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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石头村异常热闹,一辆接着一辆的小汽车一直排到了村西头,我们去时车子进村都成了困难,大老远就能听到喇叭唢呐的震天嗡鸣声,近了看到三叔家的大门已被白绢黑幔罩住,大门外三五成堆簇满了人。若是大奶奶也就是三叔的母亲还活着,那么今天一定是她人生中最为热闹的一天,当然她死了也是。今天是大奶奶出殡的日子,她直挺挺地躺在三叔家堂屋的灵床上,接受着从各地赶来的儿男孙女们的拜祭,这些她平时难得一见的后辈,这回一个也不落的来了,只可惜她却再也感受不到了。
其实,我已淡忘了大奶奶健康时的模样,只依稀记得我刚嫁给老公那会儿,每次回老家,不等酒菜摆满,婆婆就会去前院里把大奶奶搀扶到家里,奶奶、大奶奶还有邻里庄乡的老太太们坐在一起,一面喝酒吃饭一面叙旧聊天,把满脸的皱纹笑成一团菊花,那时,裹着小脚、攒着发髻、腮窝深陷的大奶奶穿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大襟褂子,坐在她的老妯娌们群里,个子显得最出挑。
后来再去,大奶奶已经得了奇怪的症候,整个人下不了床了,她不论白天黑夜都只能靠一个姿势躺着,不对,应该是趴着,因为大奶奶的身子已经不能平躺,她必须时时蜷着身子、头抵枕头、膝盖拄床、脚底朝天,时间长了姿势固定住,根本伸不开了。我和婆婆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像虾米一样趴在床上,等三婶大声喊给她我们来看她时,她才略显惊慌又满怀惊喜地把她拄在枕头上的头艰难地挪了挪,清晰地叫出我婆婆“小龙她娘”来,这说明她的神智是清醒的,这也正是我忧虑的,一个神智清醒的人,日复以日以这样难受的姿势趴在床上,每一分每一秒该是何等受罪何等煎熬啊?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大略听出了她患病的起因,因为冬天太冷,冷的受不了,加上她的喘病犯了,为了能好受点,便自然地蜷缩起身子,没想到时间一长,想伸也伸不开了。
大奶奶生了六个孩子,三儿三女,听说在她生她最小的儿子也就是三叔的时候,正赶上大灾年,家里缺吃少喝,孩子们多,大奶奶啥也不舍得吃,饿急眼了就狠心做了回“贼”还在做“月子”的她跑到邻家地里偷了几棵葱,回来就着油星冲了点葱花水来充饥。
儿孙满堂的大奶奶渐渐老了,她被三个儿子平均分配开“轮流”养,每个儿子一个月,一到月底下一家准时来接走。儿子们有住在城里的,有居在乡下的,有做买卖的,有打小工的。于是,佝偻着身子的大奶奶只能离开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屋,依次生活在不同儿子的不同的家里。
大奶奶的生命脆弱的像一枚纸片,大奶奶的生命又坚强的像一粒磐石,佝偻卧床直至大小便失禁,如此难捱的日子大奶奶竟然整整坚持了八年,每次回老家都会去看她、听到她的消息:她的身子蜷得更厉害了,弓起的背瘦骨嶙峋,象剔光肉的羊架子,她也不再只是静静得趴着,而是越在夜半人酣时越凄冽地叫唤,大小便早已失禁,身上长出很多水泡褥疮大奶奶唯一的愿望就是能伸直身子,她多次嘱咐三婶等她死后一定要把她的身子抻直,这样她到另一个世界就能站起来、平躺着了。
大奶奶死在她最疼爱的三叔家里,这里也是她生活多年的老屋旧址,三婶说她死得很干净,很安详。干净是因为三婶早上刚刚把她手上已经干透的屎嘎吧用大刷子刷干净,到了晚上她就走了;安详是因为她没有过分痛苦,象睡着了一样就过去了。三婶赶紧找来人,帮着她一起把大奶奶的身子捋直,捋直的过程相当恐怖,三婶说伴着骨节断裂的咯巴响,渐渐凉却的大奶奶终于永远地平躺下了。
耗尽最后一丝精力的大奶奶走了,象一片失尽所有水脉的枯叶,风一吹就落了;象一颗熟透干巴的果子,秋一到就掉了;象一茬随意滋长的韭菜,季节一来就割了,只是,叶子落了还会发芽,韭菜割了还会重生,而大奶奶永远回不来了。
人堆里不知是谁们还在叹息:“唉,老太太一天福也没有享啊”“咳,她可算是解脱了,她解脱了,她的孩子们更解脱了”“她的孙子媳妇这回可回来了,都生了孩子了老太太还没见到过呢”
从灵堂出来,阳光正好,院子里唢呐齐鸣,穿着“白大褂子”的孝子孝孙们一溜排开,大门外的小汽车一眼望不到头,我的悲哀里突然就夹杂起一丝莫名的愤恨:是啊,够场面,可场面是他们的,大奶奶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