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动情

宁作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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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池子旁的石头上发呆。心里还是闷闷的,拿起石子丢池子里的鱼,吓得悠游觅食的金红色鲤鱼四散逃命。瞧着它们狼狈的样子,绿儿"噗哧"一笑,心里好过了些。

    忽然长廊上匆匆走过一人。绿儿招呼道:"道恭哥,你今天怎么在这儿?"

    桓道恭脸一红,支吾道:"没什么。你玩儿罢。"疾步而去。绿儿喃喃自语:"古怪,古怪。"桓道恭是她们家的远亲旁支,家境并不富裕。今天却一身簇崭全新的行头,好像要去什么大人物家作客。

    随意漫步,忽然又见到她的另一位堂哥桓修。"怎么你今天也在这儿?灵宝哥没要你跟他一起以壮声势么?"桓玄从小寄养在桓修家,是桓修的母亲庾夫人一手带大的。哥俩年岁相当,一起长大,交情很好,可说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

    桓修见到她,有些不自在。"你还不知道么?"

    绿儿奇道:"知道什么?"

    "就是那个"桓修含糊其词。他这个小堂妹活泼可爱,精力十足,他一向很喜欢她。她小时候他陪她玩,有一次她还尿在他身上。要不是他们血缘太近,而且同姓不婚,他其实很想要她做他的妻子。可惜,她性子有点急,谁不好得罪,偏偏得罪了桓玄。桓玄是有仇必报的人。这下子卯足了劲要跟她过不去,不知会不会做得太过分了。看着她晶灿灿的大眼睛,他忽然无法面对她。"也没什么。你去问四叔或大哥好了。"

    "问什么?"绿儿笑道:"问为什么你们今天会约好了来我家,而且全副打扮的事么?咦,那不是信叔叔么?怎么他也在?他已经很久没来了。"

    桓修哼道:"一大把年纪了,好不知羞。"

    绿儿道:"不会啊,信叔叔四十还不到,比大哥也没有大很多。"

    "哼,人家千金小姐岂肯委屈自己做续弦。而且他官卑职小,也配吗?癞蛤蟆想吃逃陟肉!"

    绿儿问:"信叔叔又要续娶了么?是哪家的千金?你又是怎么啦?跟他有什么过不去的?"见他抿紧了嘴不答,哼道:"不说算了,我还不爱知道!炳,武哥哥也在。他怎么装腔作势的。穿着儒衫一点也不象他了,看上去好奇怪。"

    桓修的声音更不屑:"穿着龙袍也不象太子。人家才女要匹配的是俊秀儒雅的才子,他一个胸无点墨的武夫来凑什么热闹。"

    绿儿瞧着他拂袖而去,自语道:"没头没脑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怎么他们一个个都怪怪的。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既不是阿爹做寿,也没有红白喜事。都哄到我们家来做什么?"

    信步走到东书房,一个年轻男子赤着上身横躺在竹榻上,拿着本书在瞧。绿儿吓了一跳:这里是平时他们兄弟姐妹们读书的地方,可不是亲友们可以随意进的。这人发什么神经,春日里白天或有些热,此刻日暮低垂,颇有凉意,居然打赤膊,不是有病是什么?她悄没声息地走近,"哇"地大叫了一声。

    榻上的人被她吓得不轻。他一跃而起的势子也吓了绿儿好大一跳,两人一起惊叫,朝角落里躲去。

    桓蛎惊魂未定,过了一会儿才瞧清来人是谁,呼出一口气,怒道:"你干什么乱吼乱叫?人吓人要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绿儿嘟嘴抱怨:"小扮你干吗突然跳起来吓人。我才差点被你吓死。"

    桓蛎翻翻白眼,懒得再跟她争辩。反正最后他是辩不过她的歪理十八条,告到阿爹大哥那里也是白搭,铁定偏帮着小妹,怪他做哥哥的不懂谦让,净会跟妹妹斗嘴。反正有妹如此,算他命苦罢了。

    "你一个人躲在这边做什么?而且还好神勇。光着膀子不冷吗?"绿儿说着笑出声来,"看你瘦不拉叽的,象根豆芽菜一样,丑死了。还不快把衣服穿起来。"

    桓蛎不悦:"要你管!这叫纤弱美,现在最流行的。小丫头不懂就别乱说话。"

    绿儿笑道:"等你冻出病来,一汪清泪,两行鼻涕,那就更美了。"

    桓蛎恼道:"出去出去!别杵在这儿碍事。"

    绿儿问道:"碍什么事啦?你们今天一个个神神秘秘的,到底在搞什么?"

    桓蛎不耐烦:"你不会去问别人。"

    "到底玩什么?"绿儿一脸好奇,"我也要玩儿。"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只知道玩。"桓蛎走过来把她往外推。"出去啦。"虽然苗条瘦弱,抓这么个小女孩倒也不费吹灰之力。一把楸住她后领拎到门外,然后"嘭"地一声关上门。

    绿儿拼命捶门:"开门,开门啦!"里面却抵死不开,装聋作哑。绿儿不得已停下来喘气,恨恨地道:"你不要再让我看到,否则有你好看的!"恐吓了一阵,才悻悻地离开。

    一路走一路踢石子。想到要是殷仲思看到她这付样子,免不得又要教训,说什么姑娘家要端庄,要坐有坐像,站有站像。讨厌!怎么又想起他了?她还没生完气呢。为什么他不一视同仁?为什么他不一碗水端平?为什么他对二姐要比对她好得多得多?愤愤地,一脚把一颗小石头狠狠踢出去。

    "哎哟!"前面有人喊痛。绿儿一抬头,看见一个唇红齿白,脸孔俊俏的少年郎站在那儿,捂着脸呼痛。

    绿儿忙跑过去,问道:"踢到你了?踢到哪里?要不要紧?"

    少年慢慢松开手,绿儿见他脸颊上一条破皮的擦痕,不由歉然:"很痛吧。不过没有出血。你一定要原谅我哦。因为我不是故意的。要是你为了这一点点小伤去告状的话,就太不够男子汉大丈夫了。"本来是要道歉的,可惜一时恶习难改,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威胁。

    少年失笑:"没关系的。绿儿小姐,你别担心,我不会跟人家说的。"

    "我才不担心呢。咦,你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微微苦笑:"在下跟小姐见过两次。"

    "是吗?"绿儿疑惑。

    少年轻叹道:"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是吗?"

    "怎么会。"绿儿不服,"你是不是在自夸你的记性比我的记性好?因为同样见过两次你记得我而我不记得你了。我警告你哦,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自夸了。我也不喜欢别人把我比下去。"

    少年哭笑不得:"绿儿小姐,你会错意了。在下绝无取笑自夸之意。我乃"

    "哎,等一下!"绿儿抬手阻止他,"你先不要说。我今天一定要自己想出来。"她歪着头打量他,自言自语:"没理由啊。没理由记不得。"

    她这付样子真是可爱透了。少年微笑由着她。自见到她后他就一直念念不忘,今天硬要跟着哥哥谢玄到此,也是为了能再见她一面。虽然她想不起自己未免叫人伤心。不过,能见到她就好。其他就无所谓了。

    绿儿仍在苦苦思索:"到底是哪里见过的。"

    少年知道她性子倔,看来不想出来是绝不肯罢休了。不忍心让她不痛快,提示道:"你大哥荣获晋升的宴席上咱们第一次遇见。"

    "对了。"绿儿大是兴奋,"你一直跟在大哥的好朋友谢玄哥哥身边。你也是姓谢的是不是?"

    少年含笑道:"在下谢琰。"

    绿儿得意洋洋:"我就说嘛,我怎么可能想不起来是不是。"

    谢琰笑道:"那是自然。我们第二次见到是前些天去普渡寺的那一次。小姐落落大方,字字璇玑,敏悟聪慧,让在下印象深刻。"其实印象最深的是她冲上去挥桓玄一巴掌,他马上就着迷了:从没有见过如此烈性的女孩子,那样敢作敢当。寺门口又那样诙谐幽默,伶牙俐齿,更让他又惊又喜。

    绿儿倒也懂得害羞。受他夸奖,虽然喜在心头,但脸微微一红,还是自谦道:"这,没什么啦。"

    "不是。在下是真心诚意仰慕小姐。"这算不算表白?

    "真的不用。我没那么好。是你说得好。"

    谢琰啼笑皆非:她到底有没有听懂他的表白?这对他很重要。如果能和她两情相悦,她对他的痴情能有所回应的话,他就一定要拜托哥哥帮他回掉他不想要的婚事。因为他想和他喜欢的女孩儿在一起。

    "你对我怎么看?"

    "对你?"她认也不认得他,会有什么看法。"很好啊。"确实很好。因为他都不吝夸奖她,让她听得好开心。要是哪一天殷仲思也肯屈尊夸她一句就好了。

    "当真?"谢琰心怦怦直跳。

    "当然啊。你一直夸我,害我都快不好意思了。"绿儿笑得天真。

    "只为了这个?"谢琰有些些失望。他这样年纪的少年郎第一次向女孩子表达爱慕之情,难免患得患失。何况对方又未给他明确答复,看来还一付未识情滋味的样子。不,他不放心,也不安心。他要她明明白白告诉他,到底喜不喜欢他,思不思念他,想着他是否象他想她一样。

    他握住她手。绿儿一惊,想甩脱,"你干吗?"

    "听好。我现在并不是在夸你。你是我见过最美最洒脱的女孩子。我在家里心心念念都在想着你。"

    这还不是在夸她吗?夸她美,夸她洒脱。绿儿忽然怀疑他头壳有毛病。笑吟吟地道:"你真的不要再夸我了。"顺便把自己被握住的手抽回来,"要知道,要我一直一直保持谦虚是很困难的事。你再夸我我就要飘起来了。到时候你见到我乱拽的样子,可别笑话我。"

    谢琰又好气又好笑:他算白费心了。他的梦中情人活泼诙谐美貌依然,但她实在还是个未解风情的小女孩。如果给他时间给他机会,他会守护在她身旁,教导她知情识爱,看着她象朵花儿似的慢慢开放,领着她走过青涩的岁月,一步步让她展露褪去童稚后的风情。

    可惜他没有时间。或者即使现在是他一厢情愿,但获得与她在一起的机会也是值得争取的。最要紧的是,他一定要退婚,否则他还有什么资格向绿儿求婚。只要他是自由之身,凭谢桓两家的交情,桓冲一定会应允他的求亲。瞧今天为他堂姐择婿,桓家的男儿郎一个个打扮得衣冠楚楚,还表现得气质极佳的样子,看来桓家极想与谢家攀上这门亲。

    "你怎么也在这儿?"绿儿打断他出神发愣:"别告诉我你也象我哥哥门那样发了神经,而且还约好了今天一起发作。"

    她不满的口气惹他发笑:"你还不知道吗?"她茫然好奇的眼光证实她确实一无所知,于是他把为他堂姐择婿的事说了一遍。

    绿儿听完后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之外。她抱着肚子叫疼:"啊哟啊哟,笑死人了。怪不得他们一个个阴阳怪气的,问他们也不肯说。"她越笑越厉害,笑得直不起腰来,"最最可笑就是小扮了。他真的好死相。一个人呆在乌七抹黑的书房里看书,还袒胸露背的。他大概是想效仿王羲之王右军大人的故事,冒充东床袒腹的佳婿。可惜呀可惜,他袒腹是袒了---只要别着凉,免得弄得府里一团乱;躺也躺在了东床上---那张竹榻确实是安放在东书房的窗下。难道这样便成佳婿了吗?哈哈,那句话怎么说的?对了,拾人牙慧,东施笑颦。最怕是画虎不成反累犬。平日里看他是我哥哥,不好意思说他。由今日这件事看来,他果然是个白痴,如假包换。"

    谢琰也很同意,不过不适合随声附和,免得被人看见传出去说他攻击桓府的少爷。他提醒道:"小姐,他是你哥哥。"

    "知道。"绿儿眨眨眼,"不过就算是我哥哥,也还是个白痴。你说呢?"

    谢琰笑道:"我不便评论。"看她挤眉弄眼又吐舌头,好像跟闺中知己说悄悄话的样子,煞是灵动可爱,谢琰忽然忍不住想抱住她揉进自己怀里。然后又责备自己有这样的念头。"她是个何其纯真的小姑娘,谢琰啊谢琰,你枉为读书识礼的人,怎可转这样卑鄙龌龊的念头!"

    正自叹自艾,一个冷冷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谢琰一惊,唯恐被人识破心事。回头一看,阴影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他上次见过的殷仲思,另一个二十一二岁年纪,眉目间与绿儿有几分相似,却从来没有见过。正猜测,绿儿已笑道:"二哥你怎么回来了?难道也是想做谢家的乘龙快婿?"

    她二哥桓蟠白了她一眼,"我没兴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啊。碰到谢公子,随便聊两句。"

    "聊什么聊。没的被登徒子花言巧语骗了去。"

    谢琰抗辩道:"桓二公子,在下可不是那样的人。"

    桓蟠瞥了瞥他:"谁知道。你又是谁?"

    "在下谢琰,家父谢安。"

    桓蟠淡笑着:"原来是谢丞相之子。失敬失敬!"谢琰皱眉,总觉得他的话里有嘲弄的意味。"听说皇上刚刚把晋陵公主许配给你,你现在是堂堂的驸马爷了。真是可喜可贺。"

    谢琰看了绿儿一眼,尴尬地道:"还未最后确定。"

    桓蟠不理他说什么,一本正经对绿儿道:"小妹,你可要当心,别打'禁娈'的主意。"

    绿儿好奇道:"'禁娈'是什么?"

    "那是猪脖子上最好的一块肉。是专门规定给皇上吃的。谁要是想吃这块肉,那可是犯上,要杀头的。"

    绿儿并不知道二哥是在消遣谢琰,嗔道:"我什么时候跟皇上争过肉吃了。你就爱胡说八道。咦,谢公子,你怎么脸这么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琰涨红了脸摇头,一时说不出话。

    桓蟠道:"我刚回来,只见了大哥和老爹。然后就见到先生在到处找你。谢家来挑女婿是怎么回事?"最后一句话绿儿没细听,朝他身后望去,见殷仲思隐身在阴影里,不由奇怪他怎么板着脸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在跟谁呕气。哼哼道:"他也会想到找我么?他大概巴不得我从此没影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她的小声嘟哝桓蟠一个字也没听见,又问:"到底择婿是怎么一回事?"

    绿儿只好重新讲述一遍。桓蟠失笑道:"我家的男人们真是越活越不长进。谢家的小姐就这么好?值得在意成这样?"

    "听说是才女呢。"

    桓蟠不信道:"他们家已经出了个'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才女谢道蕴。怎么?又出一个?我就不信天下间有这许多才女,而且都出到他们谢家去了。"

    绿儿问:"什么是'未若柳絮因风起'?"

    "那是说有一次谢丞相在大雪天和子侄们赏雪,看到大雪纷飞,就问:'大雪纷纷何以拟?'他侄儿谢朗谢胡儿道:'空中洒盐差可拟。'谢丞相摇头说不好,他侄女谢道蕴就接口说:'未若柳絮因风起。'一时之间,时人称颂,谢道蕴才女之名就是如此得来的。"

    绿儿笑道:"别人家的事你又知道得那么清楚了?"

    桓蟠嚷道:"正好这里有个谢家人在此,不信你可以问他呀。看我有没有瞎说。"

    绿儿转头问道:"谢公子?"

    谢琰道:"令兄说得极是。道蕴姐姐文采斐然,在女子中可算首屈一指。"

    绿儿嚷道:"为什么说在女子中?男子哪一个比她强了?"

    谢琰还不及回答,桓蟠就道:"你这样急切,人家还以为你在维护自己的名声。怎么样,小妹,什么时候你也来两句惊世名言给我们听听?要知道,阿爹花了一大把力气栽培你,还让你跟我们一起读书,无非是要你为他争口气,好跟谢家的才女们一拼高下。"

    绿儿生气道:"为什么要我替他争气?阿爹自己争气不就好了。有本事的话,就把谢安伯伯的丞相位置抢过来。"

    桓蟠笑道:"可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琰忙道:"桓叔父把扬州刺史之位让与家父,足见他胸襟磊落、度量宽宏,非常人所及。更何况桓叔勤俭朴素,谦虚爱士,家父是一向佩服的。"

    桓蟠斜睨着他:"你这小子满口奉承,意欲何为?难道是看上了我家小妹,所以竭力讨她欢心?我跟你说,这小妮子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其实刁蛮泼辣。真要娶了她,有的你苦头吃了,跟在她后面收拾残局都来不及。何况你已经死会了,哪里还能追求别的女人?不怕公主打破大醋缸?"

    绿儿不满斥道:"哥哥!"她并不是对谢琰有意思啦。只是人家既然对她那么有好感,她老哥乱搅和个什么劲。瞧他说的都是什么混帐话!

    桓蟠指着她:"你,你也要收敛点了。你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何况又已经许了人家。怎么还可以跟别的小白脸胡来?你未来的老公长得又不比他差。"

    绿儿恼道:"你胡言乱语什么?是喝醉了么?"

    桓蟠叫道:"又不信我?看来我每说一句话都要带个证人在。还好,我有证人。"他一把拉过殷仲思,"我刚从爹房里出来,大哥还在跟爹合计呢。当时先生也在,他总不见得会骗你。谁叫你没事干去惹了那个小霸王桓玄,他去撺掇他舅舅,也就是当今的皇上,把你指给太子洗马卫朗。看来不日就要出嫁了。"

    绿儿惊得目瞪可呆:"胡说,胡说八道。你这个烂人,净会欺负我。我,我告诉阿爹去。"

    桓蟠被她骂得火气直冒,火大道:"去呀,尽管去呀。去问问清楚我到底有没有骗你。"

    *****

    桓冲在房里踱来踱去,唉声叹气。实在忍不住了,问道:"桓玄这小子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桓伊在一旁侍立,答道:"不管是不是灵宝的主意,总之这门亲事是皇上亲口许的,推辞不得。"

    桓冲怒道:"阿绿是我的宝贝,难道就这样被他毁了一辈子?不,我不甘心。"

    桓伊叹道:"这件事毒就毒在,许的那家人家我们挑不出一点错。卫朗今年不过二十岁,貌美非常,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称。他也颇有文采,很得皇上宠爱。祖父是名嘈一时的美男子卫阶,家世绝对没有问题。他本人年纪虽轻,却已是太子洗马,前途可以预量。这样的女婿也配得上我们家,并不辱没小妹。"

    "可是,这件事里面有阴谋。"

    "不错。糟就糟在我们不知道这个阴谋是什么,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皇上收回成命。"

    "阿蟠回来后怎么说?"

    桓伊笑:"阿蟠说是他平生仅见的良材美玉,还说小妹许给他才是高攀了。他二人倒成了莫逆之交。"

    桓伊怒冲冲道:"阿蟠这小子疯疯癫癫的,既然他看得中,那肯定不好。"

    桓伊想起那天王徽之的话,说道:"这倒未必。两人能成为朋友,倒不一定是性情相近,臭味相投;极有可能南辕北辙,脾性相左。但互相看到对方身上的长处,这才倾心交纳,其实倒不无性情互补的意味。"

    桓冲道:"那也罢了。阿蟠这样的小子,我还真不想替他娶亲,免得糟蹋了人家好好的姑娘家。"

    桓伊笑道:"二弟虽狂妄了些,吊儿浪当了些,不思上进了些,性子懒散了些,其他都没什么。阿爹您也不要对他过分苛责了。"

    桓冲瞪眼:"除了你说的那些,他剩下的还有什么?是自己的儿子,那叫做前世作孽,无法可想。这样的女婿?谢了,我第一个消受不起。不行,那小子只管由着自己的性子,把那个卫朗夸得花好桃好,根本没有顾及自己妹妹的终身幸福,没责任心,他的判断我信不过。子野,还是你自己亲自去看看,到底人怎么样。"

    桓伊应道:"可以。不过不宜做得太明目张胆,您说呢?毕竟皇上已经颁诏,我们算是姻亲了。做得太明显人家难免不痛快。要是到头来妹妹还是要嫁过去,反而替她竖敌,让她难做人。"

    桓冲点点头,"还是你细致。对了,我倒想起一件事。听说卫家的男子虽则貌美,但体质孱弱。卫阶二十六岁就病笔了,他儿子似乎也没活过三十。这件事你务必要打听清楚。我可不想你妹妹嫁过去没几年就做了寡妇。"

    桓伊还来不及答应,桓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阿爹,二哥胡说什么你已经把我许了人,是真的吗?"

    桓冲支吾:"这个"看向桓伊求援。桓伊踏前一步:"小妹,皇上指婚,阿爹也是无可奈何。"

    "我不管!"绿儿猛摇头,冲进桓冲怀里,叫道:"阿爹,我不要啦。你去替我回了他。"桓冲摸摸她的头,苦笑道:"小痹,阿爹也不舍得。可是"

    绿儿抬起满脸泪痕的小脸,叫道:"阿爹,你答应我!"

    桓冲为难:"阿爹一定尽力。我已经叫你大哥去打点了。咱们再去求求皇上,请他收回成命。"

    "要是他不肯呢?"

    身后跟来的桓蟠幸灾乐祸地道:"那你就只好认命了。你以为你最任性,人家灵宝比你更任性。而且他的母亲是南康长公主,他的舅舅是当今皇上,他的后台硬,有人撑腰,比你更有任性的本钱。你好死不死地谁不好去得罪,偏偏手痒去煽他耳光。你以为谁你都可以伸手就打,反正有阿爹罩着你?现在你可得到教训,不敢再太任意胡为了罢?"

    绿儿没想到他不安慰她也罢了,居然还数落她,好像巴不得看到她倒霉。她回头看看阿爹大哥,阿爹无奈摇头,大哥虽不做声,眼中神色也显露出颇不以为然的样子。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叫道:"你们谁都不帮我。嫁就嫁好了。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们!"一转身哭出门去。桓冲待要追上去好言相劝,桓伊拉住他道:"爹,让小妹痛痛快快哭一场也好。现在实在不宜答应她什么。爹你心软,见到妹妹的眼泪您就没辙了,可是这婚事若最后无可挽回,倒是让她放弃不可能的幻想,乖乖地接受现实的好。"

    桓伊劝罢了桓冲,抬头看见殷仲思脸色阴郁站在门口,唤道:"殷先生请进来一叙如何?"

    桓冲奇怪他儿子还有心情跟别人瞎谈。他此刻心里乱糟糟的,一团乱麻,只想一走了之。桓伊却留住他说:"爹,您也留一下。我要跟殷先生谈的事也想听听爹的意见。"

    殷仲思看了他一眼,决定听听他要讲什么。其实他心里也已猜到了几分。

    "来,坐。"桓伊笑容可掬。殷仲思提防地看他一眼,觉得这位桓家大兄神情古怪,似乎有些不怀好意。他过去坐下,等他切入正题。

    "殷先生也是名门之后,不知已故的殷侯生前有没有替先生定下婚事?"

    桓冲喝进嘴尚未咽下的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殷侯?婚事?"这几天已经有太多的婚事,他一听到这个字眼头就发昏。而且怎么跟殷侯扯上了关系?他跟大哥桓温的旧怨曾令两家不和,如今难道他的后人反倒进了他的府中做事?

    "阿爹难道还不知道殷先生正是殷侯唯一的儿子?"桓冲故做无辜的问。

    桓冲喃喃:"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他转头望向殷仲思:"尊师的信上也从未提及过呀?难道他不知道你我两家的过节?"

    殷仲思注视着他们?想借这个借口赶他出去吗?本来也没什么。不过,就为了这个缘故,他不很甘心。他缓缓开口:"家师世外高人,不看重这些俗世的蜗角之争。何况有争执的是先父和令兄,如今都已故去,有什么恩怨也可以放开了。至于家师举荐,是他觉得大人的托付我可以胜任;我会接受,是期望有一番历练。至于是张家王家,我不在乎。"

    桓冲笑道:"也对。先生在这里四年了,性情品性如何,我很清楚。看来是我多疑了,请勿见怪。"

    殷仲思微微欠身:"好说。"

    桓伊道:"先生不必多心,家父和我都没有怀疑的意思。只是看先生年纪也不小了,难道没有考虑过未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桓冲叫道:"终身大事?"难道殷先生要成家立室去了?这倒也罢了,只要他婚后仍在这府里做事。因为自从他来了之后给他解决了不少麻烦,让他省了不少心,所以他很不想听到他考虑自己前途要离开之类的事。可是他既是名门之后,虽然落魄了,但也许会有些大户人家相中他的才智,以女儿为诱饵,从他这里挖角过去。这他可不允许。不过他是他延聘的老师,不是他家里的奴仆。一旦他真的决定要离开,他也无法可想。

    殷仲思暗暗握紧拳头,努力调匀气息才能避免不至发抖。说服自己桓冲这付大惊小敝不可置信的神情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难道他要成亲有这么奇怪吗?在他忙着张罗自己儿女婚事的时候,没有发觉他比他的幼子幼女年长得多,早已过了适婚的年龄吗?当然,他从小无父无母。他才开始懂事的时候,他的父亲就遭贬黜,成天郁郁寡欢,没有时间来管他儿子的成长。他父亲死后,他母子被同族亲友排挤冷落,母亲积劳成疾,一暝不视,撒手西归,他几乎不到十岁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为什么他眼睛酸酸的好像有泪欲落。自从他痛失慈母大哭一场后就再没掉泪过。他不羡慕人家有亲娘照料衣服鞋袜等起居杂物,也不在乎没有父亲追在他后面逼他读书识字骂他不长进。如果他父母俱在,他早就娶妻生子了,哪里还须看人一付"什么,你这样的人也要成亲了吗"的脸色。不行,他不能就这样自怜自伤了起来,更加不能在他父子前黯然落泪。他父亲是殷侯,也曾显赫一时,也曾令专权称霸的桓温桓大司马忌惮过,他这个儿子不能在人前示弱,给他父亲丢脸。再困难再凶险他相信自己都能应付,何况是别人无意间流露出的轻视不屑。

    桓伊微笑着看他的反应,继续道:"我这样问先生切勿介意。只是我想着小弟小妹们都大了,妹妹们更是都到了出嫁的年龄。"

    殷仲思茫然,看了看他,涩然道:"不错。孩子们都大了。这里不需要我了。"他微微苦笑:多讽刺。刚来时他想方设法不想留下来,现在他倒开始舍不得走了。这府里有些什么占据了他的心思,让他放不开。

    桓伊道:"虽如此,但桓家还是需要先生的才智。"

    殷仲思有些不明白。这桓家老大是怎么回事?说起话来反反覆覆的,让人猜不透。殷仲思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不再被他牵着鼻子走,让自己的情绪可笑地忽喜忽忧的变化。

    "家里虽不再需要老师,但父亲麾下正需要一名记室。先生文笔优美,才学广博,正是最适当的人选。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殷仲思意外。他一直在寻求一个机会,能受人赏识提拔,作为晋升之阶。如今这个机会掉到他面前了,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做何反应。

    桓冲在一边袖手旁观:原来他儿子是在替他挽留人才。那也好。以他目前心绪之乱,恐怕虑不及此。可能殷先生自己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也在四处寻找机会。等到他把儿女的事摆平再来考虑这个问题,也许他早就打好包袱要走路了。此时趁他还来不及有别的想法,给他个职位挽留住他,真是再好不过。

    桓伊胸有成竹,问道:"先生以为如何?还是诚如先生所言,'无声就是默许'?"

    殷仲思不得不笑了一下:"事出意外,一时不知要做如何反应。小家子气,让将军见笑了。如此礼遇,在下却之不恭,那就笑纳了。"

    桓伊笑道:"那敢情好。我们正该大大庆祝一下。先生得以一展所长,我们桓家得获良材美玉。阿爹,您说是么?"

    "是啊。"桓冲咕哝。好了罢。留下就留下了,这就快快滚蛋罢。他心情不好,没心思跟他们耗。

    桓伊絮絮叨叨却不肯就此结束。"殷先生,刚才问起你的婚事,先生却还没有给我一个答复。"

    殷仲思叹道:"孑然一身,自由自在。在下还未想过成家之事。"

    桓伊不以为然:"这是哪里话。生儿育女,继祧宗祠,是你为人子的责任,怎可不放在心上。我问这么多,却不是好奇心重,鸡婆无聊,乃是想做一回大媒。"

    殷仲思心中嘀咕:你堂堂一个大将军,学人家做什么媒,还不是鸡婆无聊?

    桓伊又道:"我有一个堂妹年方十九,模样不差。只是一直在侍奉体弱多病的母亲,这才耽搁了下来。年初她母亲过世了,她独自一人,寄居在亲戚家。先生要是有意,下官替你们撮合一番如何?你放心,我们绝对会风光操办婚事,请家父认她做义女也无妨。这样一来,大家就真的是自己人了。以后不分亲疏,都是手足情深的兄弟姐妹,先生也可安安心心在这府里住下来。"

    原来还想让他招赘,把族里一个嫁不掉的老姑娘随随便便塞给他,以换取他死心塌地的忠诚。也许这样想稍嫌刻薄,但不知怎的,桓伊的提亲没有带给他丝毫喜悦抬举之感,有的只是被轻视侮辱的薄怒。如果桓家真的想以联姻的方式栓住他这个人才,那就拿出点诚意来。谁要娶个同病相怜的老姑娘。悲怀身世之痛,有他一个人的经历足够了,没必要再添一个。他真正要的是

    他一抬头,看见桓伊了然的眼神,不由一惊。他这是怎么了。多年的自制威胁着要崩溃。他怎会失态到这步田地,握拳咬牙,甚至忍不住要说出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他平平气,回绝道:"将军厚爱,在下心领。只是在下目前实在无心此事。请将军见谅。"

    桓伊看了他半晌,微笑道:"无妨。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一等小妹出嫁,先生就是家父的记室了。在这之前,还请先生对小妹的事多多费心。也许有些笔录公文也要请先生帮忙。先生这段时间会很忙哦。"

    殷仲思道:"那是应当的。"

    "啊,还有一件事。小妹为了这次的婚事对我们不甚谅解。先生跟她相处时间不短,熟知她的性情脾气。可否帮忙开导劝解,让她回心转意?"

    殷仲思明白这算是提拔他的一个附加条件。他咬了咬牙道:"适才我见绿儿与谢家的六郎相谈甚欢。听说卫公子相貌上与谢六郎不分轩至。也许安排他们无意中见上一面,绿儿了解到她未来的夫婿出类拔萃,并不比谢琰差。这样她能心平气和,多想想未来的丈夫,说不定会暗生情愫,就此回心转意。"

    桓伊笑道:"这主意好。先生你全权安排罢。"

    殷仲思应道:"是。那我先告退了。"

    殷仲思退出去以后,桓冲问桓伊:"你好像很得意?"

    桓伊笑道:"阿爹没有看出我的一石二鸟之计?"

    桓冲疑惑:"有吗?"

    这时,小童禀报谢玄公子求见大公子。桓伊道:"阿爹,我先出去一下。"

    桓蟠见大哥走了,也想开溜,免得又是一通教训。桓冲已逮住了他一顿好骂,正好发泄爱女被迫出嫁,又被她埋怨的郁卒不爽。他觉得只是刚刚开始,桓蟠却觉得有一个世纪之久。这时,桓伊又回了进来,脸上似笑非笑的。"阿爹,谢玄告诉我他已选中了女婿,要请阿爹首肯。"

    "哦?"桓冲倒差点忘了今天府里还有这回事。"他选中了谁?"

    桓伊眼光飘到桓蟠身上,对他看了又看。桓蟠给他看得浑身发毛。"干,干吗?"

    桓伊笑嘻嘻地道:"谢家选中的女婿就是你,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