友。
不过,若是从现在开始做,或许也未尝不可。
在卢景琮默立于山间时,姜云舒已经十分迅速地窜遍了该去的地方。
最后剩下的一对亲家正好在一处对弈。
姜云舒跟耗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憋了一会,没忍住,伸出手点了点:“我觉得白子下那儿更好唉哟!爹你干嘛打我?”
姜沐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生怕宝贝女儿一时想不开出点什么岔子,愁得鬓边白发都多了几根,好容易趁着她去坟前祭拜时找了个机会,想要和姜萚商议几句,结果话刚开头没多久,就遇上这么一出,简直糟心得要命。
倒是姜萚摇摇头,无奈道:“云舒这性子,倒让我想起十七小时候”
他依旧温和,似乎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仿佛被抽去了大半精气神,整个人都像是褪了色一般不见神采。
姜云舒在心中叹息一声,轻描淡写地把来意说明了,末了,拣了个石凳盘腿坐了上去,十分没正形地摇摇晃晃,歪着头嘟囔:“我知道爹爹和十二哥脱不开身,也不必为了我这趟跑腿的小事劳神费力,尤其十二哥,且不说经脉还没复原,就算伤势好全了,也是在这边用处更大,我早上还听说那边大阵正演练到了”
“云舒,”姜萚打断了她唠唠叨叨的废话,轻叹道“你十二哥不是泥塑的,不会碰一碰就碎了。倒是你,现在境界不稳,出去或许会遇到麻烦。”
他想了想,翻手取出三枚指甲大小的木莲子,两黑一白:“可惜我现在伤重,无法再祭炼新的,这些你先拿去用——黑色莲子中封有一道法术,大致等同我全力一击,危急时捏碎,或可有些帮助,而白色的,可用来传讯。”
姜云舒未作推辞,笑嘻嘻地收好,转头又听姜沐殷殷嘱咐半天,眼看着日已过午,不得不启程了,这才后退两步,正色施礼:“云舒此去,只怕许久不得相见,还请父亲、兄长多加珍重!”
她说完,拍了拍面颊,又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然后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直到她已走远,姜沐才将满含忧虑的目光转会来,低声叹道:“你为何不对她说”
姜萚垂眸,轻轻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十七既然没有言明,我又何须多言。”
“啪”的一声轻响,黑白交错的棋局愈发纷杂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