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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脸通红,直想着这个人好生大胆。"他实在是不要脸。"她愤愤不平,"怎么可以就这样站起来。"他应该乖乖缩在里面才对,直到她看过瘾了宽宏大量放他一马,然后他涕泪横流对她感恩戴德,这样才对啊。他真真是不要脸!想她虽然还是个小姑娘,可是终究会长成个大姑娘。如果让她看见他赤身露体,她还要不要嫁人啊?幸亏她感觉到不对劲,他一站起来她就遮住了眼睛,总算什么也没看到。忽然之间又有一点好奇和遗憾:不知道若是躲不及会看到些什么。可惜没机会知道了。
她一个人边走边胡思乱想,忽然后领被人一把拎住。"想逃?得先问我答不答应。"她一把被抓进一个怒焰高涨的怀里,殷仲思阴冷冷的声音似乎不带丝毫火气,但他喷火的眸子却反映出内在的情绪。
她痹篇他阴狠的眼睛,左看右看寻找逃脱的路径,强笑道:"你这么快就洗完啦?这件衣服还蛮合适的,是不是?"
"我要我自己的衣服。还有我的包袱。"殷仲思楸住她的前襟提高,害她双脚离地不住挣扎。
她向旁边一瞥,地面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倾斜,奇怪得令人害怕。"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她心慌地大叫。双足不能脚踏实地,竟会带来那么大不安心的感觉。
殷仲思鼻子顶住她鼻子,"可以。先还我衣服来。"
"我不知道。"
突然一只粗大的拳头竖在她鼻子下,不容质疑的威胁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就好好想想。"
小女孩悄悄吞了下口水,挤出声音道:"不不知道。"
"看来你倒不怕死!"殷仲思气得咬牙切齿。
小女孩再往外边看了一下,一阵晕眩,忽然有股冲动要紧紧抱住他,好得到点切切实实的依靠。她从不知道自己居然惧高,现在她知道了。这样摇摇晃晃摆来摆去的,不但头晕想吐,而且心抖得快要散了。"你快点放我下来!"可惜抖着嗓子说出来的话要怎么有威势也是有限,何况她喉音娇嫩,再怎么发飙也十足是个扮成大人的小孩。
殷仲思眯起眼,横掌放在她颊边作势要打。"当真不说?"
小女孩吓得头一缩,眼睛紧紧闭起,心里叫苦不迭: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今天实在是她这一辈子最最倒霉的日子。她就要第二度挨揍。刚刚挨打的屁股现在还好痛,他这样粗大的巴掌怕不要煽得她鼻青脸肿。如果她的脸肿得象个猪头,她还拿什么脸去见人?她突然放声大叫:"救命啊,救命!打死我了,打死我了!"
殷仲思看着她缩头缩脑害怕被揍却又扯起嗓子吱哇乱叫的样子,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捂住她嘴提拎起她一阵摇晃,斥道:"还没打你呢,乱叫什么?"
小女孩被他晃得头昏脑胀,勉强睁开眼道:"还没打么?"这句话问得有气无力。殷仲思皱眉:他怎会这样倒霉,碰到她这个刁蛮又无赖的丫头;可是这个坏丫头到底年龄尚幼,满身稚气。正是打她又不得,骂她又无用,着实让人伤脑筋。他叹口气:"你只要老老实实说了,我来打你做什么。"
小女孩听了他这话,精神又来了,睁着大大的杏眼瞪他:"你这坏人!专门喜欢欺负我这样的小孩子。要打你就打好了,阿爹会绑你到衙门里吃板子,叫你也尝尝屁股挨打的滋味。"
几句话又把他的火气撩拨了上来,沉声道:"你说不说?"
"不说不说。打死我也不说。"小女孩执拗任性地大喊大叫。
殷仲思耳膜惨遭摧残,若不是为了问出自己衣服包袱的下落,实在恨不得把这小表远远地扔出去。他气得浑身有点发抖,实在搞不懂究竟招谁惹谁了,落得和这讨人厌的臭小孩纠缠不清的下场。
他手一抖,小女孩可慌了,忍不住叫了起来:"喂,你到底抓不抓得住我?抓不住就快点放我下来。乱晃、乱晃什么?!"
殷仲思仿佛在这凄惨的境遇里看见一丝曙光,唇边隐隐露出一丝笑意:这小丫头片子宁死不屈,用屈打成招这一招是不管用了。看来要伏敌制胜,须用奇兵。这小丫头最怕的不是被打,反倒象是这样被高高地拎起来摇晃。
他决定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如果仍然失败,那只好灰溜溜地离开,饮恨而去,郁郁而终,一辈子无法释怀败在一个小丫头手里的奇耻大辱。
"到底抓不抓得住?"他不动声色,"我也不知道。试试看就晓得了。"他突然一下子把她抛得老高,引得小女孩尖声大叫。树上停着的一只鸟儿也被吓得扑腾着翅膀振翅飞去。
"不要啦!我不要了!"小女孩吓得又哭又叫。殷仲思狠下心来不理,待她跌得老低才一把捉住。"我的衣服在哪里?"
"不,不咳咳,不知道。"
"好,我们看看你记性有没有好一点。"他如法炮制,又把她抛得老高。一抛一接反复了几次。殷仲思再问:"现在有没有想起来?"小女孩已答不出话来,软软地任他抓着。殷仲思也感到仿佛有点不大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想吐。"她虚弱地说着。
"可恶!"看她脸色青青灰灰白白,殷仲思赶紧把她翻转过来,蹲到青石板路边的泥地里。
小女孩"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胃里好难受!胸口也好难受!小女孩伤心落泪。她实在好可怜,被人这样子欺负。向来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
"现在想起来了没有?衣服在哪儿?"殷仲思最在意的倒不是那件衣服,而是衣服内袋里那张一千两的银票。那是他回去的盘缠。管它什么师命难违,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
等拿回自己的东西,他立马走人。
什么!小女孩差点叫出来。这只大猩猩现在还要向她逼供?实在可恶透顶。可是她没多少力气抗议,连瞪他也瞪得有气无力。
"还是不肯说?那好,我们再来玩玩。"
"不要不要!"小女孩忙捉住他手臂,不让他再有机会抛上抛下耍着她玩。惊惶之下,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道:"好嘛好嘛,告诉你就是了。"
"在哪里?"殷仲思毫不放松。
"我"小女孩膛着惊惶的大眼,嗫嚅道:"我,我烧了。"
"什么?!"殷仲思吼声震天,"你烧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化成灰,再也找不到了。"小女孩硬着头皮说完。
"你不要给我耍花样!"殷仲思咬牙警告。
"我没有。"小女孩怒道,"你不信的话,你跟我来。"她慢慢站直,开步往前走。殷仲思只迟疑了片刻,便跟上前握住她手。她人小步短,原不怕她逃跑,但也需防她利用地形之便逃脱,跟他大玩捉迷藏。一路穿花拂柳,绕过回廊,钻过假山,踏过小桥,来到一处精致的院落。途中遇到的男仆女婢,虽然瞧他们情形怪异,但哪敢上前多管闲事,只是远远驻足观望。小女孩只顾低头而行,一路上既不开口也不闹;殷仲思坦然无惧,瞧也不瞧他们一眼。
进了房间,婢女们纷纷围拢,叫道:"小姐!"也有的问:"他是谁?"
小女孩没好气,"翩翩呢?我要找她。"
一个婢女回道:"她在小厨房,不知在烧什么东西。奴婢这就去叫她。"
"不用。我去找她就好。你们都退下,别来烦我。"呆会儿这只大猩猩不知要怎样暴跳如雷。
虽然多些人也好壮壮胆,但是她可不想让下人们看到自己吃瘪、威风扫地。
殷仲思隐隐闻到一股焦味,不等她带路,拉着她寻踪而去。
小厨房也一样精致,翠绿的竹墙,完全没有一般厨房里会有的煤黑及油烟气。建筑风格和整座精舍保持统一。这里原不是烧饭做菜的地方,只是在小姐有兴致时熬些冰糖白木耳、桂花莲子羹什么的用的。
但是现在的炉灶里冒出黑烟,一名丫环打扮的女子蹲在灶前正在用力吹火。殷仲思看见自己的包裹布摊在地下,灶灰堆里一截没被烧尽的布料正是一个时辰前还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
殷仲思怒火中烧,拳头捏紧咯啦啦作响。小女孩心里害怕,退后一步:"我没骗你。你不能打我。"
"不能打你?"殷仲思鼻翼一张一翕,全身骨头似乎都在咯啦啦作响。他一步步朝她逼近,"你居然烧我衣服?你居然烧我衣服!"
小女孩见他气得脸孔扭曲的样子,害怕得发抖,颤声道:"最多我赔你好了。"
"你怎么赔?"殷仲思大吼。"你这无法无天的小表,给你爹娘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是皮痒欠揍。今天老子就要教训教训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小女孩吓得四处逃窜,哇哇叫着:"我不敢了。哇!别打我!别打我!"
小丫环看起来比主子大不了多少,冲过来护着她:"喂,你是哪里来的野人?胆敢欺负我们小姐?"
"你让开!"
"不。"
"让不让?"
"我我不。"翩翩看到他这付样子也害怕,但还是坚决地站在原地。抖尽管抖,脚步可没移动半分。殷仲思眯着眼打量她:迁怒无辜不是他的作风。不过这小丫头亲手烧他衣服---虽在主子唆使之下,也算不得是无辜人士,甚至是为虎作伥的帮凶。
"翩翩,你闪开。"小女孩颇有义气。
"不,你躲好。"
殷仲思看着两个小女孩互相扶持,同仇敌忾的模样,怒气消了一半,又有点啼笑皆非:这付样子任谁来看都是他这个大恶人在欺负两个小孩子。谁会相信他才是那个倒霉的受害者。
不过剩下的一半怒气还不足以让他就此抛开既往不咎。事实上,想到他的盘缠就这样没了,不得不留下来呆在这个他不愿意呆的地方,甚至如果别人不想要他他也不能再洒脱地一走了之、告诉自己"这正合我意",也许还得设法使自己留下来免得流落街头。他这番栽得到家,诉冤无门。他料想桓冲即便知道了,赔他的衣服不成问题,甚至也肯赔他这一千两银子。但他仿佛也看到他讥刺的微笑,告诉他"先生怎么说就怎么是罢。说小女烧了你一万两的银票也无妨。这点钱老夫还赔得起。哈哈,哈哈!"即便这样他也不能发作:假使易地而处,他也会作如是想。但是这样的讥讽嘲笑他可受不起,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下肚,也不肯让人这样羞辱。又或者他可以拿些器皿摆设去变卖以补偿自己,反正这屋里多得是值钱的摆设。他要一走了之,料想府里的家丁们可栏他不住,那就不必委屈自己窝在这里违心而活。
可是狂妄是一回事,若背负了偷盗的罪名,那他真是没脸再去见师父了。
被逼到绝路是什么样的心情?殷仲思怒火高涨。他没其他选择,这个害得他如此的罪魁祸首也别想好吃好睡过得太平。他要整得她哭爹喊娘,懊悔今天为什么要招惹他!
他伸手推开叫翩翩的丫头,往她身后捉去。一时间,怒喝声、叫骂声、尖叫声、哭喊声响成一团,在这个清幽的小厨房里炸了开来。
*****
四年后。
绿儿右手夹着笔托腮坐在窗下的书桌前,看着燕子在柳条间翩跹,阳光暖暖地照在绿瓦上,泛着莹亮的光泽,桃花杏花争相开放,蜜蜂蝴蝶在花间流连不去,闹盈盈的,衬得春意盎然。
这样好的春色,她为什么得关在屋里罚写"我再也不敢了"一千遍?绿儿发怒,把笔远远掷了出去,"啪"地一声打在白色的粉墙上,留下一个墨点。
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天,她第一次被罚写"我再也不敢了"一千遍,简直写得她生不如死。而且还有一个凶恶的监工在一边狠狠瞪着她,任翩翩在门外叫破了嗓子也不答理。
后来有仆人通风报信让阿爹赶来救驾,但这个大猩猩好大的胆子,不但不放她出去,也不让阿爹进来。阿爹好声好气地恳求:至少让她先吃饭再说,饿坏了可怎么好。可是那个可恶的家伙不知怎么花言巧语骗得阿爹相信,就此把她交到他手里,从此开始了她悲惨命苦的求学生涯。她一向不爱读书,阿爹是知道的,也从来不曾勉强过她。可是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异想天开起来,想要家里出个才女,好和谢家的女才子谢道蕴一争长短。好容易找到机会逃脱大猩猩的魔掌去找阿爹哭诉委屈,没想到一向娇惯她的阿爹居然说"阿绿,殷先生说你天资聪颖,是极有潜质的,只是一向贪玩,不肯刻苦用功罢了。你可要为爹争口气,也不枉阿爹疼你一场。"她实在欲哭无泪,又被送回魔窟。被凶恶监工发现她投诉的下场是她又被罚写"我再也不敢了"一千遍,外加打十下手心。
绿儿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做无用的长吁短叹。又拿过一支笔,蘸饱了墨,开始写她最拿手的几个字。这几个字里,"敢"字最让她得意:左右结构的字体被她安排得恰到好处,而"了"字带给她无尽的发挥空间,可以画得象柳条,象弯曲的人体,象拐杖,象一只右耳,象一条恶心的毛毛虫。
可以让她安慰的是,这些年她也没让他很好过。她不断惹事生非让他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不断撩拨他的火气,刺探他承受的底线。她发现她的这些胡闹最满意的是她老爹。因为既可以欣赏他宝贝女儿的创意无限,又可以不必收拾残局而让别人去伤脑筋,真是何乐而不为?
她也要爹请来武术师傅跟他习武,美其名曰练武强身。其实是她考虑再三,觉得自己最吃亏的是个子太小,体力太小,被他拎住了完全挣脱不开,这才只好受制于他,由得他为所欲为。所以她在努力长个子的时候也努力增强自己的灵活度和力气。灵活度强逃窜起来利索;力气大了才可以和他对打。她至大的心愿是有一天把他打趴在地哀哀求饶。现下虽还不能实现,但这样的画面在脑子里想想也让她很开心了。然而让她气馁的是,她在长个子的同时,殷仲思也越来越结实。他虽然个子不再长高,可是体格越来越强壮,满身的肌肉似乎在嘲笑她永远也无法企及,让她不免气恼。她一恼起来,也还是"大猩猩,臭猴子"的乱骂。本来么,他好丑,身材又高又壮,象个大熊似的,完全没有时下年轻公子的纤秀俊俏。这样骂骂他气平了些,唯一不爽的是:也许、大概、可能她这辈子都没法子打得过他了。只有这一点最遗憾!
殷仲思的烦恼属于另一种类型。一眨眼的功夫,他也在这府里呆了四年了。不管情不情愿,这会儿他发觉已经有好久不曾去想过这个问题。因为那个小丫头不断惹事生非让他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他还记得一开始她抵死不从,又哭又叫,又打又闹。可是饿了三天,发现不可能感动他的铁石心肠,不可能让他象爱她的家人那样最终由着自己,这才乖乖的安静下来,认识到"形势比人强","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一些至理名言,从而考虑跟他合作。
他一想起当初向桓冲阐述"溺爱纵容,为祸不浅"的道理时,桓冲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就微微不服气。不过桓冲在考虑半晌后,也意识到"爱之足以害之"并不可取,才同意让他放手管教。本来他一碰到女儿撒娇就没辙,只好任她予取予求。而现在因为殷仲思是府里唯一制得住她的人,他居然也可以端出做父亲的架子教训:"再闹,看殷先生怎么管教你。
"威风之余,看绿儿气嘟了嘴无奈地偃旗息鼓。
可是这个小丫头实在不好相与。她精力恁得充沛,有想不完的花样点子,常常在他教训完并让她全然认错后疲乏不堪,只想埋头大睡---因为小丫头是不肯就这样乖乖认错的,她有千百条歪理为她的胡闹开脱,又死不肯认错,常常恼得他恨不能爆打她一通解气,把桓冲谆谆嘱咐好好讲理、千万别动手的闺门训扔到一边。
唯一可以让他使用暴力的地方是逢她闹得太过的时候打她手心。夫子教训不乖的弟子,打手心可是天经地义,就算是告到先圣孔夫子那里,也是他比较有道理。这让他痛快不少。
有时候他也稍微做些让步,免得把她逼得太急。这小丫头火爆起来也是如狂风骤雨一般,有些势不可挡。而且他看着她活力充沛、精神旺盛的样子,也不免有些羡慕,不愿意把这簇活力之火完全扑灭掉,让她变成温婉知礼但却乏味之至的大家闺秀。除非是想到自己这付要死不活的样子是拜她所赐,让他只好窝在这里混吃等死、跟小丫头们蘑菇,这才会怒火重燃,想着法儿要给她点厉害瞧瞧。
在两人有意志力的交锋时,他就一步不让,一定要赢。他要让她知道,不管她再怎样胡闹,他的话不能不听,他会竭尽全力让她记住这点。
可是现在要制服她越来越有些心余力绌的感觉。自从他来的第一天打过她,后来又揍过她两次---因为她咬得他鲜血淋漓,他身上有不少她留下的齿印,其他时候就再也没有过了---即使她气得他火冒三丈、气得他要吐血。
但是这两年来,他不能不注意到她身上的某些变化:她的胸部在发育,身形纤秀起来,不再是十岁小女孩的模样。而且她的举止有了些改变,不再胡乱咬人踢人,反而对碰到她的人颇为敏感。她虽然还是常常顽皮捣蛋,但脸上开始流露出少女娇娇憨憨的神情,不胡闹的时候也是乖巧可人的,有些时候也伶俐聪慧,逗人喜爱。
最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她月事初来的时候,不去找她娘她姐姐,也不去找府里的嫫嫫丫环们,偏偏来找他哭。害得他只好抱住她安慰,向她解释月经对女人的意义。老天!要他一个大男人讲这些,实在尴尬得要命。自那次以后,他不许她再靠近他,不让她有机会再向他撒娇诉苦、软化他要报复她的决心。
不能以武力制服,讲道理她又不大肯听,那他要拿她怎么办才好?何况他也没那么多道理好跟她讲。
不再打她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那么残暴的人。事实上,除了她以外,他也从来没有气到理智不清而打过谁。况且他开始注意到她正不知不觉地转变成一个少女。打小孩是管教,打女孩是粗暴。心理的感受完全不同。
不能打,不能讲,他可是越来越控制不住她。怎么办?真有点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了。
*****
远处传来喧闹声,撩得她心痒痒的,在屋里再也坐不住。不管了,再要被他罚些什么也是以后的事。她现在一定要出去玩,再被关在屋里她要发疯的。
她的丫头翩翩拦阻劝说无效,只好命苦的在房里替主子写那些"我再也不敢了"。怎么办?殷先生关照她要看牢她的。可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奴才。东家要往东,她怎么栏得住要她往西?完了,待会儿不知道要受些什么责罚。虽然殷先生对她不会太凶。可是她是真的不想惹他不高兴呀。
绿儿赶到鹅馆的时候,比赛快要结束了。两头白鹅冲在最前面,另有一大群鹅被甩在后面。她的兄弟们以及堂兄弟们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兴奋异常,大声喊着:"快点!加油!"她认得最领先的那只鹅是三哥的宝贝"小白"。她平时无事,也爱逗着它玩。最惨的是有一次拿剪子去剪它的毛,想剪一个比较别致的造型,终于惹毛了它,被它在后面追杀,吓得她哇哇大叫。
在一阵欢呼声中,小白跑了个第一。她三哥桓蛎兴奋至极,不停抚摩小白,喂它东西吃,还得意洋洋地道:"怎么样?灵宝,这下你可认输了罢。"灵宝是他堂兄桓玄的小名。绿儿想起殷仲思极不喜欢她这个堂兄,甚至很难掩饰对他的厌恶。照理说他讨厌的人她就应该加倍喜欢才是,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她也很讨厌看到他,他脸上阴戾凶狠的表情有时让她无端端害怕。
桓玄臭着脸,忍着怒气道:"让他们斗一下怎么样?我的'荆轲'不是胜在脚力上,而在于搏斗时的凶狠。"
桓蛎自然不甘认输。两只白鹅大叫着又斗了起来。绿儿很不喜欢这种凶残的斗鹅赛,彼此被对方啄咬得血淋淋的。而且她也怕小白会受伤。还是文明的跑步比赛比较有意思。
结果桓玄的"荆轲"不敌,被啄得落荒而逃。桓玄脸色越发阴沉。随他同来作客的另一位堂兄桓修出来打圆场:"好啦。游戏而已,不必太当真。别伤了自家兄弟的和气。"
所谓"一人不语,举座不欢。"桓玄只是板着脸生气,弄得堂兄弟们都尴尬。不一会儿,这群人也就散了。
*****
桓伊是桓冲的本家。桓冲第一个儿子出生没多久就死了,夫妻俩都很伤心。桓冲为了安慰妻子,便抱养了本家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继作螟岭。又过了几年,桓冲夫妻才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便是绿儿的大姐,如今已嫁人。此后每多一个孩子夫妻俩都万分的小心翼翼,生怕再出什么差错。
桓伊精通武备,最近刚因外御强敌、内安百姓之功被授予西中郎将之职。王徽之,顾恺之以及谢玄、谢琰兄弟前来道贺。
王徽之道:"喂,我们特地来看你,怎么只顾着看公文,也不理睬我们?"
桓伊笑道:"我若不是因为看这东西,怎么能劳动你们今天来看我呢?"
彼恺之叫道:"这话太势利了罢。难道我们只结交官拜西中郎将的桓野王?凭阁下善笛,江左第一的名号,也值得一会呀。快点,把你私藏的蔡扈柯亭笛拿出来给我们欣赏欣赏。"
桓伊笑道:"怎比得长康兄丹青图写的绝妙。"
谢玄也道:"是啊。人传顾恺之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只是你留在我家的老翁骑马图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给他点上眼睛?要知道,盲人骑瞎马,很危险的。"
彼恺之嘘他道:"你懂什么。画人物要传神,正在这眼睛里面。怎可胡乱瞎点。"
王徽之抱怨道:"野王,公文什么时候都能看,朋友相聚的时候恐怕不合适罢。"
桓伊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文卷,嘴里却偏要驳斥他:"象你那样任情放达,傲物慢世,天下人也并不认为合适。"
王徽之道:"你年纪尚不满三十,已是年俸万石之人了,不嫌太早些了吗?"
桓伊笑道:"与阁下比是太早,与甘罗比已是太老了。子遒,你现在是什么官?"
王徽之回答道:"不知道是什么官。时常有人牵马来给我看,似乎是马曹罢。"
桓伊又问:"你管理多少马?"
王徽之耸耸肩:"从来不问马,怎么知道它的数量。"
"马最近又死了多少?"
王徽之不耐烦:"活的也不知道,怎么知道死的呢。"
众人大笑。
桓伊劝道:"子遒兄,你是我父亲的骑兵参军,而且在这个位置上很久了,总该料理些事情罢。"
王徽之不答,手搓着脸,忽然说:"啊呀,今天天气可真好,你们说呢?"慢慢踱到门边。
桓伊笑骂:"这家伙!舍弟性情倒与你相近,怎么我们反而成了朋友。"
王徽之回头道:"性情相近的人是成不了朋友的。到头来不是相互厌倦,就是相互敌视。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愚蠢,实在很没有意思。"
谢玄插嘴道:"借过。我们是来恭贺桓野王,还是来谈论王徽之的?"
彼恺之笑道:"野王有得说教的机会,哪里肯放过。啊,你家小弟好生腼腆,进得屋来一句话也不说。啧啧,相貌很漂亮啊。哪天借我画一画怎么样?"
谢琰羞红了脸。谢玄挺身回护道:"别欺负他。才不让你画,免得好好的美少年被你画成了瞎子。"
彼恺之还在端量他:"人言卫朗风神俊秀,天下卓绝。依我看,令弟与他不分轩致,正是一时瑜亮。"
桓伊笑道:"奈何奈何。既生瑜,何生亮!"
谢玄瞪他一眼:"你不说话会死啊。"
王徽之道:"喂,你们听,这外面怎么这么吵。野王,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桓伊不以为意,"啊,那个。伯父家的几个小子来小住几日。几个小的成天意见不合,吵架斗嘴。怎么,有兴趣去看看吗?"
"好啊。"王徽之举步先行,"好过听你说教。"屋里的其他人都笑了起来,一起跟了出去。
一行人来到后院,看到围了一堆人。圈子里有数十只白鹅的尸首。绿儿抱着一只白鹅痛哭,桓蛎对着桓玄大骂。桓伊皱眉,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众人见他到来,纷纷为他让路。"大哥,你快来替我们做主。"桓蛎跑上前拉住他手臂。桓伊虽不是他亲大哥,但素有威严,对兄弟友爱,弟妹们都很敬畏他。"大哥,灵宝上午和我们斗鹅,斗输了就发起疯来,把我们的鹅全部都杀了。"
桓玄道:"胡说八道。有谁看见是我干的了?"
桓蛎有了靠山,高声叫道:"只有你才会想要杀我们的鹅泄愤。不然好好的,怎么会全都死了?"
桓玄撇撇嘴道:"我怎么会知道。谁知道你们这里流传什么瘟疫。我要走了,没的传染给我。"
"且慢!"忽然一个声音拦住了他。桓伊往声音处看去,原来是府里的教书先生殷先生。他平日公务繁忙,这殷先生只是教弟妹们读书识字,学业上的事自会和他父亲商讨,因此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谈过话,没有任何认识。
桓玄不屑地打量他:"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拦住我?"
殷仲思淡淡道:"只是个讲理之人。阁下如此嗜杀,难道不该给主人家一个交代?"
桓玄怒道:"我说过不是我杀的!你不会听话么?"
殷仲思道:"这些鹅身上刀痕宛然。这只赢了你的鹅身上尤甚。且伤口杂乱无章,显是泄愤所致。难道瘟疫手里有刀,能刺出血来?大丈夫做就做了,何以抵赖不认?!"
桓玄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本公子!"他身边的仆人帮腔道:"家里有这种血光之灾是极不吉利的。也许是触怒了鬼神。"
殷仲思斥道:"一派胡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哪有鬼魂。那是蒙骗天下愚夫愚妇的无稽之谈。"
那仆人不服:"怎么没有。我还亲眼见到过我家老爷的神体呢。"
"什么时候?"
"几年前。"
"哦?"殷仲思又问:"作何打扮?"
仆人道:"当然是他生前常穿的那套朝服。我家老爷生前是大官,死后一定是出任城隍去了。"
殷仲思一笑:"如今常有人说见过鬼,说鬼穿着活着时穿的衣服。如果人死后有鬼魂,难道衣服也有鬼魂不成?"
谢玄轻声道:"这少年词锋很健呀。他是谁?"
桓伊道:"是我家的教书先生。小弟们的师傅。"
谢玄笑道:"听说令尊也让他教女孩子们,为的是和我姐姐一较长短。今日看来,果然有点意思,不是泛泛之辈。长康,你说呢?"顾恺之盯着殷仲思的脸出神,没有理会他。
桓玄瞪了多嘴的仆人一眼,怪他不力。阴森森地道:"有没有鬼魂都辨了那么多年了,还是没人说得清楚。难道你说没有就没有了?也许就是你心怀忌恨,招来了厉鬼,诅咒我们桓家。"
殷仲思不动声色:"我听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一个人做什么事难道会无所图吗?倘若鬼神有灵,就不会听从邪恶谄佞者所说;倘若鬼神蒙昧无知,向它祈求又有什么好处?所以这种事我是不干的。况且,"他低头看绿儿怀里小白的尸首。"若真是鬼魂杀戮,这个鬼还穿着削底厚靴,并且正好在行凶前从一处水塘经过。因为小白的身上还留着被踹过的足印呢。而这样的靴子,只有居高位得厚禄者能穿。平常人穿了就是大不敬。"他眼光转到桓玄沾血的厚底官靴上,引得旁人的目光也一起跟了过来。突然人群里爆出大笑。桓玄的父亲桓温位高权重,手握兵符。他曾废晋废帝,立简文帝,后来还准备篡晋自立。幸亏死得早,才没有来得及,不至于祸及家族。桓玄一生下来就袭父爵为南郡公,他母亲又是晋明帝的女儿南康长公主。这里只有他有资格穿这种削底厚靴。
桓玄被笑得恼羞成怒,叫道:"不错,是我杀的,那又怎样?我是南郡公,这里我最大。便杀人也杀得。杀了几只臭鹅,有什么了不起。你们胆敢怎样?"
桓伊喝道:"灵宝,这里还由不得你放肆!"
桓玄对这位大堂兄一向忌惮三分,见他开口,不敢再继续嚣张,但是态度也摆明了不会认错低头。
桓蛎拉着他袖子求道:"大哥,小白是我从小养大的。你要替我做主。"
桓伊有些为难。这件事虽是桓玄不对,但他从小骄纵惯了,一点都说不得。他不想为鹅这样的小事跟他起冲突,便道:"玩物丧志。你有了这些鹅成逃诤它们玩,也不着紧学业。死了也好,死了就死了罢。正好让你收收心。何况'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为了这么点小事起争执,象什么样子。都看我份上,不许闹别扭了。今日天气好,天色也还早,都随我出去玩玩。兄弟们都忘了刚才的口角,还跟以前一样好。"
桓玄不想听他摆布:"大哥,我有点不舒服,不想去了。"
桓伊一瞪眼:"怎么,大哥的话也不听了?我要去找三伯母问个明白。"桓玄自父母死后,寄养在三叔桓豁家里,他是三婶庾夫人一手养大的,对养母一向敬畏。他叹了口气---又是一个可以制他的。也罢,出游就出游。总有一天,他要全天下的人都对他低首称臣。他再也不要受制于谁。
谢玄有些羡慕地道:"当老大还真威风,你说是吧。"
王徽之道:"可惜你我都不是家里的老大。"
谢玄叹道:"在家里我只有听我姐姐训我的份。"然言若有憾,心则喜之。
王徽之道:"我家大哥凝之是个老好人,温吞水的脾气,我倒从没尝过挨他训的滋味。不过你姐姐却嫌他,曾说'不意天地之间,乃有王郎!'你说我大嫂你姐姐是不是太挑剔了一点?怎么就自视那么高,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谢玄白了他一眼:"别说我姐姐的坏话。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王徽之没好气:"知道啦。我知道你对你姐姐是绝对的崇拜,绝对的赞赏。那好,有件事我倒想请教。有一天,我大哥看着儿子牙牙学语,很是得意,对大嫂说'有子如此,当可心满意足了。'你猜你姐姐怎么回答?她说'若我嫁的是你兄弟献之,生的孩子当不只是如此。'怎样?你怎么说?这也是一代贤媛的风范么?"
谢玄脸色青青白白,强辨道:"她这是玩笑话。亏你还自命放诞不羁,其实古板之至,骨子里全无谐趣。"
王徽之喃喃:"你是帮亲不帮理,我不来跟你说。长康,你怎么说?"
彼恺之一直在琢磨殷仲思的脸相,这时终于被他想了起来,忍不住叫道:"足下,请留步。"他喊住抬腿欲走的殷仲思,说道:"足下面相总给我熟悉感,只是一直苦苦地想不起来。看你这脸部轮廓,象是我少年时见过的一个人。不知足下高姓大名可否见告?"
殷仲思看了一眼人堆中的殷仲堪殷仲文两兄弟。殷仲文娶了桓玄的姐姐,兄弟俩都是跟着桓玄来府里作客的。殷仲思朗声道:"在下姓殷,上仲下思。"
彼恺之又问:"也是姓殷?不知和已故的殷侯是否有亲?老实说,你这双眼睛和下巴,实在象他象了个十足十。"
"足下高明。殷侯正是先父。"这句话,引来好几个人的抽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