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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未起,半开的窗子却颤动了下,细沙落于纸面般的声响扑簌簌响起,又立刻止住。
正急于出门的两条人影倏然顿住脚步,为首者警惕回首观察,被他半护着的那个伤者也禁不住放轻了喘息,紧张地四处打量。
他压低声音:“丁巳?”
代号叫做丁巳的那人眉头一拧:“恐怕有诈!”并不再往出走,生怕被人声东击西了似的,将同伴推向来处,手中锥子似的法器往门上一戳,所触之处的门板如同被烙铁触及的薄冰,即刻被融化,他拔出锥子,贴身于门边,屏息从那细小的孔洞望出去。
外面岂止没有伏兵,甚至连只路过的小野猫都没见着,空空荡荡的院子依旧寂静如初,远处的混乱也依旧未改,一切都和片刻之前没有丝毫差别。
丁巳迟疑地再度转头望向内室犹在摇晃的窗扇——莫非对方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因为恐惧才藏头露尾?
无论究竟如何,他心里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放松了一线,低声嘱咐一句,令同伴躲入桌子与屏风之间一处狭窄而又隐蔽的空隙之中,随后自己手捏咒诀,谨慎地向内室走过去。
但他还没走到内室之中,就愕然听到背后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随后“咚”地一声,有什么重物砸到了地上不动了。
丁巳转过头,无暇再避忌,挥手射出数道火光。
幽幽火光照亮了沈竹尘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屏风半遮着他的身体,而他脚下,另一人已经团成了一团,生死不知地倒在地上。
沈竹尘讥讽地冲他勾了勾嘴角。
丁巳大怒,却又忍不住悚然——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时埋伏过去的!
他脚下错开半步,一咬牙,再度从袖中抽出了一根细长的毒锥,低喝一声,催动咒诀,毒锥无声化作两条乌黑的小蛇,电光般钻向屏风之后。
两人间最多不过丈许距离,眼看着沈竹尘便来不及躲闪!
可他居然更出人意料,一动也不动,面上的讥诮之色中甚至更添了三分怜悯。
丁巳这才觉出不对,可最可依仗的法器已然出手,仓促间来不及回转,他头皮一麻,连忙向旁掠去。然而步伐踏出,不知为何视野中的景象却丝毫没有变化!
他脑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失去了生机。
姜云舒从分隔开内室与外间的帷帐后走出来,淡绿色的绣鞋踩在血泊上,发出粘稠的声响,她手腕轻甩了下,一串鲜血顺着剑身流下去,尽数滴到地面,而纤巧细长的灵枢剑依旧清湛如水,却幽然无光。
她用脚尖踢了下冤死鬼犹未瞑目的头颅,看它骨碌碌滚动了几圈,撞到了桌脚上,由衷赞道:“沈道友的隐匿符竟能瞒过结丹修士,承明佩服!”
沈竹尘摇摇头,做出了个和她如出一辙的动作,踢开了蜷缩在他脚下的人:“那个人我认得,昨日还不过是筑基中期的修为,如今一夜之间境界暴涨,只怕是用了邪术催发,且不提心境,便是术法上也远未能融会贯通,否则以结丹期的神识,只要探过室内,你我便无处可藏。”
他伸出手去,轻触了下面前空无一物之处:“可解除了么?”
“早解啦,”姜云舒一愣,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样逗乐了“难道还会让你撞墙不成?”
沈竹尘也不由笑起来,眉间郁结之色淡了许多,他跨过地上不知生死的另一人走出来:“比起我的隐匿小术,还是姜道友的壁障术更为神妙,我观之有近乎古法之威能,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两人你来我往地互相吹捧,一点也不知害臊,却突然听见地上极低地哼唧了一声,似是醒了。沈竹尘无奈道:“这叛徒修为已经被废去,又受了伤,我不敢下重手,怕一不留神把他弄死了。”
姜云舒仿佛很有经验,当即心有戚戚焉地附和:“确实,这个不多练一练的话,确实难以把握准头。”
“什么准头?”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问话,房门随即被推开,叶清桓倒提长剑走了进来。
姜云舒惊喜道:“你回来啦!伤着没有?”兔子似的窜到门口绕着他转了一圈,见他衣上沾了点血迹,却都不是自己的,这才放心下来,又问:“怎么中途回来了?方才我听着外面还咦?”片刻之前还热闹得不得了的山间,倏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零星收拾残局的响动。
叶清桓指尖捻起一点细小火焰,看它飘到了烛芯上,借着火光皱眉瞧了瞧地上的无头尸体和旁边刚醒过来、阴沉着一张脸不知在琢磨什么的俘虏,说道:“外面一窝蜂地来了几十个歪门邪道,修为都不怎么样,像是狗急跳墙,连隐藏在抱朴宗、之前没被揪出来的几条小杂鱼都动用了。可正折腾得欢实,又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风,一眨眼就全跑了,师叔同执剑长老带人去追了,我懒得和落水狗较劲,就先回来看看。”
他用剑鞘指了指地上的狼藉:“这又是怎么回事?”
姜云舒便也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一番,最后评价道:“亏得我和沈道友还如临大敌,结果也忒不禁砍。”
“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叶清桓横了她一眼,随后当着两人扯开了死者的衣裳,果然在他后腰附近找到了熟悉的暗色花纹“啧”了声“我听说这几天下来,就剩下不足两成的人还没筛查了,想来今夜过完,那两成里头也不会剩下什么奸细了,倒是方便。”
他在死人的衣裳上擦了擦手,转而打量那个还会喘气的,嗤笑道:“说罢!”
那人迷迷瞪瞪地支起来半个身子,晃了晃脑袋,甩下了几滴冰凉的汗珠,额上湿发一缕缕贴着皮肤,看起来狼狈之极,他却不合时宜地咧了咧嘴,沙哑着声音反问:“左右是个死,你觉得我还会说什么?”
沈竹尘叹了口气。
这个人正是叛门的两个真传弟子之一,资质自然不俗,若非被废去了修为,加上数日严加拷问之下神志昏沉,只怕要比他那个死掉的同伴难缠数倍。而此时被突发的危机所激,竟出乎意料地清醒了不少,仗着正道之人不屑动用阴毒手段逼供,破罐子破摔地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叶清桓翻了个白眼:“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
话没说完,便一剑将他捅了个对穿,迎上对方不敢置信的惊骇目光,冷冷嗤道:“不过是个弃子罢了,你知道的那点破事若真有用,外面那些杂碎也不至于跑得比兔子还快!”
随后总算想起来了这是别人家的地界,这才很不情愿地解说了几句:“石牢中还留着的几个人里,就他让人救走了,想来这人有特殊之处,区别只在于何处特殊罢了——若是怕他泄密,大可直接杀了以除后患,却大费周章要救他,恐怕是他知道些抱朴道宗的隐秘,日后可供邪修利用。不过,那些人通过某种途径得知护送他的人身死,便毫不犹豫地撤离,可见他所知道的也并非至关重要的事情,既如此,又何必留着他,万一再招来祸患岂非得不偿失!”
沈竹尘细细思索片刻,施礼道:“含光真人说得是。晚辈受教了。”
非常时行非常事,杀几个恶人本就并非不可接受,更何况本就是要择日处刑的恶人。唯独姜云舒还不买账,装模作样地小声喟叹:“唉唉,杀人谁不会,难就难在留活口,这可好,我们好不容易抓了个活的,还没问出一句半句的呢”
后半句没说完,就被剑鞘敲了下脑袋,叶清桓凉飕飕地问:“你皮痒了?”
姜云舒抱着头跳开,敢怒不敢言。
叶清桓却没再与她胡扯,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云舒。”
他语气有些不同寻常,姜云舒双手从头上放下来,抿了抿嘴唇:“我在。”
就听他没头没尾地问道:“你入清玄宫至今十余载,从未回家探视过亲朋,如今可愿回去走一遭?”
“回姜家?”姜云舒先是一惊,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最后一点戏笑的意味也陡然褪去,难以遮掩的忧虑慢慢地爬了上来“你要去寻找”
叶清桓低低地“嗯”了声:“经了这几天的事情才发现,背地里那些人——无论究竟打着什么妖魔鬼怪的名号,势力都远远超出你我想象。虽说眼下邪神的存在与图谋注定暴露,之后自然有师叔他们这些‘正道高人’与各门派交涉、共商大事,但邪神爪牙众多、潜伏各地不知多少年,恐怕泄密之时也同样是他们大举动作之时,对方有备而来,只需须臾便可掀起大乱,但各门派却不知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肃清内奸、令行禁止地反击”
“真人是怕来不及?”沈竹尘忽然问道。
叶清桓颔首,并不避讳:“宁苍城屹立千载,又有大阵守护,却于一夜之间化为废土,更有五六正道家族覆灭,数百修者以性命相填,才勉强为百姓挣出一条生路。以有心算无心,单此一役便如此惨烈,若是战局扩展于天下,又当如何?”
他叹了口气,看向地上新死的尸体:“邪修虽疯狂,却也善于自保,今日便是,一旦发现难以达成目标,便果断撤离。所以我想,能让他们甘愿冒着暴露的风险千年如一日地据守姜家老宅的东西,即便不是之前推测的破界之法,也必不是这种小喽啰能够相提并论的,若能先一步寻到,或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说到底,没有人知道两千年前钟浣背主所图谋的药书图谱“百草典”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更无人知晓从来不曾听闻过的“轩辕鼎”又是个什么东西。若是心宽的人,说不定还会将迷津遗民骇人听闻的胡言乱语付之一笑,更不会相信臭名昭著的魔祖所言
然而,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的异象却在真切地不停发生,仿佛雨前湿重粘稠的空气,眼观不到,更无法触摸,却实实在在地向人昭示,暴雨将至。
姜云舒盯着鞋尖沉默下去,也不知道是否把这些话听进耳中了,直到许久之后,她终于再次抬起头,漫不经心似的笑道:“忽然想到,距离我爹爹‘故去’刚好二十年了,我这不孝女总得回家祭拜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