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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景琮一直知道姜云舒与其他人不同,她自称是清玄宫门下,手中的内门剑牌更是如假包换,可为人处世却并没有何乔那种近乎于娇气的天真,甚至与阮梨这样标准的名门弟子也不相同,反而像是被从枯山深处或莽荒之间骤然拎到了世上,因为来得仓促,骨子里那点被险山恶水磨出来的散漫与孤戾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
无论她若无其事地开多少玩笑,也都无法全然抹去这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感觉。
但卢景琮过去只觉得她不过是处世干脆狠辣了些,无论是拷问逼供还是动手杀人,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可直到此时,才恍然发觉,不仅仅是对待别人,就连自己的性命她也同样视如草芥,丝毫没往心里搁。
若是换一个人,卢景琮必定会觉得这根本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他却只是忍不住隐隐地替她难过起来。
姜云舒嘱咐完那句在她看来十分要紧的正事,半天没听到回答,不由奇怪地瞧了眼对面神色黯然的青年:“哎,你听见了没有啊?”
她活动了一下被接好的肩膀关节,越过卢景琮往回走,口中低低地又嘱咐了一遍:“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好像有点心神不属,要是哪天真坏了事,你可千万别优柔寡断——唉,算了,这样吧,你要真下不了手,至少得把我修为废了,回头要是运气好能出去,就把我扔给含光真人,他知道我这是怎么回事。”
卢景琮强压下心头波澜,却仍禁不住诧异道:“清玄宫的含光真人?他是你的”
姜云舒没回头,冲等在另一边的几人挥了挥手,像是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般简短答道:“我的师尊。”
随后,扬声说道:“劳各位久等了,此地危险,若没有其他事情,咱们这就出发如何?”
她的情绪恢复得太过迅速,就好像刚才那片刻的慌乱失神根本没有存在过似的,卢景琮只得把越来越深的疑惑暂且搁置,心事重重地跟了上去。
存亡关头,什么让人牙酸惆怅的伤春悲秋和风花雪月都得让位靠后。
一番混乱过后,石洞与四下的岩壁都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活像个刚被人刨过的乱葬坑,几缕烟尘落下,放眼望去,姜云舒这才注意到,广阔的岩石地面好像在一夜之间被钉耙纵横耙了一遍,曾经高耸的石刺要么碎裂成一片石滩,要么就干脆地陷入了深深浅浅的裂隙底下,小荷似的只露出尖尖的顶角。
梁敏敏费劲地站了起来,何乔连忙搭了把手,随后似乎有点期待地小声唤道:“卢大哥”
卢景琮仍有些心不在焉,一时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是要自己背梁敏敏上路,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歉意婉拒道:“抱歉,得先劳烦几位师妹了,眼下许多法器莫名被封禁,前路未明,在下需得潜心推算,可能无暇顾及其他。”
何乔顿时傻掉了。
姜云舒听着这厢鸡同鸭讲,差点没乐出来。她连忙干咳一声,说道:“确实前路难测,要不我去前面探一探?”
卢景琮立刻抬头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很是受不了她这恨不得冲锋断后一肩挑的劲头,断然拒绝道:“不必,我来带路就好。”
说着,又取出了他那只小罗盘。
姜云舒十分识时务,当即耸耸肩不说话了。
可刚走了没多久,她就又忽然疑惑道:“我说,你们发现没有,这地方咱们刚来过?”
卢景琮脚步一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一小撮乱石——正是小半个时辰之前被何乔踢到了个小坑里头的。
他当下脸色突变,握着罗盘的手指骤然收紧。
几人见他眉头深锁、口中念念有词的模样,都觉出了隐约的紧迫,谁都没出声,全默默地盯着他的举动。
不过盏茶工夫,卢景琮脸色更难看了,他心里似乎正在天人交战,又过了好半天,他眉头蓦地松开,叹道:“罢了!”
而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拔下束发长簪,扯开衣襟,反手往心口刺去。
他的动作太快,谁也阻拦不及,何乔愣了一霎才尖叫起来,当下就要扑上去,梁敏敏也是大惊失色,却比她反应快一点,忙不迭地拽住她:“别添乱!”
白玉长簪霎时刺破皮肉,姜云舒觉得她仿佛都听到了玉石摩擦骨头的声音,她虽然忍住了没动,但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起了一身惊悚的鸡皮疙瘩。
玉簪入肉并不太深,但卢景琮脸上却像是在转瞬间被蒙上了一层灰似的,连眼中的神采都黯淡了几分,他的手有些颤抖,好像连那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罗盘都托不住了,却咬牙将它抬高到了胸前,把刺入心口的玉簪猛地拔了出来。
一蓬殷红的心头血全都喷溅在了那灰扑扑的罗盘上面。
他也随之耗尽了力气似的,身体打了个晃,何乔急得不行,若不是正扶着梁敏敏,没法撒开手的话,应该早就冲过去了。
姜云舒瞥她一眼,过去托了卢景琮的胳膊一把,助他重新站稳了。
卢景琮感激地笑了笑,没急着处理伤口,反倒先以指为笔,蘸着血在罗盘上面画了几个没人见过的咒符。那不起眼的小罗盘顿时光华大盛,盘面上倏然显出了无数道细小的裂痕,从每一道裂缝里头都隐隐透出明湛清光来,随即,裂开的外皮簌簌剥落,仿佛由茧化蝶一般,眨眼间就露出里面的真面目来。
那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个小巧的八卦图,只有铜钱薄厚,通体剔透晶莹,然而却内篆星盘,中央最显眼处七星相连,直指北辰,而四周无数极细小却又异常清晰分明的繁星一刻不停地围绕中间的北斗运转,若是盯着看久了,仿佛连神智都要不知不觉地被吸进去。
阮梨愀然变色,失声道:“七星定灵盘!卢师兄,你难道”
卢景琮忽然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阮梨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生硬地一抿唇,把最后几个字给吞了回去。
可她就算没把话说完,在场之人却都明白那必不是什么好事。
姜云舒毫不迟疑地按住了卢景琮刚要搭到星盘上的手,正色道:“可会有伤性命寿元?”
卢景琮微怔,随即浅笑摇了摇头。
姜云舒却并未就此作罢,又问:“有损修为?”
这一回,卢景琮沉默片刻,老实承认:“有一些,不严重。”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略显灰败的脸上突然诡异地泛起了一点血色,此地无银地补充道:“真的没有大事,你不必为我担心。”
姜云舒狐疑地瞅了瞅他,一时没发现破绽,便又转头去看似乎知情的阮梨,见她也点头保证了,这才终于放开手:“你多加小心。”
卢景琮面上那抹血色便更明显了几分。
他低咳一声,稳下心神,指尖点在星盘正中,晦涩难辨的咒诀从他口中低低地吟诵出来,随后,他好似不经意地随手一拨,满盘星子就全都天南地北地糊成了一锅粥,姜云舒分明见到摇光撞上了天枢,文昌与天纪混成一团,简直凌乱得惨不忍睹。
但就在这混乱到了极点的一刻,却又有新的秩序凭空产生。
卢景琮神智空明,眼中除了剔透闪耀的星辰之外再无他物,仿佛牵丝引线似的,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在不同的星宿之间穿梭,时不时地点向某一颗错了位的星
这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之间,星盘发出“喀”地一声脆响,其上的每一颗星子都像是终于归了位,该陨落的陨落,该隐没的隐没,而剩下的半盘繁星光芒一闪,竟形成了个全新的诡异星图。
姜云舒一直盯着这星盘观察,便第一时间地发现了原本定盘的北辰已经不见了。
而正当此时,就听梁敏敏突然喊了一句:“快看天上!”
晦暗不明的天空之中,翻滚的浓云骤然散开,在这一瞬间露出了其上空旷而惨白的背景来,在那一片惨白之中,有什么东西逐一亮起,渐渐形成了一整片独立于宇宙之外的星空,每一颗星都正与卢景琮手中星盘上的星子彼此对应。
卢景琮终于舒出一口气来:“侥幸成功了。”
他便指向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一个方向,说道:“往那边走,秘境定盘之星已经陨落,随时可能全境崩塌,那边是距离咱们最近的生门所在!”
众人皆是心头剧震——北辰陨落,秘境将要崩塌!
法器被封禁,还能用的要么是靠符阵催动的,要么是古之圣物,无论哪样都远水解不了近渴。几人短暂地交换了个眼神,阮梨与何乔一左一右架起行动不便的梁敏敏,姜云舒搀了卢景琮一把,灵元运转到极致,朝着“生门”的方向疾行而去。
好在秘境构建并非一蹴而就,其间被刻意设置了种种复杂的灵力勾连与制约,这才得以稳定存在千万载,即便如今濒临末日,也不会在一夕之间全盘崩溃。
南海秘境原本算不上十分广大,据称御器七八天就可以横贯东西,但自从出现种种异象之后,却像是一滴墨融入了一盏清水之中,被骤然稀释开了似的,怎么也走不到头,中途更是极少遇上其他人,也不知是因为地域太过广大,还是大部分人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撑到如今。
直到抵达终点,一行人也只在一片滴水成冰的雪原中见到了两个僵冷垂死的师兄妹。
就在几人全都精疲力竭之时,卢景琮终于说道:“就是这里了。”
他说完,便第一个坐到了地上,往后一仰,像是要就此一睡不起。
剩下的人里也就何乔这傻有傻福的完全没受伤,累虽累,但还能强打精神稍稍看顾下那对途中所救的师兄妹,连姜云舒都觉得全身都要散了架子,不得不抛开别的心思,打坐调息起来。
等她从入定之中清醒过来,就听卢景琮说:“现在大概已经是三月底了,最多再有几日,秘境就要完全闭锁,若那是咱们还没找到出去的办法”
众人刚缓过一口气来,就又面面相觑,若是那时还没出去,大概就得被这随时要塌的破房子砸死在里面,和断壁残垣一起烂成泥了。
姜云舒就忍不住嘴欠道:“哎,听你说的好像咱们不死不行似的,那这‘生门’究竟‘生’在什么地方了,投胎的时候能插个队、早生出来几天么?”
刚被救的那个小姑娘没见过这种死到临头还耍贫嘴的,不由“噗嗤”一笑,立刻发现场合不对,一双大眼睛正在骨碌碌地转,就被她师兄一把捂住了嘴。
卢景琮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七星定灵盘是古时圣物,虽然它自己择我为主,但以我现在的修为,也无法真正掌控能推算出生机所在,已经是它网开一面了。”
姜云舒翻了个白眼,起身拍了拍灰:“算了,我去四周看看。”
可她刚走出栖身的树林,就愣住了。
她正站在两地分界,背后是枝蔓横生的古林,而身前则是茫茫戈壁。
——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戈壁,那大片的荒地就好像曾是什么山灵水秀之地,但就在方才却不幸毁于大火了似的。
一股热浪扑面袭来,只见无数岩石被烈火焠过,失却了本身的颜色和棱角,大多融进了黑晶般的地面,只有少数曾经的巨岩还依稀保有过去的形态。
而在她正对之处,便有这样的半片山壁,像是一只从废土之中拼命挣扎伸出的焦黑的手,孤单而僵硬地直指苍穹。曾经坚硬的岩石被高温融化,好似滴到半途便凝固了的烛蜡,姿态扭曲地悬在同样黢黑的山壁上。
姜云舒本来没觉出有什么不对,直到她听见了不合时宜的一道水声。
她蓦地就想起了叶清桓曾经提起的地方,心中微微一动,疑道:“莫非这山并非是秘境异变之后才如此的?”
她便纵身飞掠过去,绕到了山壁另外一侧。
这一边略低一些,少了遮挡之后明显能够察觉到山体上一道刀斧劈开般的裂隙,而一股活水就从那裂隙里头汩汩流出,稍微离近一点,就能感觉到阵阵沁人心脾的寒意,连周围躁动未散的火行灵元都被压制住了。
姜云舒围着山壁转圈的时候,其他几人也陆续跟了上来,虽也讶异于眼前景象,却不明白她为何如临大敌似的盯着那山壁间的一道寒水不放。
姜云舒思索片刻,终于站定下来,沉吟道:“这地方我听人提起过,本以为只是个藏宝之处,但如今——”她望向卢景琮:“既然你说生机系于此处,我怀疑其中可能另有玄机。”
她话音方落,卢景琮便深吸一口气,说道:“既如此,我与你同去,至少有个照应。”
何乔也立刻道:“我也去!”
姜云舒哭笑不得:“别添乱,你去干嘛,哭给我解闷么?”
见何乔鼓着脸不说话,她只好肃容道:“梁师姐和那边两位道友都伤得不轻,尚无自保之力,如今卢兄妄动七星定灵盘,只怕内伤比他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咱们里尚能一搏的不过三人,你非要与我同去,是打算把所有人的安危全都交给阮师姐一个人么?”
何乔急道:“可是”
姜云舒没等他说完,打断道:“别‘可是’了,就算没有妖兽异象,别忘了咱们身后还有追兵呢,你们若不平安,我就算探出生路又有何用!”
她转头看向卢景琮:“卢兄以为呢?”
卢兄卢兄正在为这与众不同的称呼神思不属呢。
他明知道不过是个随口的称呼罢了,可心里却一阵一阵地波澜起伏,耳边嗡嗡作响,好像有千百朵花一起开放似的。
姜云舒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发什么呆,就只当他默认了,轻轻把何乔往回一推,转身便走。
卢景琮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唤道:“承明!”
姜云舒眨眨眼:“还有事?”
卢景琮微有些赧然地垂下眼,将氅衣除下,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她肩上,那衣裳竟因地制宜地缩小了一圈,十分合身地贴在了她身侧。卢景琮这才退后几步,脸更红了,轻声说道:“此衣由青鸾羽炼化而成,虽然轻薄,但防护之效远胜其他,你此去恐遇艰险,如此至少能多一分把握”
姜云舒讶然,于修士而言,这等防御之器从来都是极为珍视之物,而如今卢景琮居然毫不迟疑地就给了她,她又不是母猪下凡,自然能想明白其中含义,就忽然觉得这件轻若无物的衣裳重逾千斤起来。
可她犹豫了一下,却并未推辞,只郑重道:“放心。”
她把避水珠系好,对两人挥挥手,回首淡淡一笑,便纵身跳进了山壁间的寒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