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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浩然步入会稽城中,见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街道密如蛛网,往来交汇,不由得生出眼花缭乱之感。他本是京南文安县城朱家坞人氏,自幼嗜武如命,行走坐卧无不用功,弱冠之年即游历四方,志在寻访名师,精研武术,曾在四川青城山遇一隐者,自号能然老人,武功精绝,别开生面,遂从其学,苦练十载得其真传。其时艺成下山,信步而游,正好来到这会稽城中。
郭浩然正自出神,一辆驴车已赶了过来,车夫冲他嚷道:“相好的,快快上车。”郭浩然心下一怔,驴车已驶到近前。车夫并不下来,扬着鞭子对郭浩然说道:“小子,老爷拿眼一瞅,就知道你是外地刚进城来的雏儿,懂不懂我们这儿的规矩。”郭浩然见他满面虬髯,目闪凶光,心下一声冷笑,说道:“在下不知,还请老兄赐教。”车夫冷厉生硬的道:“不论你是谁,要到哪里去,只要踏入这会稽城中一步,就须乖坐老爷们的车驾。”郭浩然剑眉一轩,说道:“可以。”便上了马车。
车夫拉转驴头,赶车便行,一路上呼喝叱骂,鞭落有如暴雨,偏生那头驴子脾气甚犟,兜了几个圈子后便在原地立定,车夫若是打得狠了,它便扬起驴尾,施放臭气,味道迥不可闻,连路旁行人也急趋远避。车夫回首大骂:“你个狗胆包天的小贼,放屁熏我倒也罢了,熏坏我的驴子你赔得起吗?还不与我滚下车来!”郭浩然跳下车来,面容冷寒,如罩秋霜,说道:“你待怎地?”车夫狞笑道:“我的驴子载你兜了三圈,首付三百两银子,历时二柱香,再加二百两;你放屁污染空气,老爷格外开恩,予以减免,算作九百九十九两九十九文钱;将老爷的驴子熏得动弹不得,将老爷熏得倒足了三日胃口,赔付四百两;此外误工费、汤药费、讲话费、精神受损费,计有一千一百零一文钱;总计一共三千两银子,你快快付来,若然敢说半个不字,老爷就把你剁碎了喂驴。”
郭浩然嘴角隐含冷笑,说道:“银子我倒有,不过恐怕你老兄没这个本事来拿。”车夫狂笑一声,突然挥鞭向郭浩然头上直击过去,劲道未曾用足,骤觉压力沉重如山,眼前砂石飞旋,一股凌厉无匹的劲气已袭到胸前,只听嘭的一声大响,车夫已平飞出数丈开外,将左手一家酒楼的墙壁穿了个人形的大洞,直跌进去,里面“哎哟妈呀”和桌凳倒塌碎裂之声响成一片。
忽听四处起了一阵唿哨之声,不多时一辆辆驴车陆续赶到,车中窜下来一群持有刀枪棍棒、钩杆铁齿的彪形大汉,各个眉蕴煞气,目射凶光,将郭浩然围在了当中。为首之人脸白如纸,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鬓角上偏生又挂了一朵白纸花,宛如活死人墓的僵石一般,实是说不出的邪门怪异。只见他深吸了一口长气,幽幽的说道:“边呼吸新鲜空气边杀人真是一种享受。”目光在郭浩然身上一扫,续道:“小兄弟,在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郭浩然也深吸口长气,一字一句的道:“对一群要死之人我没什么话好说。如果有,那就是我可以死,但有些人一定要死在我前头。”
活僵尸闻言,一声怒啸,宛若风雷暴起,一双手爪闪出乌光,向郭浩然头顶抓了过去。未及近身,一排排劲力无匹的巨浪已潮涌而至,郭浩然已先一步发出崩拳,只听“轰隆”一声大响,活僵尸胸口中招,鲜血狂喷,有如泉涌,如断线风筝一般,栽倒在数丈之外,便即寂然不动。余下的徒党见领头人似乎已死,齐声叫嚷,纷纷喝骂,心中却也均栗栗危惧。蓦地里有人大喝一声:“兄弟们,大伙一起上,把这个狗崽子撕碎,给咱们老大报仇。”愤激之下,众人各操兵刃从四面围攻上来。郭浩然按九宫八卦方位站好,守定门户以静待动,施展乃师所授劈、崩、钻、炮、横之五行拳,冲上一个打倒一个,扑近两个打翻一双,手上丝毫不停,心中连连转念:“关于武术中的群战,恩师他老人家曾有言道,你越快兮我越慢,我若发时神鬼兮,力如火药拳如弹,神机微动鸟难飞。”言念及此,运气于臂,身形左旋右转,一时间拳影纵横,绵绵密密,交织成一堵无形的气墙,众徒党只一挨近,便觉有一股轰然劲气猝然袭来,威力之大,足能令风云变色,日月无光。由不得兵刃互撞,自相殴击,头破血流,惨叫连天。只片刻之间,地上已点点滴滴溅满了不少鲜血,有人身首分家,有人膛破肢断,余下徒党惊恐无已,只听得呛啷连声,兵刃掉了一地,都亡命般四散奔逃。郭浩然环顾四周,只剩下先前负载自己的那头叫驴还在蹭地磨足,连声喷气,似为自己助威。他看见地上鲜血狼藉,脸上殊无高兴之意,一声长叹,神色黯然。当年亲见这场惊心动魄打斗的文学之士曾撰文赞叹他的武功,谓曰“郭君崩拳之迅猛,犹如雷霆之鼓舞鳞甲,霜雪之肃杀草木。其发动之神速,无物可以喻之。”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过了半柱香时分,城中捕快接连赶了过来,见到此处尸骸遍地,血污狼藉之象,又感骇然,又是作呕。有些捕快吓得全身瘫软,口涎直流,几欲晕去。捕快班头抱拳为礼,说道:“朋友,你是好样的,我们这架还打吗?”郭浩然摇头道:“不打了,不打了,那一场架是逼于无奈,不得不尔,再打下去就没意思了。”班头说道:“架不打了,官司得打啊!兄弟我是吃官差这碗饭的,眼前死了这么多人,只好劳您大驾,跟我们到县衙走一遭。”郭浩然看着眼前这副景象,默然无语,只点了点头。
郭浩然随捕快到了县衙,县官立即升堂讯问,郭浩然据实以告。县官早知本地的拉车行当被一伙强人所操控,彼等凶悍无比,遇见外来的生面孔,或行脚商人入城,便强索上车,尔后明抢暗夺,无所不用其极,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因其势力庞大,官府也只眼睁眼闭,不加干预。待听了郭浩然的供述,面色虽沉,心中实喜,这块积郁心中多年的大石一去,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他一拍手中惊堂木,大声喝道:“退堂!”
郭浩然被关进了死囚牢,初时心中颇为不平,日子一久,自知生望已绝,便也渐趋宁定。他一生好武,勤练不缀,此刻处身在这暗无天日的死囚牢中,心中所系,也只这武学二字。郭浩然回思平生所学,心中闪过了数个念头:“乾为鼎来坤为炉,烹铅炼汞境元神,炼就混元一口气,气贯泥丸通涌泉。”“拳学之道,乃从一气而分阴阳,从阴阳而分五行,从五行而还于一气。无定法,而处处是法;无定招,而处处是招。”“无心操拳,即是本能,有意操拳,即是招法。”苦思三天三夜,心中豁然开朗,抖然间见到一片光明境地,乃悟出“大道至简,万法归一”的拳学无上妙诣,自言自语的言道:“搬柴运米,无非佛法,锄禾种地,总是禅机。佛家讲究明心见性,求其本来,拳学之道,亦复如此,最简单的招法往往也蕴含着武学上的绝诣。”当即站起身来,演练起劈、崩、钻、炮、横五行拳,下下如气锤,大有震地欲鸣之感。只听得“呛啷”连声,脚镣托地,响个不停,死囚牢中其他的犯人亦被惊动,污言秽语,骂个不休,其中一个名叫鲁大士的犯人见他身材瘦弱,颇为不屑,挥起醋钵大的拳头照着郭浩然的脑袋便锤了下去,只一个照面,便感觉一股排山倒海的气浪冲击而至,登时浑身如触电击,离地飞出丈外贴到墙上,停顿片刻方才落地。众囚徒惊愕半晌,见鲁大士如此狼狈,不觉爆出一阵嘻嘻哈哈的大笑之声,更有人戏称其为“挂画”并聚到郭浩然身边大献殷勤,谀词如潮,道之不已。这一间毫无生气的死囚牢中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郭浩然因脚镣之故,只能进半步,跟半步,乃将劈、崩、钻、炮、横五行拳仅化为一个崩拳式子,每日必操万遍。他动如怒虎,静似蛰龙,内劲充盈,意到劲到,沾着就发,每半步趟出,便发出“轰轰”声响,其势如雷霆击地,猛不可挡。
冬尽春来,如此在狱中匆匆过了一年。这日早晨,狱卒在郭浩然的脚镣上系上白布条子,按照狱规,次日正午该犯就要押往菜市口明正典刑。郭浩然这些日来潜心武学,于静中参悟,已做到生亦不欣,死亦不戚,或生或死,全不介怀,知道大限将至,心中不觉荡起一丝涟漪。
牢里其他的犯人,知他明日就要大行,纷纷过来道喜。那个鲁大士本是个江洋大盗,平日里杀人如麻,手段残忍,只因好酒贪杯,这才着了官府的道,被下了迷药,给擒捉进来,整日里指天骂地,咒鬼斥神。此时凑过来说道:“郭浩然,你虽然打了老子,可劲整功纯,内力深厚,老子深为佩服。不似那群专给皇帝老儿舔脚趾头的鹰爪孙子、狗头狱卒,屁用不顶,只会下他妈迷药。你明日就要升天了,咱们兄弟好好喝上他妈一通。”说着取出一锭银子,甩给狱卒,大声说道:“去给老爷们置备一桌上等酒菜,我们要给郭老兄送行,剩下的铜子你塞裤裆里慢慢花吧!”
不一会儿酒菜送来,鲁大士倒了杯酒,说道:“诸位兄弟,咱们一齐喝下这杯酒,给郭老兄送行。”众人轰然称是,皆是一口饮尽。郭浩然只喝了半杯,便再难入口,心中百感交集,难以自已。
翌日验明正身时,狱卒们将白布条从郭浩然的脚镣上解下,转而系在鲁大士的镣铐上。原来狱卒们深知鲁大士脾气暴躁,甚不好惹,若是先行给他系上布条,非闹炸狱不可,因此用了点小小的伎俩,先稳住其心,再来个偷龙转凤。鲁大士破口大骂:“我操你们祖宗十八代的狗头狱卒,害得你鲁爷爷自己喝了自己的‘升天酒’,老子作了厉鬼也回来超度你们”
鲁大士被押上木笼囚车,拉到菜市口,一路上纵情笑骂,口不停歇,街边百姓纷纷聚观,喝彩不断。兵汉们将他提到法场中心,绑在刑桩上,鲁大士一边大笑,一边朝他们吐唾沫。只听得监斩官大声说道:“囚犯不得与人交头接耳,不得攀亲带故,莫视其眼乎,事已至此绝无峰回路转刀下留人之理。”刽子手将他的双眼用黑布蒙上,用尖刀划开脑门皮肉,鲁大士身子一动。刽子手嘿嘿笑道:“鲁大士,你方才的威风哪里去了?”鲁大士再也没动,就是后来刽子手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使之受尽痛苦,也是没哼一声,没动一下。围观的百姓都说,鲁大士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郭浩然在狱中听其他的犯人讲道,其时死犯如果先用银子买通刽子手,可以一刀而死不受零罪,那鲁大士有银子也不给刽子手。不禁心中别有一番感叹。他在死囚牢里虽不能死,亦不能放,苦挨时光,艰难度日,直至皇帝娶亲大赦天下,方得重获自由。虽经多年磨劫,然其半步崩拳已达登峰造极之境。
郭浩然获释后回到原籍文安县,广收门徒,教授拳功,立志宏扬武学。其弟子几达千人,乃各授一艺。
这日正午时分,一个身材短粗,面目精悍的汉子找上门来,自言姓焦,慕名来访,要和郭浩然比试一下功夫。郭浩然见他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神光隐而不露,显是内家绝顶高手,便笑道:“兄台先请!”那汉子冷笑一声,轻飘飘的拍出一掌,力道虽柔,但隐含极强劲的内力,气流激荡,发出嗤嗤声响。郭浩然侧身避过,那汉子二掌继至,再次落空后,脚踏中宫,招意连绵不断,左右两掌连环出击,恍若狂风暴雨,天云变色。郭浩然只在原地未动,每遇掌力袭来,便随便踱了几个方步,便将其攻势消弭于无形。那汉子额上见汗,催动掌力,仍不能攻进对方防御圈分毫,而对方脸上含笑,既不出招还攻,也无停手罢斗之意,似是在好整以暇地戏弄一只猴子,不由得心头冒火,厉声说道:“焦某久闻你‘崩拳’之名,现下怎不出招还击,难道竟是如此看我不起?”郭浩然笑道:“只怕我一出手,你就得趴下。”那汉子怒道:“狂夫,安敢欺我?”飞身纵起,双掌合什,形如老僧稽首,突然间掌势翻起,推出一片轰然劲气,自上向下狂涌而去。郭浩然含笑而立,迎着那股来势吹了口气,猛然向前趟出半步,右拳微动。焦姓汉子骤觉劲风扑面,尖锐如削,一股拳状的气团自下而上,来势甚缓,慢慢迎了上来,登时欲动无力,欲走不能,眼睁睁看着气团袭到胸前,只听“轰隆”一声大响,焦姓汉子厉啸连连,已被击飞上天,从地上望去好似一个黑点几不可辨,过了好久方才落回地面,将要触碰到地时,郭浩然手操崩拳之势微一上挑,即卸掉下坠之劲,焦姓汉子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方才落地,脚步虚浮不稳,不由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他狼狈万分的爬起身来,双目恶狠狠的在郭浩然脸上盯视片刻,才破门而去。郭浩然心中也颇有悔意,方才比试自己虽未出重手,然方寸之间令对方颇为难堪,不免由隙生怨,结下梁子。后来打听,方知那焦姓汉子乃是黯滇一代首屈一指的武林人物“铜掌劈山”焦斩山。
三年后的一个早晨,春风和煦,花香袭人,焦斩山再次登门,阴恻恻的说道:“自三年前在郭兄手下栽了老大一个跟头,焦某引为毕生之耻,遂抛妻弃子,闭关苦修,乃从庖丁解牛刀中悟出妙法,以刀化掌,今日登门,正要再领郭兄教益。”郭浩然笑道:“焦兄妙悟神功,郭某正要领教,请先出手吧!”焦斩山冷哼一声,双臂直上直下,横砍直劈,猛攻而前。郭浩然挥拳挡架,见招拆招,略沾即走。只见场中两条人影,纵横如云,兔起鹘落,身形闪幌间,已快速无比的交手数十个回合。焦斩山久战不胜,心气浮躁,以掌化刀,欺身而近,瞅准郭浩然脑门猛劈下去。掌至中途,忽然不见了郭浩然的踪影,处身所在也与方才大不相同。仔细看时,已立在郭家门外,而郭浩然正站在正前方数十丈外的自家院内负手而立。原来焦斩山的手刀发出之际,郭浩然的崩拳已后发先至,拳触其身,化成惊抖力,将之弹至自家院外却毫无所觉,毛发无伤,焦斩山醒悟之后,不胜惶愧,他身郭浩然拱了拱手,一言不发,便即头也不回的走了。
半年的时光晃眼即过,郭府上佳客又至,焦斩山抱拳为礼,说道:“败军之将,本不敢再来叨扰。只是焦某的‘庖丁解牛掌’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上次交手又未能曲尽其妙,只好厚着脸皮,不揣冒昧,再次来向郭兄讨教。”郭浩然点头道:“好说,好说,半年不见,焦兄的武功定是更上层楼了。”焦斩山眼中闪过一丝狞恶之色,说道:“当不会令郭兄失望。”说话之间挥掌拍向郭浩然头顶,郭浩然挥掌招架,只听得嗤嗤声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焦斩山施展擒拿功夫,劈击勾打,想锁住郭浩然颈骨,连进数招,皆未能得逞,郭浩然滑溜异常,其势如空中之旗,飘摆无定,惟风力是应;又若浪中之鱼,起伏无常,随波翻滚。焦斩山怒啸一声,双掌翻飞,连连进击,数次都被郭浩然势如连珠炮的五形拳给逼了回来,不由得须眉俱张,形若疯虎,猛然间双臂如风车轮一般连续抡挥过去。郭浩然骤觉风锐如削,眼前银芒乱闪,心中隐然一惊,急变崩拳为牵引力,将对方射来飞镖袖剑卸掉劲力来势,引到一旁。焦斩山微一失神,一股雷霆万钧、刚猛无俦的气劲又已袭到胸上,立时平飞出数丈开外,接连撞倒了几棵大树,才轰然倒地。他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乃喟然长叹曰:“好崩拳。”走到郭浩然的身前,一揖到地,宛如一株弯曲的白杨,郭浩然含笑而立,便如一棵高大的苍松,这院中的场景交织成一副绝顶美妙的图画。
自此之后,郭浩然的名声响彻大江南北,会遍名家,败尽高手,终于成为中华武术史上辉耀千古的一代宗师。他以自己切身实践总结出的“大道至简,万法归一”的武学哲理和境界,如一盏指路明灯,指引着武学后辈奔向光明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