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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地来的使者最终也没琢磨明白为什么丹崖做出了这么个决定——修者大多有些桀骜气,即便是丹崖,在长风令中的声望也是一天天废寝忘食熬出来的,而这一次力排众议的决定,则把他好不容易植入众人心中的信任给消磨掉了大半。
可日曜、月暝两位大祭司却似乎明白了他一意孤行的缘由,并未显出丝毫惊讶,只是平静地吩咐十巫带人务必将阵法演练纯熟。
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一袭白衣的日曜祭司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这火光摇动的大殿之中有什么潜藏的幽魂会窃听两人的谈话似的:“兄长,您预知的结果确实如此?”
与外人的设想不同,两位双生子祭司看起来十分年轻,或者不如说,像是十来岁的孩童,不知为何被时光遗忘,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稚嫩的面貌毫无更改,若非要说不同之处,两人唯独眼睛有所区别,月暝祭司的双眼不见一丝神采,反而如同两颗被磨去了光泽的黑珍珠般暗淡而涣散。
月暝祭司身着黑袍,与妹妹站在一块活似一对黑白无常,他细嫩的手指从袖口伸出来,似乎有些犹豫地按上了自己的嘴唇,过了一会,才下定决心:“你自己来看。”
日曜祭司一怔,拧起了两条浅淡的细眉:“我不该看,何况兄长说的,我自然相信,只是这也太”
“——太匪夷所思,是么?”月暝补上了后半句,少年般的脸上浮起了一抹不相称的微笑,将刚刚按在嘴唇上的手指抬起,轻轻点上了胞妹的眉心“看到了么?”
“这?!”即便是经过了无数风浪的日曜祭司也禁不住躲避般往后一仰头,可还来不及分辩这不合祖制,就突然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清脆的声音猛地拔高,响彻厚重古朴的石殿,而在她眼前骤然展开了一副诡异的画卷——
画卷以天地为纸,以魂魄为墨,墨迹被一支无形的笔随意挥洒,遍布世间每一个角落。但这些魂魄存在却不过一瞬,突兀地无中生有,而后又在瞬息之间被一条横贯了整个天幕与大地的河川卷入,渐渐安静下来,被“水流”所挟,带往不知名的彼方
月暝的声音在这一副异象中响起:“你看到那些黑斑了么?”
日曜从最初的震惊中缓和过来,循着指示望过去,那条宽阔的河川有许多分支,接引所有刚刚产生的死魂魄,带他们前往沉眠之地,同时也将更加饱满而富有生机的魂魄送入人间,这便是生死轮回了。
然而如今,大地上却生出了许多肮脏的黑斑,有些大,有些小,但无论大小,都在缓慢却不停地向四周蔓延,被它们触碰到的河水转眼就被污染,再不复以往的剔透清澈,反而像是浑浊的泥浆,而其中的魂魄则被硬生生拖出来,尖叫挣扎着融于黑斑之中。
在她的注视之下,那块吸纳了魂魄的黑斑又扩大了一点。
日曜猛地抽了一口凉气。
她的兄长放开了她,慢慢地将指尖又缩回了镶着厚毛的素白袖口里。日属阳,月属阴,他的双眼已经很久没再见过人世的生机,而现在,就连幽冥之下的平静景象也被破坏了,他脸上显出了一点忧虑:“你现在看到那条河了,应当知道,死亡也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只要轮回还在,这世上就总还有希望,一时的恶也总不会长久,但若是连轮回之河都”
他叹了口气,闭上了那双无法视物的眼眸,低声说:“最可怕的是,被黑斑吸收进去的总是最强大的魂魄,其中大半都是修者的元神,长此以往”
“等等!”日曜突然打断,面露惊骇“古时流传,大修即便陨落,魂魄再入轮回后,修行也要远快于常人,其中不乏开山立派之人!而近几千年来,修行道却日渐没落,难道正是因为大修精纯元神都被黑斑吞噬了?!”
所以留在世上的,就只有一代弱于一代的魂魄,修行道上更少了古时那些异军突起般的大能者。
月暝摇头:“我也不知道,若是姬轩辕还有后人存世,或许他们的预见之术能够看得更清楚,可惜了。”
黄帝一族最后的后人已经在两千多年前同神农后裔一同殉难,对于巫者,这从来都不是秘密,只是令人叹息的事实。
被这个话题触动了思绪,日曜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道:“说起古神族裔,那两个年轻人可还活着?”
月暝皱了皱眉:“巫地大阵之下并没有黑斑侵蚀,最近这阵子我见到的死魂里也没有他们,想来应当还有可能在世吧。”
奈何他无法看到活人的所在,更遑提派人援手,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坐视其自生自灭。
而这个时候,正在自生自灭的几个人比两位祭司想的还要更惨一点。
在迷津老者与卢质的掩护之下逃离的本来有七个人,但途中不幸又有一人殒命,除了一个来自于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的修者杜商以外,剩下的就都是熟人了。
参天的古木遮蔽了日光,自然更透不出星辰来,只能通过昏暗的光线变化来判断日夜,想要辨别方向可谓妄想,自从两个多月前,姜云舒想要爬到树顶去看一看,却跟只失手的猴子似的被林间缠绕的粗藤抽了下来之后,他们便只能认栽了。
这里的古木本身便是大阵的一部分,刀砍火烧都无法损伤分毫,姜云舒瘸着腿拐了小半个月,还心有余悸地觉得自己没被抽死已经是侥天之幸了,反而是叶清桓十分瞧不上她这副没出息的劲头,刚从追杀中缓过来一口气,就忍不住数落了她半天。
一行人漫无目的却又不甘等死地从秋天走到快要入冬,一不留神,又绕回了那片要人命的林区。
这地方实在太熟悉了,最初队伍行进的时候,后面缀着的邪修就因为聒噪而被弄死了好几个,在那之后,他们也慌不择路地逃进去过一次,也正是在其间损失了一位同道。
认出默林的一瞬间,姜云舒就苦了脸,挂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可惜对于大阵运转他们是七窍通了六窍,可谓一窍不通,一旦陷了进来,无论往前后左右那个方向走,都逃不出去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地硬闯。
姜云舒百无聊赖地抓过叶清桓的手,在他掌心划拉:“怎么样,又好久不能刻薄别人,快憋死你了吧?”
叶清桓翻了个白眼,抽出手,果断地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居然还十分小心地没发出什么动静。
越往深处走,树木的颜色越异常,两天之后,触目之处已经是一片暗红,像是吸饱了人血的色泽,连地面落叶被踩下去之后渗出的水,都泛着一股铁锈似的腥气。
肥厚的红叶从枝头落下来,发出沉重的“啪嗒”声。
习惯了寂静的几人不约而同地顿住了一瞬,纷纷祭出了法宝与兵器,等到发现了这声音并未引发树林的攻击,才各自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全吐出来,就突然听见斜前方不远处一声嘶吼,似乎又是那些阴魂不散的邪修。
“他娘的!”放出的神识被树木挡了回来,姜云舒在心里直白地骂了句粗话,飞快地拽住叶清桓。
其他人身经百战,比她反应还快,还不等她比划出来个所以然来,已经决定了撤离的方向,本来走在最后的绿绮改成了第一个,她活动了下伤势尚未痊愈的右手,在铁琴上轻轻拨了下,没有声音传出,只有一道灵元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眼前幽暗的林间。
她侧耳倾听片刻这并不存在的声响,神色忽然一凛,展开手臂拦住想要上前的同伴,一起往后退了半步。
果然,不过瞬息,原本被寂静笼罩的前方就同样传来了与刚刚如出一辙的吼叫。而这一次,甚至还伴随着筋骨皮肉被撕开的响声与凄厉的惨呼。姜云舒诧异地咬住了嘴唇。
转头之后,敌人明明应该在身后,怎么又跑到了前面?
绿绮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往其他方向拨出了几次无声琴音,可越到后来,她就越惊讶,直到最后,她有些丧气地放下手,摇了摇头。
无需语言,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无论他们往哪里走,都逃不开这场争斗了。
这片诡异的树林仿佛生出了自己的意志,已经不满足于简单地杀死猎物,而是想要观赏两拨同样被困其中的俘虏互相杀戮取乐。
叶清桓默然叹了口气,青光萦绕指尖,却不似以往呈长剑之态,反而短小得仅有一掌多长。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动作,就被人拽住了。
姜云舒仰脸看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而不容反驳。
若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叶清桓简直要被她这副样子给逗乐了,他抬了抬手,打算把衣袖从对方手中抽出来。
却没成功。
姜云舒侧过身挡住别人的目光,在他手上写道:“你多久没睡过了?”
“”叶清桓浑身微微僵了一下,觉得好笑似的神情逐渐褪下去,他垂下眼帘,手掌轻轻合起,极快速地握了握姜云舒的手指,随后立刻又松开,用力把被她攥着的袖子扯了出来。
修行到了他的境界,就算每天睡足四五个时辰,对身体的好处尚不如入定片刻,这么多年下来,即便叶清桓不说,姜云舒也早就明白,他这个样子并不是因为懒惰或者习惯,而是,元神的伤损让他难以支撑,只能通过沉眠略加缓和。
然而,他们已经朝不保夕地逃了两三个月,他也两三个月未曾好好合眼休息一次了。
姜云舒没有再坚持,默然看着自己犹带着对方体温的手指,可心里的焦虑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差一点就脱口质问:“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你又还能再撑多久呢”
惨叫声愈发近了。
姜萚的白虎只剩下了一只,他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耳朵,似乎下达了个无声的指令。趴卧的白虎抖了抖毛,站立起来,朝惨叫传来的方向嗅了几下,鼻子皱了皱,似乎想要咆哮,却又忍住了,血红色的瞳孔略微凝紧了点。
在它旁边站着的,是个卢家人。
卢景珣咬破手指,凌空画了几道符咒,血色弥漫开来,竟形成了一个与卢质当初所画如出一辙的领域,只是范围要小不少。他并未就此停止,而是悄无声息地念动咒诀,双唇开合之际,弥散在半空的血雾逐渐沉降于地,领域本来具有的轻身之效并未消失,却似乎又带上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肃杀意味。
若是卢景琮在此,或许会惊讶地发现他兄长所画的,正是尝试将卢家符阵与虞停云的血祭之阵糅合起来的新产物。
未几时,这厢便已结束了备战。
可喊杀声与尖叫却始终隔着层层树木,好似永远也不会真正靠近过来。
密林里的光线愈发暗淡,或许已经到了夜晚。
姜云舒紧绷的精神已经快到了极限,疲乏感一阵阵升起,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会不会仅仅是树林故意弄出的幺蛾子。再看其他几人,也都露出了一点迷惑而又狐疑的神色。
就在这时,略显沉闷的怒吼声倏地鲜明起来!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