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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点着昏黄的烛。
楚北捷牵着娉婷跨入帐门,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青丝几乎白了小半的王后。
这位昔日雍容的一国之后,现在脸色灰败,细密的皱纹被忧愁催生,爬满了曾经精致美丽的脸庞。
她伴着东林大王度过最后的岁月,在东林被荼毒的日子里受尽了煎熬。
“王嫂。”楚北捷轻轻走到床畔,低声呼唤。
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王后缓缓睁开失去光彩的眼睛,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将眼前的脸看得仔细。
“是你回来了。”王后微微喘息了一声,无力地吐字:“听说你赶走了围困我们的云常军。”
“王嫂,你试凄了。”
王后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目光转到楚北捷身后,忽地一凝。
楚北捷有所察觉,向后退了一步,握住娉婷软若无骨的手,让她安心。
帐内的气氛异常起来。
王后的视线在娉婷身上停了许久。
“白娉婷?”她的声音很低,三个字缓缓吐出唇齿,里面藏了咀嚼不尽的过往。
娉婷躬身,深深行了一礼:“王后娘娘。”
“白娉婷,白姑娘”王后道:“请你过来,让我仔细瞧一瞧。”
娉婷应了,轻轻举步,停在王后床前。
昏黄烛光下,两道复杂的视线遇在一起。
她们第一次看清彼此的脸。
往事随风而去,记忆如何消退。
丧子之痛,被虏离开隐居别院之伤,恩恩怨怨下,王后失去儿子,楚北捷失去娉婷,东林失去楚北捷。
云常铁蹄的入侵下,东林,失去了东林。
她们被命运纠结一处,伤人自伤,今日,才终于知道对方的脸。
王后默默凝视娉婷,问:“你恨我吗?”
娉婷反问:“王后恨我吗?”
往事,彷佛在电光火石间于脑海深处问过,一现即逝。
徒余硝烟寥寥,感叹无数。
王后将视线从娉婷脸上挪开,落在她身边的楚北捷处,幽幽叹了一声。
“大王死前,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王后的眼神寂寞中包里着回忆:“大王问,如果我们夫妻出生在敌对的国家,今生能否长相厮守。”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流露着深深的追忆。
“王嫂是怎么回答的?”许久,楚北捷终于开口问道。
王后看向楚北捷,唇角逸出一丝微笑,没有回答楚北捷的问题,低声道:“大王一直盼望镇北王回来执掌东林王权。现在,我总算可以放心走了。”
“王嫂。”楚北捷半跪在床前,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仔细看着这位苦苦支撑东林到现在的深宫贵妇。他们是一家人,许久之前,兄友弟恭,叔嫂和睦,在宫中一同饮宴,登楼台,听歌舞,笑看侄儿们嬉戏。“你会好起来的。”
“好不好起来,都不要紧了。”王后淡淡笑道:“镇北王,我们都做过不少错事呢。”
思及向来对自己宠信有加的王兄,楚北捷痛苦地闭上双目,沉声道:“北捷有错,让王兄失望,让王嫂吃苦了。”
王后幽幽瞥了他们两人一眼,疲倦的合上眼睛,夫君临死前的一幕,从她眼前缓缓拉过,跟随其后的,是东林王宫冲天而起的火焰。
她长长叹了一声:“天下哪有有不犯错的人?”看向垂眼不语的娉婷“我和大王难道就没有错吗?当日与云常何侠私下达成协定,用镇北王爱若性命的白姑娘换取云常北漠联军撤退。明知道是错的,也做了错误的决定。比较起来,反而是白姑娘,所犯的有许多都是无心之失。”
娉婷摇头,浓睫缓缓上挑,黑白分明的眼睛瞥了楚北捷一眼,叹道:“王后错了。娉婷知道天下即将大乱,仍因为私心的怨恨而假死隐匿,不愿和王爷解释误会,行事迟疑,致使生灵涂炭。这才是明知道错了,也不肯回头的愚行。”
目光与正巧回头的楚北捷颤颤一触。
漠然和罗尚在帐外屏息等候。兴奋的余波久久未散,林里幽深,还未到凌晨,四周一片黑暗,众人眼睛却都灿然发亮,彷佛提早瞧见了明日定会升起的太阳。
“真的,是真的”每过一会,罗尚就低声喃喃一句,满脸喜色。
漠然大力地拍上他的肩膀,转头看看四周一共在历场苦战中存留下来的兄弟们,不久前还誓言战死,没想到竟能绝处逢生,说不出的欢快感慨。
等候多时,帐门微微动了动。
罗尚霍然从地上跳起来:“出来了。”
所有人哗啦啦精神百倍地站了起来,热切地盯着帐门。
楚北捷和娉婷出来了。
“王嫂已将东林王权交付予本王,从现在开始,东林所有兵马听从本工调遣。”
楚北捷沉稳从容的声音掠过每个人的耳畔。
他本来就是东林人眼里的王族继承人,没有人不接受这个简单的王权移交过程。
“战情急迫,没有时间叙旧了。”楚北捷抬头看看天色:“云常大军溃散,只是军心乱了而已,实力并没有被削弱多少,很快就会重新集结。我们必须在他们大张旗
蹦重返攻击之前撤离此地。漠然。”
“在!”
“立即整顿队伍,准备拔营。”
“领命!”
“罗尚。”
“在!”
“你负责保护王后娘娘的安全,挑选稳健的好马,马车上放置软草。﹂楚北捷低声吩咐:“小心,不要让她再受颠颇了。”
“小的立即去办。”
楚北捷指挥若定,一口气吩咐了几个命令。这些人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过来的,早习惯了听他号令,如今看见王爷又回来了,顿时找回了主心骨,行动起来分外利索,只听见连串应道“领命!”、“领命!”众人纷纷赶去各办自己的事。
全营行动迅速,不到半个时辰,诸事打点妥当,各人回来向楚北捷复命。于是拔营飞撤,一路向南边的山峡深入,小心隐藏痕迹。
楚北捷又另外派出人马,在路上布置种种假相,迷惑敌人,使云常大军不能确定找到他们的路线。
当晚临时停下休息,楚北捷召集所有将领,在空旷的林地里召开回到东林的第一次军事会议。
楚北捷隐居两年,一出来就为了东林王族被困之事到处奔走,还没有功夫停下来对于四国目前的状况做全面了解。
漠然特地为他先将目前四国的现况讲解了一遍,总结道:“何侠获得钱粮库的掌管权后,大量提升军队预算,使云常军在短时间内人数和品质都提高不少。经过多次大战的洗礼,又由何侠亲自操练,现在的云常大军,再也不是当年那支蛰伏着只求自保的军队了。”
“而东林、北漠的正规大军,都被何侠率领云常大军击溃。”想起目前恶劣的形势,罗尚沉声补充:“现在唯一有军队可以勉强抵挡云常大军的,仅余归乐的正规军。”
“归乐目前正在内乱,大王何肃和大将军乐震对峙,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云常的大军。”
若韩道:“我在北漠秘密设下了几个征募士兵的据点,自从则尹上将军挑战何侠之后,来投靠的年轻人每天都有增多。目前算起来已有一万多人,只是我们没有兵器,也没有马匹。”
“复闸河之败,彻底损耗了我们东林军的元气,不少人看不到希望逃命去了,剩下的人都在这里。”漠然转头,看看身后冷冷清清的营帐:“算上伤兵,不超过五千人。”
一阵沉默。
对比起云常已经膨胀至三十万人的庞大军团,他们仅存的实力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万五千。
经过一天的赶路,初见楚北捷时的激动已经慢慢平愎,严峻的现实摆在面前。他们有了可以领兵的镇北王,可兵马从何而来?
楚北捷沉吟片刻,挥手道:“大家先去休息,明日还要急行军,不能让云常大军追上我们。”
众人知道主帅需要时间深思,纷纷离去。只有漠然尾随在楚北捷身后,像从前那样陪他在睡前巡视一遍军营。
两人享受着此刻宁静的晚风,看着已渐渐微弱的髯火在眼中跳跃,缓缓举步。
“你刚刚没有说到臣牟的消息。”
“臣牟将军在云常大军攻进都城时,战死了。”漠然沉重地道:“楚老丞相年老体衰,无法随同我们撤离,听说他不愿被俘受辱,服毒自尽了。”
两人的心情一般沉重,楚北捷长叹一声,负手在后,继续默默巡视着。
漠然自从重见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和他私下详谈,心里无数疑问,忍不住道:“王爷,白姑娘她”
“她还活着,还原谅了我,回到我的身边。”
“当日不是说她腹中已经有了王爷的”
楚北捷猛然停下脚步。刚毅的脸,隐隐露出一丝悲痛,漠然随他多年,极少见这位威严自傲的王爷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暗悔说错了话,只听见楚北捷沙哑着嗓子道:“她经历那么多事情,能活到现在已经不易,哪可能保得住孩子?本王”
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紧。
“本王不忍问她。”
那苦命的孩子,多半是不在了。
他见了娉婷后,连日为了目前这乱况奔波,从百里茂林到江铃古城,再赶来救援漠然众人,和娉婷细说往事的时间确实不多。
那么一点点空档,光说甜蜜的话和感激上天都远远不够,他堂堂镇北王,孤身对着敌人千军万马面不改色,每当想提起这个问题,却找不到一丝勇气。
他无法想象,在被云常士兵追捕下,陷入重重困境的娉婷,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绝望地失去了腹中的骨肉。
这件惨痛的事,是否已经成为娉婷心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以至于重达至今,娉婷仍闭口不谈?
楚北捷在自己的帐篷外站立,复杂的心情让他久久无法挪动脚步。
漠然的提问,正巧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条刺。极想拔出,但万一问出来,是否会成为对娉婷的一种伤害?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身边,楚北捷宁愿送掉自己的性命,也不愿勾起娉婷一丝伤感。
那个孩子
“王爷要在外面站多久?”帐帘掀了起来,娉婷出现在门内,柔声问。
她走出来,亲自牵了楚北捷的手,和他一共进帐,浅笑道:“娉婷向来知道王爷用兵的本领,就算形势再严峻,也不会让王爷烦恼成这样。到底漠然和王爷说了什么,竟能让王爷露出这样一副犹豫难过的表情?”
楚北捷握着娉婷柔软的小手,暖王温香,近在咫尺,身在天堂也不过如此,这般良辰美景,竟要被他一个不得不求证的问题生生打破,咬了咬牙,终于下了决心:
“娉婷,当日在隐居别院”
“王爷,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禀报声在帐外响起。
楚北捷却不知为何,暗中松了一口气,连忙掀帐出去:“快报!”
云常都城,满目素色。
“什么?”身着白衣的何侠拍案而起,讶道:“楚北捷忽然出现?”
“正是。”传信兵单膝跪下,不敢抬头:“许多土兵都说亲眼看见镇北王就在山坡上,张弓一箭,就把沉景大将军给活生生射死了。”
“他有多少人马?”
“询问过需要士兵,都说不清楚。”
何侠恼道:“两军交战,从后伏击,杀出来多少人马,怎会不清楚?”
“启禀驸马爷,当时昔日时他们一见镇北王,都吓胡涂了,尚未交战,大军就已经溃散”
“混帐!”何侠一声断喝。
传信兵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只不过看见山坡上一个影子,还没有交战,上万人马就被吓跑了。﹂何侠在房中来回踱步,恨恨道:“这沉景带的是什么兵?他就算活着回来,本驸马也要治他一个练兵不严之罪。”
自从耀天公主死后,完全掌握了云常王权的驸马爷日益阴党,目光总在不自觉间流露隐隐狠意,令人不寒而栗。
传信兵跪在地上,听着何侠在头顶上霍霍来回,胸里彷佛揣了一个小蹦,砰砰乱响。忽然听见外面一声禀报:“驸马爷,从东林王宫来的传信兵到了。”
“叫他进来。”
房门推开,另一个风尘仆仆的传信兵进来跪倒,气喘吁吁道:“禀报驸马爷,镇北王忽然在东林都城出现,射杀了好几名云常士兵。”
“什么?”何侠停住:“说仔细点。”
“镇北王六天之前出现,在城外张弓射杀了几名城楼上的土兵。”
“怎么不派人去追?”
“大将军立即派兵马出城追赶,只是镇北王一得手,立即领着身边几骑转身离去,等我们赶到城外,他们已经去远,夜色又深,极难追踪。”
“夜色?”何侠瞇起眼睛:“他是六天前的晚上到都城的?”
“是。”
何侠看向先到达的传信兵:“你刚刚说,楚北捷在六天前的晚上出现在围困东林王族的密林山坡上?”
“是,驸马爷。”
“两地相差甚远,楚北捷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这这”“看清楚他的脸了吗?”何侠问东林都城来的传信兵。
“虽然没有看清,但是据当时在场的士兵说,他身边的人都在大喊镇北王”
“蠢材!听见对方叫喊几声就是镇北王吗?如此玩忽,岂不误导主将?”何侠喝道:“来人啊!把他给我拖出去!”
“饶命啊!驸马爷,饶命啊!属下不敢胡说,万万不敢玩忽!现在东林人都在说镇北王回来了,实有其事,属下一定会查个详细”传信兵连连磕头。
冬灼拿着书信匆匆跨进门来,看见一脸铁青的何侠,又瞧瞧拚命求饶的传信兵:“少爷?”
何侠见他手里拿着军报,定有要事,冷冷下令:“本驸马现在懒得开销你,暂且饶你性命,下去吧。”
两个传信兵捡回一条小命,连爬带滚逃了出去。
“少爷,楚北捷在北汉都城出现。”
“什么时候的事?”
“六天之前。”
何侠冷笑:“六天之前,楚北捷在三个地方出现,东林都城,密林,北漠都城。傻子也想得到是怎么回事。”
冬灼恍然:“有人利用楚北捷的名声,冒充楚北捷,动摇我军军心。倒也是,楚北捷失踪多时,东林王宫被焚,他要出山早就出山了,怎么可能到这个时候才忽然出现!”
何侠闭目片刻,听了冬灼之言,睁开眼睛,目光中跳跃着一缕兴致勃勃的光芒:
“不,这恰恰说明楚北捷是真的出山了。这个三地同时现身的惑敌之计,以退为进,正想骗得我们以为这是旁人冒充的。可惜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何侠。”
冬灼大为吃惊,半天才倒抽一口凉气,建议道:“如果真是楚北捷本人,少爷是否应该尽起大军,立即赶去东林对付他?”
“楚北捷善于藏匿踪迹,你知道要在偌大的东林荒原截击他需要多少兵马,多少时间?”何侠俊美清朗的脸暗藏犀利,唇角微扬:“传令,准备行装。我要前往归乐。”
冬灼一脸不解:“飞照行和商禄两军已经派往归乐,足以对付正处于内乱的归乐,何必少爷亲去?”
“打蛇要打七寸,冬灼,你可知道楚北捷的七寸在哪里?”何侠明眸一转,高深莫测地看向冬灼。
“楚北捷的七寸?”冬灼被问住了,一时皱眉苦思。
何侠见他不解,微微笑道:“楚北捷的七寸,就在兵马二字。”
一针见血。
冬灼顿时恍然。
东林、北漠两国精兵尽失,楚北捷要获得大量精兵,只能打归乐大军的算盘。何侠立即赶去归乐,只要一举消灭归乐大军,就等于击破了楚北捷获得兵力的最后一个梦想。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兵马粮饷,楚北捷能有什么作为?
就算他是天神,也不可能凭籍一个人的力量打胜庞大的云常军。
定好对策,两人一前一后跨出书房。
“到这个时候,我还是很难相信楚北捷会忽然出现。”冬灼边走边喃喃:“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在这个时候出山?”
“楚北捷的出现绝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少爷?”
“必有缘故。”何侠沉声道,精光粲然的眸子,幽幽转向后院,影影绰绰中,依稀瞧见娉婷曾居的住所。
房门,依然紧闭着。
天下之大,还有谁,能让绝望隐居的楚北捷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