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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样?”
姜云舒平淡如止水的声音落下许久,对面盲眼的少年才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姜云舒便重新低下头,看向被她一直抱在怀中的人。
叶清桓已经安静地昏睡了数日,他消瘦的面颊苍白近乎透明,却神态安然,就好像曾经折磨了他漫长岁月的那些伤病在一夕之间便从他的身体中抽离了出去
连同再无法弥合修复的破碎元神一起。
人有三魂七魄,阴阳轮转,生生不息。
奈何天道为妖邪所篡,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永远”两个字就不再存在意义。
姜云舒忽然喃喃道:“他好轻”
一点迷茫的怀念神色慢慢爬上她的眉间,她轻轻触碰了下叶清桓纤长的眼睫,却立刻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缩回手,不知所谓地回忆道:“就在我刚刚拜入他门下的那一天,他旧疾发作,倒在我身上,我那时候想,真沉啊,明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怎么这么重,这么硌人”
呢喃声极低极低,几乎要被呼吸声压过,也不知道是说给别人,又或是在自言自语。
姜萚:“”他伤势未愈,然而就算是全身经脉寸折的痛苦,在这个时候,也似乎没有什么感觉了。
他木然地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出言安慰,又或者究竟想要安慰谁。而就在这时,姜云舒又毫无预兆地跳到了另一个话题,她的身体打了个不甚明显的晃,唇边微微扬起了一点古怪而邪门的笑意:“三魂七魄,三魂七魄啊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亲手挖出你的元神魂魄,炼进夕风里头,这么一来,你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她语气幽幽,像是魔怔了,可眼神却是认真的。
姜萚一怔,月暝祭司沉声道:“姜道友,你该知道”
“我知道。”姜云舒毕竟没有真疯,她偏过头,又笑了,但笑容一闪即逝,淡淡重复道“我知道。”
活人魂魄炼入法器,虽然相当于重塑肉身,但毕竟,身体不是原本的身体,人也不是原本的人了,锻炉烈火之中,记忆,心性,喜怒,爱憎过往一切尽数剔除,剩下的仅是一线懵懵懂懂的生机,便是有朝一日重新生出灵智,世上也再没有过去的那个人了。
姜云舒长长叹了口气:“我怎么忍心。”
是啊,怎么忍心看着他这样骄傲的人被硬生生剔去神髓,变成一个不知善恶,不辨贤愚的器灵与傀儡
若如此,倒不如就此干干净净地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静默许久,才再次开口,这一回,眼中那点癫狂似的神色已经消失了,依旧是清澈而平静的一双茶色杏眼,注视着对面的月暝祭司:“请您直言,他还有多少时间?”
月暝祭司双眼紧闭,似乎在分辨幽冥之下的奇异景象,又或者只是在认真思量,最终答道:“若是这样昏睡,他体内的生机大约还能支撑数日。”
“若是不这样昏睡呢?”
“云舒!”姜萚突然脸色大变,慌忙截口道“他动用禁术,透支元神之力,若醒来,必定痛苦难当!我知你心情我与你一样,但他已经”
心疼,愧疚,很不能以身相代,所有的心情都一样,但是
他声音微微哽咽,黯然续下后半句:“十七已经太累了,就让他走得安静些罢!”
当年那个人人都以为不堪重任的顽劣少年,已经跌跌撞撞地摸索过了太多也太曲折的路途,即便还是难免留下许多缺憾,但是人哪,不就是这样,到了盖棺定论的那一天才会发现,就算再怎样百般挣扎求索,也没有谁能真正无憾无悔。
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
可姜云舒却仿佛没有听见,她低下头,脸颊紧紧贴着叶清桓冰凉的前额,再次轻声问:“若是强行唤醒他,他还有多少时间?”
姜萚皱眉:“云舒!”
姜云舒抬眼,神情有些恍惚:“十二哥,他已经没有下辈子了啊!”从初见时,她就知道总有这一天,虽然中间几次波折,也曾有过虚假的安慰与希望,然而近二十年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极轻地叹息一声:“你觉得这样是为他好,可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真的知道究竟怎样才是最好呢?再疼,也不会疼太久了,以后就再也不会疼了啊”姜萚愣住,涌上心头的交集百感像是被一棒子打散了,让人一点头绪也拾不起来,许久,他终于颓然而缓慢地点了点头,不得不认可了姜云舒的说法。
月暝祭司七情不动的脸上也隐约显出了一丝悲色:“我可以唤醒他,但他剩下的时间,多不过一两个时辰。”
他说着,便准备施术。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姜云舒却像是突然反悔了似的,抬手阻止了他。看着对方不解的神情,她轻轻笑了笑:“这点时间太难得,我得好好想想都能做些什么。”
能做的事情虽然不多,却也不少,而最后她选择的事情,虽出人意料,仔细想想,却又十分理所当然。
叶清桓是在一片烈焰似的火红之中醒来的。
在他睁开眼睛之前,元神碎裂的痛苦连同旧伤带来的彻骨寒冷就已经席卷而来,几乎要撕碎他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一点意识。
但下一刻,他就呆住了,所有难熬的痛苦加起来,也比不上眼前的景象所带来的震撼。
他那时常没个正经的小徒弟绿云堆叠,盛妆华服,正笑盈盈地看过来,他诧异地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衣衫也与素日差别甚大,心中像是骤然明白了点什么,重重地颤抖了一下,胸口渐渐被又酸又胀的异样感觉一点点充满。
然后他听见姜云舒轻软而带着笑意的声音穿透了一切忽远忽近的喧嚣。
她说:“之前回姜家的时候,你亲口说再过三个多月就要娶我,现在时候早到了,你可不准再反悔啦!”
叶清桓怔愣良久,无数想要说、应该说,又或者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的话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却被苦涩冲淡,让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火烛燃烧的“哔剥”声填补了令人压抑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叶清桓忽然展颜一笑:“小姑娘家家的,要点脸!”
他素日里常含着三分不耐,三分讥诮,剩下的再刨去大半的懒散,便没剩下多少好脸色了,这时却笑意清浅,目光温柔,和任何一个凝视着心上人的普通男人都仿佛没有丝毫区别。
姜云舒便欢欢喜喜地扑了上去,难得涂了薄薄一层胭脂的脸在叶清桓颈侧可着劲地蹭,活像是只跟主人撒娇的小狗。
又像是漫长的一生之中仅剩一次的耳鬓厮磨。
可这小狗实在太不安分,这个时候嘴里还不忘哼哼唧唧地哼着一段小曲。
听起来十分耳熟。
叶清桓啼笑皆非,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在她哼到“美人”“青丝”什么的时候,当机立断地按住了她的脑袋,总算把接下来那些没谱的淫词浪语给堵了回去。
姜云舒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一动不动。
好半天,她才重新直起腰,拢了拢鬓发,笑吟吟道:“好啦!既然你答应了,那就该拜堂啦!”
喜堂早已布置好,煞有介事。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上苍垂怜,两个相隔数千年却都一样七零八落的家族里,居然还真凑出来了俩堪为长辈的人。姜沐与姜萚两人端坐在长辈的席位上,等着这对来日无多的新人拜过了天地神祇再来向他们行礼,勉强撑起的笑容单薄得比经了一整年风吹雨打的褪色年画还要惨淡。
没心没肺的新人却仿佛毫无察觉,一丝不苟地拜完了亲长,便眉来眼去地夫妻对拜起来。
这是凡世俗礼,比修者清简高华的合籍仪式更热闹,也更有喜庆味儿,反正姜云舒出身世俗村落,怎么折腾也不显得突兀。
只可惜,终究没能进行到“送入洞房”的那一步,叶清桓就蓦然一个踉跄。
巫者那剂猛药强行换来的一点力气开始飞快地散去,他靠着姜云舒,身体止不住地向下滑,便索性不再挣扎,顺势坐到了地上。
姜云舒依旧笑着,眉间不见阴霾,轻声调笑:“师父怎么不走啦?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可不是入洞房的好地方呀!”
叶清桓气息已有些接续得困难,却也在笑:“蠢丫头,虽然听你叫师父惯了,但现在该改口啦。”
姜云舒便从善如流:“清桓。”
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早已不陌生,她曾许多次唤过,甚至在人前做戏时,语气远比此时更为亲昵。然而,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是哪一次,却都不曾像此时此刻这般珍而重之。
她将这两个字含在舌尖,缓缓地又念了一遍:“清桓。”
叶清桓有些疲惫地半合起眼帘,低声应道:“嗯,我在。”
姜云舒忽然问:“你有没有”
她本想问还有没有什么愿望等着达成,有没有什么遗憾想要弥补,可话到一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叶清桓轻轻地笑起来,嗓音清澈而宁静,一如那场幻境中隔世的初见,提起的,却是今生的缘起:“那一年,我从地裂里把你带出来,你刚醒过来,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就追着我说喜欢,把我吓得不轻。”
他停顿了一会,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怀念:“我可还记得呢,你说我脾气坏,小心眼,待人严厉,嘴上还不饶人”
在分别的三千多个日夜之中,他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将每一件最细小而平凡的往事从记忆深处翻找出来,细细拂拭去其上沾染的微尘,在心中翻来覆去地回味与祭奠。
直到此时,再次信口提起,也仍不觉遥远陌生。
“那天去神殿之前,你想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件事?”姜云舒眼中划过一层极薄的水光,转瞬便被通红的喜烛火光蒸干,并不明显,她有些怔忪,白驹过隙,当年她半开玩笑地说那些话的时候没有想到今日光景,更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
叶清桓轻叹一声:“我本想要问你,我这么糟糕,你可不可以别再喜欢我了——不过,怕是说得太晚了吧?”
姜云舒居然还真的思索了一下,而后认真地看着他,点头道:“是太晚了。从我说出那些话开始,你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心动,情起,不过一瞬,然后那些毫无道理的情愫就疯长如荒草,剪不尽,烧不完,只要一息尚存,便无计可除。
“我就知道,”叶清桓又叹了口气,却紧接着轻快地笑道“既然如此,我可得好好补上聘礼啦!”
他吃力地依靠着姜云舒直起身体,抬眼看向最近的一位巫者:“劳烦借纸笔一用。”
纸笔取得很快,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叶清桓的目光已经渐渐开始迷离,符纸放在他膝上好一会,他才缓过一口气,提起笔来。
他的手冰冷,却依旧稳定,下笔没有一丝迟疑。
姜萚看出了他要书写的符咒究竟是什么,面色骤变,他像是要说什么,可叶清桓却先一步开了口,轻描淡写地笑道:“咱们家给媳妇的聘礼,可不能寒酸了。”
姜萚便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双手紧攥着椅子扶手,慢慢地坐了回去,声音滞涩地附和道:“是啊,既是聘礼,自然不能简薄,要给就给最好的。”
“最好的”三个字像是要被他咬碎了,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艰难地吐出来。
三张形制古怪的符咒落下最后一笔的瞬间,叶清桓强撑着的那点心气仿佛也跟着散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手腕无力地垂落下去,笔管从手中滑脱,满蘸的朱砂“啪”地一声溅了一地。
这声响唤回了一点濒临涣散的神志,叶清桓眨眨眼,试图将视线聚拢在姜云舒脸上,却没成功。
他便明白,时候已到了。
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终于还是没能维持到最后,一股莫大的悲哀在他残存的意识中缓缓弥漫开来。
他曾真正地死过一次,也曾更多次夷然不惧地直面步步逼近的终局,却没有任何一次像此时一样——
不甘,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叶清桓所有的心力似乎都已倾注在了那三张薄薄的符纸上,剩下的气息已经极轻极弱,但即便如此,他口中却还在不停地呢喃着什么,连他自己都已经分辨不清,可姜云舒却听见了。
他说:“就算魂魄消散,也还在这天地间,也许是虫鸟游鱼,或是花草木石,我还在,云舒,你不要怕,我还在”
他说:“我想过,就算要与天道相争,我也不会再离开你了可惜啊,对不住了,我还是食言了,我很抱歉,云舒,我真的很抱歉”
他来来回回地重复着这几句颠三倒四的话,与平日判若两人。
然后,这样低弱断续的声音终于也沉入了没有边际的寂静之中。
他安静地躺在姜云舒怀中,胸口微弱的起伏慢慢平息下去,无声地吐出了最后一点冰冷的气息。
在一切结束的时候,他听见即便变成无灵无智的石头也永不会忘记的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回答——
清桓,我不怪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