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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巧儿真被吓得不敢再提离婚或出走的事。她可以不怕死,但若因她累及亲友,情何以堪、心何以安?
人虽是留下了,但心早已化作一片冰冷,她终日关在书房里,将万般悲痛寄托于诗词书画中,偶尔听丁雄说起外头战事混乱,日军残虐诸事,许多人家都开始往大后方撤退,愈发担忧起年迈的双亲,每一思及就不住垂泪。
而楚霸天亦不知有何打算,镇日忙得不见人影,某天却晃到了兰亭巷──
“外头不安宁,今天起大伙儿就搬到霖园住去!”
楚霸天没头没脑地摞下话,嗓门之大,震得林裁缝家串门的简唐山和罗慕兰耳朵嗡嗡作响。
“两位老师,从明天起就在霖园担任教席,霖园里上至管家,下至仆佣,都得拨空读书,就连保镖也不例外。”
楚霸天说完,也不管人家反应如何,转身就走,留下丁雄与一干手下帮忙打包行李,林载缝夫妇和两位教席嘴张成了o字型,愣成四根柱子。
这突来的决定,让林家二老喜出望外,也解决了简唐山和罗慕兰困窘的经济问题。
林巧儿虽不免猜测楚霸天的用意──囚禁他们在此以便威胁她吗?但父母及恩师在此铜墙铁壁的保护下,锦衣玉食,受尽礼遇,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困在外头兵荒马乱强多了,不是吗?于是她也乐观其成,没说什么。
但霖园此时上上下下却在一片文风和煦中哀凄惨叫。
尤其那些保镖和仆役,向来是见了书本就头痛的,叫他们出拳头揍人容易,叫他们干粗活做苦工也非难事,但要教他们之乎者也,却几乎像是要命一样,捧起书本就猛打瞌睡,一首诗背了十来天还背不完全。
偏偏罗慕兰和简山教学向以认真出名,真个是有教无类,还因材施教,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教,加上二人还有以学生成绩互相较劲的心理,半步也不肯放松,真是整得大伙人仰马翻,个个叫苦连天。
每隔两三天,楚霸天得空,就会假装綍,借机到书房附近溜溜。
这日,林巧儿正倚在窗下,翻阅元曲,吟到卢挚的”蟾宫曲”:
“风雨相催,兔死鸟飞,仔细沉吟──”语未歇,突闻有人在窗外接吟末句,声音亮如洪钟。
“都不如快活了便宜!”
她抬头,果然是楚霸天,他又将那满面络腮胡给剃个精光,更显得方脸大耳,英挺刚正。但巧儿却瞧也不多瞧一眼,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往更里边走,却不免疑惑他何时竟也能对答诗句了?但又想那末句粗浅或是碰巧蒙上的吧?
楚霸天嘿笑着,倒也不拦阻,独自在窗外坐了会儿,就走开了。
再隔几天,楚霸天正为一椿军火生意踌躇不定,在花园里搔着脑袋,踱来踱去的。
林巧儿不知他就在房外,正读着醒世恒言第六卷“小水湾天狐诒书”对里头的警世打油诗句赞不绝口,不禁念了出来。
“得闭口时须闭口,得放手时须放手,若能放手和闭口,百岁安宁有八九。”
“说得对!”楚霸天猛然击掌,冲着窗内的她说了声“谢谢!”就跑得不见人影,吓了林巧儿一大跳。
未料她无心的词句,竟解决了楚霸天的难题,当下决定放弃那椿军火生意,从而也躲过一场危机。
之后几日,楚霸天都未曾现身,林巧儿偶尔会偷偷张望窗外,时闻风吹草动,也会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发现只是仆役经过罢了,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失望。
她竟还会悬念着他吗?林巧儿红了眼眶,恨自己的不争气,竟挂念一个威胁要杀自己所有亲朋的恶汉,操心他日日在外胡闯瞎撞,会否惹上危险?
但每回楚霸天真又出现时,林巧儿却是一派冷漠,任他拉东扯西,不曾给予好脸色,亦不曾回过半句话。
这日,白雪霏霏,她多愁善感地抹着泪。
适巧,楚霸天经过,抛下几句“白雪映玉阶,凭栏望空微,佳人独垂泪,不知心恨谁?”
林巧儿好生讶异地抬起泪眼,羞红满面,反问道:“你说呢?”
楚霸天却冲着她歪嘴一笑,他好乐,这是她吵着要离去以来,首度愿意正面和他说话耶!
那副干净的熊笑模样,让林巧儿心里一阵温暖,却故意嘟起小嘴掩饰上扬的笑意,转身就走了开去。
楚霸天趴在窗口,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发了一会儿呆。
“报告主子,好爽哦,今天每个兄弟的功课都过关,诗词也都背出来了,兄弟们呃是想说,推我这个督导来请示看看,能不能放一天大假”
丁雄不知突然从哪里冒出来,向他致敬后就哇啦哇啦地报告一堆,颇有邀功的意味。
楚霸天回过神,瞄了瞄丁雄,突然清了清喉咙说:“就放一天假,但是你,传话下去,以后霖园里不准再听见一句粗话!连‘好爽’这样的话也少说!”
“啊?”
丁雄张大了嘴,还想再说什么,楚霸天却已大步迈开。
学诗学文他都不怕,他原就识字能读,也挺爱看闲书,但要不讲粗话,这这这可就大大苦恼了,绝对会粉痛苦粉痛苦,尤其脾气一来、心里火大的时候,用家乡粗话开骂,如黄河溃堤,滔滔不绝,整个人马上心凉脾透开,就别提有多过瘾了!
不能骂粗话,岂非像拿条绳子勒住他的脖子?那多悲惨啊!
但主子的命令,喊水会结冰,不照办也不行。
丁雄哭丧着脸,把话传下去。果然府邸上上下下,哀鸿遍野,弟兄们先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继而神容枯槁,面如死灰,只差没有抱头痛哭了。
丁雄憋憋憋忍忍忍了数天,满腹“干”字诀的三字经、五字经,乃至七字经九字经都快哽到喉咙了,最后实在憋不住,在大伙儿的推派下,决定暂充烈士,寻了个机会,直接在书房外的花园里找主子娘求情去。
“说粗话真有那般过瘾吗?”
丁雄那苦苦哀求的模样,让正在剪玫瑰花的林巧儿好生疑惑──楚霸天也是开口闭口满嘴粗言,不是吗?想起他,林巧儿又叹了口气。不过他最近很奇怪,老说些文诌诌的话,听是顺耳,但实在挺不习惯的。
“真的很爽──呃,很过瘾,不信你说说看!我保证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丁雄猛点头,加强语气,努力怂恿着,若主子娘都说粗话,没道理下人不能说嘛,是不是?
“嗯那试试看──但说什么好呢?”
最近她的尽情舒坦多了,不再那么窒闷得痛苦,也有玩笑的兴致了。
“就说就说哪来的烂货?杜烂!耙到老娘地盘上撒野,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我操!”丁雄唱作俱佳地手叉腰作茶壶状。
林巧儿一时顽性被激起来,努力学舌,一句“哪里来的烂货,杜烂!”咬在嘴里半天,就烂不出来,伏在假山旁的岩石上笑得几乎岔气。
平日,对于这些血性汉子们的粗话,只要不是太超过太低俗,她其实都还能忍受,甚至因渐渐习惯,对他们的心直口快,见怪不怪,听了也不觉逆耳,瞧丁雄打恭作揖地,求得几乎声泪俱下,也只好将事揽上身来。
最近楚霸天几乎是每天都“碰巧”会到书房外的花园“散步”林巧儿遇见了,有时理理他,有时还是不理他。
林巧儿原打算今夜若楚霸天饭后又“例行散步”到书房外时,就请他进屋喝杯菊花茶吧,她甚至连糖炒栗子都备妥了,放在火笼里保温。
但等到半夜,楚霸天却没出现。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往后数天,楚霸天仍是夜不归营,就连丁雄等心腹大将也都不见踪影,霖园里充满诡异的紧张气氛。
“完了,完了,糟糕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下人们都跑光,整个府邸像座空城!只剩几个保镖现在在前厅和人打得你死我活,就要杀进来”
那个午后,罗慕兰突然奔进书房惊慌失措地嚷嚷着,简唐山也随后冲进来,要林巧儿赶紧收拾细软逃命。
“不行,我不能走,霸天他──还有我爹和我娘──”
“你父母已经在车上等了,快点,留得命在,有缘他日自能重逢啊!”简唐山不由分说地拉起林巧儿就往外跑,情急下,林巧儿只来得及将珍爱的那套木鱼带在身上。
罗慕兰却又冲了回去,眼明手快地款了一大包珠宝金锭银圆,才跟上来,嘴里嚷着。“巧儿,这我先帮你收着,或许以后用得着啊!”林巧儿也不以为意。
到了隐密的偏门,发现原来是叶梦殊和蒋孟庭驾了马车来接救他们。
六个人挤在同一部马车里,就别提有多挤了,也多亏白铃当够壮才拉得动。
“南京城已经开战了,暂时待不得众说纷纭,有说楚霸天是被日军逮捕的,有说是国民党栽赃告他反间入罪的,有说是他投入了八路共军”蒋孟庭尽量简要地将自己所听到的传闻说给大家知道,却也不知实情为何,无法安慰着急的林巧儿。
“巧儿姊姊,你别伤心,楚大哥虽然很凶,却绝对不会当卖国贼的。”
“我百分之百相信他!”
林巧儿水灵灵的双眼迎上叶梦殊,言语平静中透出一股坚定。
向来多愁善感爱哭的林巧儿这次却没有哭。
到处炮火隆隆,马车跑了一整天,为避开危险与埋伏,多走山间小路,车行颠险,大家都怕巧儿撑不住,她却连半句苦也没喊。
反倒是简唐山和罗慕兰两个人坐在车里无聊,不时就要斗嘴,还为那套木鱼吵得不可开交。
“我说那肯定是六朝遣物,你瞧这上面的文字,应该是西夏文字没错!”
“我咧!”简唐山在霖园待了一阵子,竟也学上了丁雄的口头禅。“西夏是在宋辽之后,六朝却指提吴、东晋、宋、陈、梁、齐,你到底读过中国历史没有?你这为人‘失’表,为的可真失败啊!”“你有学问?你了不起?还不是一肚子陈腔烂调?前回诗词擂台赛,你作那什么狗屁不通的诗?简直笑掉评审的大牙!”
罗慕兰和简唐山,一个擅诗词,一个专文史,互揭疮疤,指天骂地的,只差没把古人从坟里挖出来作证或鞭尸。
在旁的人无不掩嘴偷笑,当看戏般解闷儿,一路奔波也不那么沉闷了。
“也不掂掂斤两,你哪一样能和我比?哼,穷酸癞蛤蟆一只连那楚霸天送寻人礼都送给我比较大的一份,怎么样?吃味啦?”罗慕兰笑眯眯地优雅地摆着她的莲花指,几乎指到简唐山的额上去说:“你这一脸酸溜溜相,就是我瞧着也不顺眼!”
“我做什么酸溜溜?想我简唐山一生清廉,还会在意那一点点身外之物吗?你也太瞧不起人了!”
“我就是瞧不起你,怎么样?”
罗慕兰抬起葱指,扶了扶眼镜,更笑得花枝乱颤地。
“你算什么?说学问没学问,谈人品没人品,也好跟我比吗?老实告诉你,那楚霸天哪,眼光独到,识人一流,还拜在我门下学诗词呢!他是交代我不可以透露啦──啊,糟了!”罗慕兰掩嘴,花枝乱颤的笑容僵在脸上,偷眼瞄了瞄林巧儿,林巧儿正盯着她瞧。
“没啦没啦,他是,哎唷,都是小梦啦,她不知怎地说动了楚霸天学诗词,还怂恿他去什么现代社学那个新好男人的仪态、谈吐──”罗慕兰期期艾艾地,话未说完,发现叶梦殊瞪着她的大眼睛,连忙住嘴。
即使不再追问,林巧儿也已将实情摸透了九分九,原来如此,难怪他说话变得那般──文诌诌怪里怪气的,想到此,林巧儿不禁微笑,思及他现今不知平安否?心又陡地沉降,低下头,微红了眼眶。
连日赶路,途中遇到逃难的游民,才知南京、合肥均已失守。
“有人说楚霸天已经到了大后方,我们要不要也往那里去呢?”
机灵外向的叶梦殊和蒋孟庭去采办生活用品时,打探到了这样的讯息,一回到暂时打尖的饭馆,就兴匆匆地提议着。
闻说有楚霸天的消息,累得瘦了一圈的林巧儿,登时精神一振,眼睛一亮,当下同意,恨不得马上就出发。
但两老年岁已高,实在无法承受长期奔波的生活。
“我们就在京山老家暂时避难度日,等时局太平了,或许再绕回南京吧!”
林家二老决意如此,众人苦劝无效,大家也只得遵从,于是绕路护送二老到了京山乡间祖地,那里虽是个僻村,却也风景优美,物产丰饶。
当罗慕兰和简唐山在村里绕了一圈,发现此处村民多目不识丁,小孩也没念书,不禁同声叹气摇头,很固执地认为这里起码该有一所私塾──直到建了学校为止。
“我想我就也留下来好了,也方便照顾二老!”
两人异口同声,罗慕兰瞪了简唐山一眼,简唐山也不甘示弱地回瞪。
“巧儿啊,为师的是想,你父母在此也需要有人就近照顾,再者战乱也不知几时才平静,为了让两老生活安定,”罗慕兰拿出当日带出来的那一大包珠宝金锭,笑得有点谄媚地说:“咱们就用这些变卖些钱,买地购屋,可好?”
林巧儿当然赞同,她微笑说:“感谢二位师长,大恩永生不忘,既是如此,买地购屋之事,就由二位师长共同商议处理,留下生活费后,应是还有余钱,不妨就办所学校或私塾,由二位老师共同主持,好不好?”
闻言,罗慕兰与简唐山眉开眼笑地同意了。但不一会儿两人又为新学校该如何经营以及教学理念争论起来。
“若非我睿智,带了那包财物出来,哪有钱办学?课程安排当然该听我的!”
“你不告而取,私心可议,还洋洋自夸,胸无经纶,脑无文史,你安排的课程,怕只是误人子弟!”
及至临别时,两位教席还在那边争得脸红脖子粗,只差没动手动脚干志架来,情况有点好笑,也冲淡了离情的哀凄。
蒋孟庭、叶梦殊与林巧儿继续往大后方前进。
但才到了半途,就被一群人赶上挡住了去路。
“我不要,我不要去香港,放开我啦!”
那群人的目标是叶梦殊,几个剽悍家丁牢牢抓住了东咬西踢的她。
叶家是地方富豪,当南京城陷入混战时,已打点好家当要撤离避难,适才发现女儿跷家了,连忙派人追寻而来,务必将她逮回去──往香港的船只早已等候多日。
“蒋笑话,救我呀!救我呀!我要和你在一起啦!”
叶梦殊哭哭啼啼地挣扎着,但却如何挣扎得了?那欲救她的蒋孟庭被几个壮丁打倒在地上,一身是泥是血,连瘦弱的林巧儿举起大木棍,也马上被撂倒!
“蒋笑话!我说我爱你的话,从来都不是笑话,是真的,你一定要记得我,战乱一过,就想办法到香港来找我,否则,下辈子我还是会找到你的──”
被五花大绑架走的叶梦一路哭喊,声音渐微渐远。
失踪多时的楚霸天,从山西潜回南京。
他实为国民政府情报系统的“黑煞二号”混迹黑白两道、经营军火、贩毒,广结政商只是隐人耳目,以利反间工作。未料国民政府却窝里反,奸人陷罪于他,导致曾吃大亏的日军、八路共军都将矛头指向他,连国民政府亦将他当作卖国贼,欲除之而后快。
在四面楚歌中,他虽从死里逃生,但奠基南京的所有农业也毁于一旦。
昔日弟兄若不是战死,就是看苗头不对,脚底抹油地溜了,只余下几个死忠派随他杀出重围!他混身是伤地坐在霖园的断垣残壁间,触目所及,皆是被炮火轰炸得焦黑的惨况。
楚霸天要丁雄将埋藏在密室里的珠宝金钱悉数取出,与死忠的弟兄们平分后散伙走人。
“叫你们滚,怎么还不滚?!”
楚霸天牛眼怒睁,暴吼如雷,但浑身亦是挂彩的他们却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你们不走?啐!我走!”
楚霸天没糖炒栗子渣好吐,就吐了一口痰在地上,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灰头土脸的丁雄与那帮弟兄亦随即站起要跟上去。
“我操你们这些王八,休想我再养你们!谁要敢死皮赖脸跟上来,我就让谁死得很难看!”
楚霸天头也不回地吼,拔足就飞奔离去,扬起阵阵尘埃。
丁雄与那帮弟兄们纷纷落下泪来,一行行清泪在灰脸上爬出一道道湿痕,成了大花脸。
楚霸天一边潜逃,一边躲避南京城四处巡逻的日本鬼子。
月黑风高,混身衣衫褴褛破烂兼又血污斑斑的楚霸天,模样比乞丐更似乞丐。他避入山间多日,一边疗伤,思考去处,心中唯牵挂着娇弱的妻子。
“奶奶个熊!最衰就是没糖炒栗子嚼!”楚霸天咬着不知名的树种子代替,搔着络腮胡,自言自语地“就不知老婆原谅我没?啧啧,她若过得好,我就不寻她也罢!啐!”一口嚼烂的种子渣随痰被吐在地上。
几日打听下来,知道林巧儿是跟蒋孟庭走了,听说与流亡学生随国民政府往大后方去,一路上应是有照应又安全的。叶梦殊也已随家人逃亡香港。
“好歹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罢也罢!就当便宜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臭小子,哼!谅他也不敢亏待我老婆!”
楚霸天双手盘胸,对自己轻笑几声,当下决定回老家山上种甘蔗去算了!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船位一票难求。
蒋孟庭原打算先护送林巧儿往大后方找到楚霸天后,再回头想办法到香港,但由于林巧儿身体实在太虚弱,无法跟上逃难队伍的脚步,商议的结果,不如两人回头先逃亡香港,安定下来后,再看能否与楚霸天取得联系。
毕竟叶梦殊的父亲财大权重,若能得他帮忙,还比他们瞎闯瞎撞有利得多。
幸亏有叶梦殊留下的马车与钱,二人得以免去日晒雨淋之苦,安全抵达上海。
在租界地,蒋孟庭的画颇受那些洋人欣赏,全数卖出再加上洋人的帮忙,终于以黑市价买得两张船票。
这是洋人的商船,会载客过境香港,再航向台湾。
望着故国山河渐离渐远,眼前一片汪洋,此去异乡,命运未卜,楚霸天更不知身在何处,于今安好否?躲在小阳伞下的林巧儿满心酸楚却强忍着,她要学会坚强,学会照顾自己,不再让朋友担忧,她已经麻烦蒋孟庭太多太多了。
但远远地,有个熟悉的身影朝她直直走来。
那是楚霸天!络腮胡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崭新的水手服,嘴里嚼着要火柴棒。他因没钱买船票,听说这商船在找会航船的短工,干脆就自告奋勇上了船,开航后,才发现蒋孟庭与林巧儿竟也在船上。他已经偷偷注意好几天了,一直犹豫到现在,才决定来打声招呼──算是最后的告别也好。
林巧儿再怎么强忍,眼中还是马上蒙了一层水雾,娇躯摇摇欲坠。
“啧啧,你可真是爱哭,每回见着我,若不是哭就是昏倒,唉唉,你可别又用昏倒来欢迎我?”
楚霸天连忙一手扶住仿佛摇摇欲坠的林巧儿,一手捞住小阳桑
“呃──我去找东西吃,你们先聊聊好了。”
蒋孟庭望了林巧儿一眼,欣慰地笑了,拍拍楚霸天的背,离开甲板,下到船舱。
“为何一走这么久?你欠我一个交代!”
林巧儿在楚霸天怀里哭了好久好久,才恢复平静,又娇又嗔地抱怨。
楚霸天撑着小阳伞,舍不得放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娓娓道出这段日子的大致经过。
“我大老粗一个,学也学不来温柔!哎!”
林巧儿点点头,表示认同。
“我脾气暴躁,又狂妄自大。”
“我晓得。”林巧儿轻声说。
“我总是专断独行,没有顾及别人的感受!”
“我知道。”
“我哎,缺点一箩筐,狗改不了吃屎,总是害你又气又哭!”
“嗯,我体会很深。”林巧儿叹气。
“哎,如果学诗词像学各省粗话那么容易上口,我早可以当秀才了,干伊──哎哎,没事,凭良心说,我已经很努力学着咬文嚼字了,可就是改不了满口粗话!我也很郁卒,哎!”楚霸天叹口气,忍着没将咬在嘴里的火柴棒随痰吐在甲板上。
“那你想怎么样呢?”林巧儿总算抬起头来,水灵灵的眸子望着他。
楚霸天又叹口气,从贴身衣袋里掏出用油纸包得极好的契纸。
他正是想还给她完全的自由,才终于决定现身的。
“你不是一直要离婚吗?那就离吧你注意听好,这些话我一辈子只说这一次,”楚霸天满脸涨红地,说得又急又快,毫无抑扬顿挫“以前不放你,一方面是舍不下,也认为只有我能给你最好的生活,最完整的保护,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也不能给你吃好的穿好的,穷得要当裤子过日子,但那王八画家,虽是配不上你,起码是个读书人,画也卖得有些名气了,跟着他过日子,总比跟我好上千倍,也就也就放你去吧!”楚霸天咬着下唇,硬是把话说完,将那张离婚证书塞进林巧儿的怀里,掉头就走。
林巧儿呆在原处,泪流满面。
船很快就抵达香港,旅客纷纷下船。
楚霸天躲在底舱里,拿着一把糖炒栗子当弹珠,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水手长三番两次警告他,若不上甲板上帮忙,就要扣他一半工钱,楚霸天充耳不闻,继续玩他的桔子弹珠,其他水手忙不过来,也来啰唆,要他这个木讷寡言的大力士上去搬货。
楚霸天冷冷瞧他们一眼,握拳捏碎手中的栗子,栗子化为粉状散落下来。
那些人吓得落荒而逃,再不敢来啰唆半句。
直到船又启航,抵达基隆佰,楚霸天才将余下的栗子弹珠全塞进嘴里咀嚼,脱下水手服,换上自己的衣物,随身行李一背,步上甲板,直接走进船务室。
“钱拿来!”
他瞪着牛眼对那吓得发抖的水手长说,嘴里还大剌剌地嚼得栗子叽嘎响,水手长连忙打开保险柜,将里面的钱捧了出来。
楚霸天数了一半的塞进背包里,将其他的又塞回保险柜,笑了个白熊样,头也不回地下了船。
“你粗鲁到不懂得为淑女拿行李吗?”
柔细的女声在背后响起,楚霸天猛地回头,瞪大牛眼。
“难道这么重,你还要我自己提吗?”
林巧儿嘟起唇,睨着楚霸天。
“呃,你你你──不是在香港和那王八画家下,下船了?咳咳咳──”
楚霸天猛咽口水,差点被满嘴栗子渣噎死,咳得满脸通红。
“什么王八画家,多难听?!”林巧儿佯起怒颜说“他到香港找小梦,我跟去干嘛?当拖油瓶呀?莫非你昔日富有,就买我来玩玩,今日穷了,就打算将我卖了换钱?”
“我我没胡,我不是这意思──”
“啊抹你是啥意思?”林巧儿卖弄起和丁雄学过的几句闽南语,将那张包着油纸的婚契丢过去,双手叉着腰说:“妹离婚嘛得爱舞公证人,夭寿喔,青菜得想嘎我离?杜烂,我得撕烂,呃,撕烂你的嘴喔!”
她那几句国台语交杂的粗话,说得荒腔走板,楚霸天牛眼愈瞪愈大。
“啊你是嗯叭看过恰查某是否?袜嘎你贡啦,我抹青菜嫁,也抹得唬人青菜离眼啦!”林巧儿嫣然一笑,旋即投入楚霸天怀里。
楚霸天一口气惊得顺不过来,差点脑充血。
唉,幸亏他体质够好,否则,这回当场昏倒的,恐怕是他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