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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同,你来了?”停好脚踏车,才抱起大包小包往礼堂里头走,冷不防的就差点被身边的一个声音吓到。
“小方,你不在前头帮忙,蹭到门边来干什么?吓死人了。”
“学姐,”他一脸无辜的说:“是那些“牛”说他们饿了,要我随便去买点东西来吃啊,谁晓得一走出门边就碰到你。”
“又把你当打杂的使唤了?”我要他出去帮我把绑在脚踏车后座的纸箱抱进来。“我照十个人份算的,应该够了。”
“十个人的“粪”曹意同,好臭、好臭。”在我们的身后突然又多出个声音来。
“学长!”
“是你啊,孙昌祥。”
“可不就是我嘛,走、走、走,小方,你学姐手上的东西,你不会帮忙提一些啊?”
我跟着他们两人的脚步,一起往偌大的礼堂内,唯一亮着灯光的舞台走。
“你不是到垦丁去了?”
孙昌祥闻言,马上侧头兴奋的说:“这么关心我?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就会臭美,难怪刚才会出口成“脏””我马上回报他。
“我是没有你周围男生那么会附庸风雅,文学素养一个高过一个啦,但好歹我们也做过一夜的夫妻,是不是?”
“不过是社研营晚会上的一出短剧嘛,从溪头回来这么久了,那个头衔你还一直把着不放,怎么,不怕女朋友吃醋?”
“我孙昌祥连老婆都娶了,哪里还敢乱交女朋友,惹恼了你,你那四个保镖会放过我?”
“不跟你扯了,听说你是这次迎新晚会的经费总管。”
“不然我会计念假的啊。”
“会计、会计,不是“快快忘记”的意思吗?”
瞧他难得被抢白的呆样,我正想乘胜追击,台上那边看清楚我们的人,已经先欢呼起来:“哇!贤伉俪一来,我们就得救了。”
“老婆,你今晚花了多少钱?别忘了跟我提领公费。”孙昌祥一边发放点心,一边朝跃上台去的我说。
“香肠,”他们叫着他名字倒念过来的谐音外号:“人家曹意同没有那么小气,你就不必瞎操心了。”
“她不穷,我可穷得很,俗语说:“肥水不落外人田。”你们没有听说过吗?对了,老婆,老婆!你刚刚有没有听见我说了句成语?我没有说错吧?”
踱到舞台一角去的我,突然觉得有些疲倦,只朝他挥了一挥手,至于他要如何解读,就随便他了。
孙昌祥是社研营中,我们那一组的小组长,外表上看来,他相当、相当的玩世不恭,因为大学重考了三年的关系,使得与我们同年级的他,在年龄上其实都大了我们一到两岁,再加上他的善于表现,很快的便成为三天两夜活动中,众人瞩目的焦点。
其实会出来竞选总干事或社长的人,哪一个血液中没有一些“爱现”因子,或许也因为熟知这一点,才令孙昌祥采取了一种“耸而有力”的表现方式,务求更加突出。
比如说他会在用餐时,突然喝令我们全组人用筷子插起一颗卤蛋,然后起立向前头的师长们致意,无厘头的程度,完全不下于银幕上的谐星。
又比如打从演过“夫妻”后,他就一路追着我叫老婆,有一次我骑车经过他们系馆,还听见他朝我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引来同行同学的侧目。
坦白说,我搞不清楚这样的一个人,却也不想弄明白,因为眼前的我,午夜梦回还经常会想起
“意同,拎着大包小包过来,自己有没有吃啊?”
是工学院总干事之一,土木系的陈菲力。“我早吃过了,你呢?刚刚小方跟我说你们都快饿扁了,喂,工作要做,性命也要顾啊,别忘了这只是我们上任后的第一场重头戏,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看来你已经比较进入情况了。”陈菲力干脆在我身边坐下来。
“我被骂惨了嘛。”我苦笑着回答他。
“对了,今天有人代你出头喔。”
“谁?出什么头?”
“跆拳道社的副社长,是你们班上的男同学吧?”
“si摸n?他说了些什么?”
“下午刚好是武术社团排练的时段,一练完,他就过来递给我一根菸,然后在一起吞云吐雾当中说:“我们班有一个女生和你们一起做事。”我说我晓得,就是曹意同嘛。他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就好“jo的办事能力强不强,我不晓得,但她亲和力十足,却是系上公认的,你也许不知道早在大一下时,我们班上的一个男生就曾经找她出来搭档选系总干了,后来当然落选,妙的是jo竟然到那时才想到,似乎应该问一下我们那个男同学为什么要选她?”嘿,”说到这里,他暂且打住喊我问道:“你真的一路跟人家选,选到落败了,还不晓得他为什么要挑你做搭档?”
迎上陈菲力狐疑的眼光,我重重点了头说是,事前我的确不晓得班上那个男同事为什么会邀我。
“那你现在晓得了?”
“嗯,他先问我记不记得当他邀我出来一起竞选时,我的反应,我说我当然记得,我二话不说,就应了声好。”
“他就是要你这份热情与冲劲。”
“冲动还差不多,幸好当初没选上,不然还不晓得我们系会被我搞成什么德行。”
“我倒不是这么想。”
“哦?”我侧头看他,眼带询问。
“我认为你是真有能力的,只看你愿不愿意将它发挥出来而已。”
我瞧他说得谨慎,再想起这近一个月来,他们四个大男生对我这总干事团内唯一的女生非但不怜香惜玉,反而展开近乎“报复”性的特训,不禁好奇的问道:“si摸n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请我们好好的照顾你,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你们班上的男同学绝对不会闷不吭声,他们人数虽然少,可也不会坐视班上女同学被欺负而不管。”
这段话委实令我既惊讶又感动,因而一时之间,竟然半声也无。
陈菲力好像完全能够了解似的,他拍拍我的肩膀承诺道:“我叫他放心,现在也向你保证,前阵子那些老要你去做一些耗费体力,却无啥功用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其实你应该也知道我们为什么会那样做。”
“知道呀,你们气我整个暑假都留在家里,也不跟你们联络,甚至连社研营都差点迟到,其实我”
本来想要告诉他我迟到的原因,但话到嘴边,还是被我给咽了回去。
这些人,眼前正一边分食点心,一边讨论晚会事宜,包括陈菲力在内的这些人,都是我升上大三后才认识的人,虽然合作的感觉很好,但现在的我却还无法交出自己。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晓不晓得那一天当我看见你一个人在展示馆内拿着粉笔,弯下腰去画线时,心中有多感动?”
“不画出线来,各社团的摊位没办法摆,隔天新生训练时,不就来不及招揽新社员了,我可不想成为所有社长、团长们围剿的对象,那可比得罪你们四个更可怕。”
我表面上说得轻松,其实那一天刚弯下腰去昼线时,确有满怀的委屈,但越画到后来,心情却越平静,连汗滴满地都不再在意,直到那一刻“活动中心文学院总干事”的头衔,对我才算有了真正实质的意义。
陈菲力大声笑了起来。“我保证往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因为我有一个跆拳道高手的守护者?”我调侃他。
“不,是因为我们相信你的能力与诚意。”
他说他相信我。
我蓦然转首望着台下的一片漆黑,几乎无法承受那句话的重量。
他说他相信我,而现在的我根本无法谈及“信任”不晓得自己还值不值得被信任,甚至对自己都失去了信任的力气,记忆迅速退回到上学期末,关于一通电话、一件情事、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决定?为什么?”慕觉在电话那头气势汹汹的逼问。
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就在学期快要结束,整个校园正弥漫着因为快放暑假而轻松,又因期末在即而紧张的独特气氛时,我从图书馆骑车回到宿舍门前,就看到了慕觉那高大的身影。
那时候,掠过我心头的第一个感觉是:厌烦。
没有任何人会比我自己更加震惊,他是我自升上大二后,就念兹在兹的人啊!
藉著书信往返,我们交换着若即若离的心事,藉着同时放假回家的机会,我们在彼此的言谈和眼神中,试探感情的温度。
听着他一段又一段来来去去情史的我,多少次想跟他说:“看看我,慕觉,难道你会不晓得我的心情?又或者我得永远扮演着听你倾诉的“好友”角色?”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还是任由他来去如风,任由他在心情郁闷时,也不管是晚上几点,一通电话便把我叫醒,直聊到东方天色将白。
我甚至试着在校园内驻足,可是不管我接受多少男子的邀约,心头挂念的,依然是远在北部的慕觉。
十月份,国中同学突然想到要在台北聚一聚,我上去了,车到新竹,另外一个念清华的同学上车来,抵达台北后,我们便直接上山,与十来位同学会合。
但是我却遍寻不着最想念的那张面孔。
午夜时分,我翻个身,在冽冽的山风中,好像听到匈牙利舞曲?
毫无理由的,我就晓得是他来了。
悄声下楼往外走,果然在山边草亭中,看见他拉小提琴的背影。
我以为自己已经够蹑手蹑脚的了,可是一曲既毕,他还是一转头便找到了我。
“我以为站在这个方向,乐声绝对只会随风飘散,不至于吵到你们。”
“会觉得吵,是因为只用耳朵听。”
他盯住我看了半晌,暗夜之中,只见双眸炯炯。
“累不累?”
“想来,就不会累。”我们在干什么?打哑谜吗?可是或许也只有在这平静的黑夜里,我才能与他交换着这般的心事。
“你大概想不到台北也有这么安静的地方吧,瞧,”他往上头一指。“还看得见星星喔。”
“那不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吗?”
“寒假会回家?”
“当然。”
“带你去山上看日落,海边看星星,如何?”
“到山上去看日落?”
“没想过吧?你现在读书的西岸那边,海边落日固然壮观,但是我还是喜欢东部的夕阳景象,一轮红日,独落山头,很符合”
我帮他接了下去:“你对孤决的要求。”
他的眼中有一抹惊讶,接着便涌上了然。“那张卡片是你放的。”
柄中三年级时,班上选模范生,导师独排众议,想尽办法,提高各项参选标准的门槛,创造出种种单对他有利的条件,终于将他推上宝座。
但班上却有一位男同学不服气,便在隔天发起了联名签署,要求改选,闹得满城风雨,最后改选提议流产,所有参与连署的同学均被狠狠训诫了一番,带头的男生还被记了一支小饼。
“你知道我也是连署者之一吗?”
“名单我看过,当然知道。”
“那你怎么还会猜出?”那张书卡是我特地挑了个早,趁其他人都还没到教室时,放进他抽屉的。
“我其实也是直到最近才猜到的。”
“喔。”
“小草有无数伴侣,大树只能仰天长啸。”他念出了那张书卡上的句子:“谢谢你。”
“现在听起来,实在有点驴,”我用两声轻笑来掩饰心头的紊乱。“更何况那好像有鼓励你继续和大家疏离的味道。”
“至少在当时,那对我来说是一份莫大的安慰,代表着还有人了解我。”
“是吗?那就好。”我原来已经把他带在心中这么久了吗?这念头令我备感沮丧,转身就想回屋里去。
“等一下。”
我驻足回身,还来不及问什么,一件外套已经披上我的肩膀。“穿着吧,山上风大。”
“你呢?不进去睡一觉,明天给大家一个惊喜?”
“社团忙死了,我本来其实只挪得出时间来参加明天,喔,应该说是今天晚上的聚餐,但我想见你,所以从学校出来后,就骑车上来了。”
“伯父不会担心?”我刻意淡化听见他说想见我时的喜悦。
“他早习惯我的早出晚归。”慕觉他们家几乎已经算是搬到台北了。
“如果我根本没上来呢?又或者我累坏了,一直没有出来呢?”
他偏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坦白说,我没有想过,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你”习惯了什么?我正怀期待,他却已嘎然而止。
“反正我就是想来。”最后他只说:“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隔天晚上我们一边聚餐,一边看着辉映窗外整片夜空的国庆烟火,在我悸动的心中,蓦然浮现幼时读过的一课课文。
“亲爱的中华民国啊,祝你生日快乐。”奇怪,我并没有念出声来,为什么转头一看,赫然发现慕觉已经坐到了我的身旁。
“怎么满脸惊讶?那不是你正在心中说的话吗?”
“是,的确是我刚刚在心中默念的话,可是你为什么”
“嘘,看,又开一朵烟花了,错过可惜。”
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已经大半都转移到他的身上,烟火虽然灿烂,但是得不到关注的心,岂不更像是烟火一样的寂寞?
几乎是一放寒假,慕觉的电话就到。
“回家第一件事干什么?”
“看你的信。”妈妈说信是我进门之前,邮差刚送过来的。
“对了,意同,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吧?”
“那要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啰,我们已经约好周末到杉原去了。”
“你们,你们是谁?”
“就是我们啊,这里哪个我认识的人是你不晓得的?”
“就不晓得所有喜欢你的人当中,是不是也有不排斥我的人?”
“又胡思乱想了,大树。”我取笑他。
“我是大树,那你是什么?”他冷不防的丢出一个问题来。
“我?小草之一吧。”
“胡扯,好了,记得”
“我知道,帮你多看看台东。”
“哎,你怎么知道我心中下一句话,就聊到这,反正周末见面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收了线,存心不让我再有机会开口。
不过这个仇,我那天就报了,当大伙儿看见等在海边的他,都瞪大眼睛时,只有我视为理所当然的说:“慕觉,来得正好,帮我拉开这块帘幕好挡风。”
慕觉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往我走来说:“我就晓得你会猜到。”
“不,我什么也没猜,”我决定对他说一次“内心话”“我只是决定接纳朋友的一切,包括他随时随地会带给我的“惊吓””
他仰头大笑,映着阳光的牙齿洁白整齐,笑声爽朗嘹亮,马上和其他一样不怕冷的男孩下海戏水去了。
等到太阳偏西时,他才又出现在我身旁。
“可以走了吗?”
“走?”我看一眼大半仍在戏水的朋友们说:“他们准备要回去了?”
“说好要去看“我”的日落的,你忘了?”
“现在?”我终于露出了令他满意的惊讶表情。
“走吧,再晚,时间就不对了。”
我再看和我们相隔有一段距离的大伙儿一眼,心想至少要跟他们说一声,可是脚步却已经随着慕觉移动,等到人坐到他身后,就更是将什么都给忘了。
我没有问他要带我到哪里去,没有问他通常都在哪里看山里的夕阳,甚至没有问他要多久才会到,只觉得有他在身旁,我什么都可以放心。
这个习惯,后来一直延续下来,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我便从来、从来都不问他要带我到哪里去。
“意同,你会不会唱以前的一首民歌“木棉道”?”不晓得什么时候跑开的陈菲力从另一头喊着问,也把我从回想往事当中拉了回来。
“我是个标准的“歌盲””拍一拍屁股,我站起来说:“但我会弹钢琴,你起音,我来合奏。”
掀起琴盖,我让自己陷入乐声当中,但当那一群男生合谐的唱出:
“啊─爱情就像木棉道,季节过去就谢了”时,我还是差点乱了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