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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半,家伟如往常一样地准时醒来,开始震耳欲聋地玩他的玩具火车。天底下的男孩子都这么皮吗?夜光痛苦地想,勉强睁开她无比沈重的眼皮。天,她还好累,再睡上八个小时也不成问题;可是家伟比得上一百个闹钟。而后她听到张宏文走进房里安抚双咆胎的声音。家伟立时安静了下来。可是她还是得起床,夜光认命地想;因为张宏文再十分钟就得上班去了。
她昏头昏脑地爬起身来,一路摸到厨房去。餐桌上摆著烧饼油条和豆浆。双胞胎则正在喝牛奶。张宏文大口大口地嚼著烧饼,看起来状至愉快。他和夜光截然不同:晨起时分精神特别好。看到夜光,便对她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早。”他说。
夜光昏昏沈沈地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早。”她半醒半睡地说著,三口两口地将咖啡吞下肚去。这些时日以来,她早上如果没有咖啡,那就铁定醒不过来了。张宏文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他劝过她好多次,说是咖啡喝多了对人体有害,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只好宣告放弃。
夜光看着他满脸不敢苟同的表情,忍不住微微一笑。她知道他关心她,也知道自己喜欢他。张宏文比她大两岁,简直就像是她自己的哥哥一样。虽然他们两人之间有著那么多的不同他阁下对哲学和艺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家境不好,半工半读地念完了师大,成了个国中的数学老师,偏偏在求学的时候,爱上了蔡信芬一个高雄土财主的女儿。信芬她爸爸虽然还不致于太势利眼,但也坚持他们结婚以前必需“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张宏文爱信芬爱得要命,恨不得早一天把她娶过门,所以拚了命在赚钱,拚了命在省钱。除了在学校上课之外,他每个周末都去补习班教书。他和夜光合租了这栋公寓,又在夜光晚上必需去唱歌的时候照顾双胞胎,把他的房租省了一大半下来。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银行存款直线上升;而今这个恋爱中的男人已经满怀期待地打算过年以前结婚了。夜光有时不免要烦恼:等他和信芬结了婚以后,她的时间表要如何重新安排过?但是这个念头每一浮现,她就将之立时撇开。过一天算一天,她对自己说:先不要多想,过一天算一天
张宏文已经吃饱了,正逗著双咆胎,跟他们说再见。他是个很清秀的男子,只比夜光一六八的个儿高六公分,而他还有些孩气的脸上总是带著可亲的神情,仿佛随时准备微笑似的。夜光不明所以的想起了另一个年轻人一个有著严厉眼光的年轻人。她甩了甩头,将这人推出了脑海,开始吃她的早餐。
这是相当平常的一天,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吃过早餐,给双胞胎洗澡(他们一天要洗好几次澡),然后带著他们去自助洗衣店洗衣服。然后是午餐时间。而后三个人一起睡了个午觉可惜对夜光而言,这个午睡实在太短。她还得陪孩子们玩,然后得清理房间,弄晚饭,等等等等。 张宏文如自己昨天所言,提早了半个小时回来。所以夜光把碗盘留给他去冼,向双胞贻说再见,然后离开了公寓。
和昨天一样,外头下著毛毛细雨,所以她没法子骑脚踏车,只得走路去上班。为此之故,她特别提早了十分钟出门。反正路并不太远,她也已经走惯了。
到了凯莉以后,她和往常一样地化好了妆,换上衣服,唱了两个小时,再转到蓝宝石。她脸上的妆没卸,衣服也没换;反正天已经全黑了,她走的又是巷道,没有人会对她投以异样眼光的。她默默走着,来到了蓝宝石后的小巷。她的鞋子在巷道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那个英俊硕长、有著一脸严厉线条的陌生男子,正站在后门的入口等著她!
夜光僵住了。她柔和的面容立时绷紧,敌意布满了她的全身。他必然也看出这点来了,因为他立时开了口,一种平静而安抚的声调:“我是来道歉的,丁小姐。我昨晚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虽然我有我私人的理由,不过那并不足以用来要你原谅,是不是?”
他的道歉使她惊奇。夜光审视著他,慢慢地道:“但你对我的看法并没有改变,是不是?”这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是没有。”
奇怪的是,夜光这回没有生气。相反的,她突然对这个人多了几分尊敬。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他那种认错的勇气,以及这种少有的诚实。尤其在当他以为她是一个坏女人的时候,还能够为他自己的行为道歉,就更来得不容易了。她沈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不是很公平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却还对你一无所知。”
“我叫傅商勤。师傅的傅,商量的商,勤勉的勤。”
她点头。“你说是你姨妈要你来的?”
“嗯。要想解释清楚恐怕得花点时间。”他说:“我请你喝咖啡好吧?”
她淡淡地笑了一笑,看看自己的腕表:“不用了,谢谢。我的时间不多。”
“好吧,那么我尽可能长话短说。”他沈吟著道:“有一位张念香女士,你认得吧?她是令堂的朋友。”
夜光困惑地站直了身子:“你说的是张阿姨?”
“是的。我听说她想帮你,但你拒绝了。”看到夜光点头,他接了下去:“我姨妈的名字是秦雯。她和张女士,以及令堂也都是好友,”夜光的脸上飞过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商勤接著道:“所以当我姨妈听说你在酒廊驻唱的时候,她觉得很呃,沮丧,她”
“我是个歌手,不是个妓女!”她尖锐地打断了他。
他的嘴角抿紧了。“我不是来这儿讨论你的职业的。”他冷淡地说:“我只是来向你传达我姨妈的关怀之意,如是而已。”
“一个很不情愿的使者,嗯?”她瞪著他。
他瞪了回去。“非常不情愿。”他重重地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一向尊敬她老人家,我根本不会到这儿来!”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你尊敬的女人啊?真令人惊讶!”
“她是少数值得尊敬的一个!”
“原来我们这儿有了一个女性憎恨者兼沙猪,妙极了!”夜光甜甜地道:“告诉我,傅先生,被全球半数人口屏斥于外的嗞味如何呀?”
他的眼光像刀子一样地扫了过来,很明显地被她激怒了:“你刻意曲解我的意思!”他一字一字地道:“丁夜光,你是存心气人是不是?”“彼此彼此。”
她发誓他的眼睛里快要冒出烟来了。傅商勤深深吸了口气,好半天才用一种压抑过的平静说:“我们言归正传吧。总而言之,我姨妈希望你去考大学,她愿意支助你四年的学杂费及生活费;或著你愿意到埔里去,她可以帮你安排一个工作。”天,这话说得硬邦邦的,一点手腕也没有!亏他姨妈还指望他说服她那堕落的小脑袋呢!他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她真的非常关心你。”
“她实在太好了。”夜光耐著性子道:“不过我真的不需要。考大学这回事嘛,我自己已经有两个学位了,不想再去拿一个;工作嘛,我觉得目前这个十分理想,所以没有跳槽的打算。请你替我回绝她的好意,并且替我谢谢她。”
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你多大年纪了?”
“二十五岁。”她的回答平静无波。
“两个学位?”
他那不敢置信的声音激怒了她。怎么,他以为一个歌手就一定缺乏念书的脑袋或毅力吗?夜光昂起了下巴,摆出一副骄傲的表情。“辅大英文系的学士学位,以及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的艺术史硕士学位。”这种浅薄的自我炫耀使她暗地里汗颜不已,但是看到他那种目瞪口呆的样子,夜光突然觉得浅薄一次也无妨了:“谢谢你姨妈的好意,不过我是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作自己的主,请她不必多费心了。还有,请你替我谢谢她。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走了。”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当然。”夜光清脆地道:“很遗憾你白跑了高雄一趟。”
商勤阴郁地注视著她,一股怒火不可抑遏地由他心底往上升起。她以为她是谁呀,这么三言两语的就想打发他?倔强而神秘的女孩,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摆脱我,嗯?商勤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好整以暇地道:“套句你方才所说的话,我是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有足够的能力作自己的主。要不要离开高雄,随我高兴。我说不定还想在高雄呆几天,玩一玩,以免白跑了一趟。”
夜光的脸色沈了下来。糟糕,她引起他的好奇心,以及好胜心了。她早该知道这个一脸严峻的人不是那么好摆脱的。如果他继续在高雄晃荡,在这一区出没,那么她看到他的次数或许就会增加许多这是她最不愿意的事。因为那样一来,要想忘记他就不那么容易了夜光耸了耸肩,刻意摆出一副漫不在乎的表情:“随你便。只要你不来烦我就行了。”
“还是那句老话:随我高兴。”
夜光暗中握紧了拳头,知道再这样对峙下去只有使情况更糟。她昂起头来,用一种刻意的礼貌说道:“再见,傅先生。”
他用同样礼貌的态度回敬道:“再见,丁小姐。”
夜光挺直了背脊,迅速地从后门走入了酒廊。烟味和酒气立时对著她扑面而来,但她几乎不曾去注意到这些。她要迟到了,她有些焦虑地想;而这都是那个傅商勤干的好事!懊死的家伙,他对她真具有一种奇怪的影响力,使得她特别容易失去控制,特别容易激动,然而他又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吸引著她夜光恼怒地皱著眉头,一面将伞收起,一面换上了高跟鞋。谁要受到那人的吸引?一个憎恶女性的人!
可是他为什么那么讨厌女人呢?这个想法便如掷石入水,在她脑海里荡起了一阵一阵的涟漪。他被女朋友抛弃了?结了婚又离了婚?不知为了什么,他是个有妇之夫的想法从未横过她心头。对自己诚实一点,夜光,你根本不希望他已经名草有主!她对著自己叹了口气,猛烈地刷著头发。少神经了,夜光,他是不是有妇之夫关你什么事呢?她闷闷地想,然后冲出了休息室的门。
酒廊经理王俊之正在门口等她。“夜光,你迟到了!”他点著自己的表。
我知道我迟到了。都是那个该死的傅商勤惹的祸!夜光在肚子里咕哝,却只给了王俊之一个微笑。“对不起,经理。”她说。她知道王俊之并不是真的生气,毕竟她才迟了五分钟而已;但工作就是工作,他也不能一个字都不说。王俊之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已经有些发福了,但还称得上是风度翩翩。但夜光之所以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和所有酒廊中驻唱的歌手都保持工作上的态度,从不乱吃豆腐。就因为有些老板、经理会对她乱来,她才不得不离开她曾经呆过的一些餐厅、酒廊和俱乐部
“别发呆了,快走吧。下次别迟到就成了。”王俊之一面说,一面推著她向前走去。
夜光的脚步猛然间顿了一下。隔著昏暗的灯光,浓重的烟气,她仍然可以分明地辨认出傅商勤的脸,以及那一对满是谴责的眼睛。夜光清清楚楚地知觉到:王俊之的手仍然扶在自己肩上。可是她也知道:傅商勤除了最糟的结论之外,根本不可能作出任何其他合理的推测。她低低地诅咒了自己一声,别过脸去,竭力将心思放在自己的演唱之上。然而即使如此,她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等他终于起身离开,夜光真觉得如释重负至少,她觉得自己应该觉得如释重负的。可是她唯一的感觉只是:一种奇异的、生平未有的荒寒,对著她席卷而来。
夜光艰难地压抑著自己的情绪,努力将心思集中在表演上头。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被雇来表演的,不是吗?她努力地唱,不停地唱,一直唱到喉咙都快要裂开了呵,天,她是多么感激下班时刻的到来!
她和往常一样地卸了粧,换了衣服,然后走出了酒廊,匆匆住回家的方向走去。她太累、太倦、太筋疲力竭,完全不曾注意到那个跟踪她的人影。那人走过她走过的街道,推开她推开的大门,目送她爬上了阶梯,然后退了出来,仔细地搜看起公寓的信箱来。而后他的眼睛落在四o六号之二上。信箱上标著两个名字:丁夜光,张宏文。他的眼神沈沈地落在那两个名字上头,徘徊了许久许久。
第二天晚上,夜光正忙得鸡飞狗跳,门铃响了。
她忍不住大声叹气。这个访客,不管他是谁,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这是星期五晚上,张宏文正在拚命改考卷;因为星期六是他和信芬唯一能够约会的时候,他拚了命也要把这一天空出来。夜光呢,很不幸,今晚蓝宝石值夜班,得到夜里两点才能离开酒廊,所以整天都试著找时间小睡片刻,好为今晚作准备,不幸从没成功过。而今家里一团乱:她在厨房里做饭,家伟正和他妹妹抢玩具,两个小孩的尖叫声几乎把屋顶给震破,而门铃固执地响个不停张宏文的声音从他房里传了出来:“夜光,拜托,看看是谁好吗?”
她匆匆洗了把手,大步走出厨房,一把抱起正在尖叫的家铃,一面安抚地拍著她,一面将门打开。门一开她就呆掉了。
傅商勤怒气腾腾地站在门口。那种愤怒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她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所有本来要说的话都给吓了回去。他似乎也没期望她说什么,因为他已经上前一步,一句咆哮直逼到她脸上来:“你怎么没告诉我说你结婚了?”
她的回答完全是一种反射动作。“因为我没有。”
他的眼睛掠过家铃漂亮的小脸蛋,那张脸完全是夜光的翻版。他的眼睛里立时充满了鄙薄之意。“你早就该考虑到这码子事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张宏文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来的是谁呀,夜光?”
“你不认得的人。”她喊了回去。
商勤彷佛对张宏文的存在全不在意似的。“你不请我进去坐吗?”他理所当然的问。
“为什么?”
“至少让我回去以后,能给我姨妈一个详尽的报导。”他冷冷的笑着说:“至少那样一来,她就不必再为你操心了。”
她耸了耸肩,让开了一步。她早己领教过这人的固执,不打算花一整晚去和他争辩。她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精力。
家铃的注意力被这个高大的陌生人引开了几分钟,现在又开始不安份了。她扭动著身体,先发出一些试探的声音,准备继续几分钟前的嚷叫和哭闹。但是现在的夜光已经十分熟习她的小把戏,所以立时制止了她。“别吵,乖乖,”她安抚道:“来,我们来盖房子,盖个好漂亮的宫殿哦!”她把家铃抱到一堆五颜六色的积木中间,家铃立时停止了哭闹。家伟在一旁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立时放弃了他方才抢到手的玩具火车,爬过来加入了阵容。夜光听到傅商勤在她身后咕咕哝哝:“我的老天,你到底有几个小孩啊?既然孩子都生下了,为什么不乾脆结婚呢?再怎么说,你都和他们的父亲同居了不是吗?”
她站直了身子,给了他一个甜甜蜜蜜的微笑。“哦,宏文不是他们的父亲!”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傅商勤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白,全无遮掩的痛苦掠过了他的脸。那么深沈,那么激烈,那么不可忍受,强烈得教夜光心为之痛。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按在他的手上,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但他脸上的痛楚已然逝去,毫无表情的面具重又回到他的脸上。他冷冷地将她的手拿开,冷淡地说:“再见,丁小姐。你说得没错,你的确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他淡淡地瞟了她一眼,看过她因忙乱而扎起的马尾巴,全无化妆的脸,简单的牛仔裤和运动衫,一种奇特的感情突然间笼上了他的眼睛:“很可笑,是不是?你看起来几乎只有十八岁,那么天真又那么纯洁人不可貌相,我们的老祖宗不早就说过了么?”
他那深沈的痛苦触动了她。在这一刹那间,她的倔强、她的骄傲,以及她为了保持自身的独立而隐藏下来的真相都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夜光突然想向他和盘托出一切,一切;只要能抚平他脸上的痛苦,只要能除去这个人心头的创伤:“傅先生,”她喊。
“你有一对那么美丽的眼睛,”他彷佛没听到似的,兀自沈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便觉得你是一朵乍出于水面的莲花,陪著我渡过整个童年的莲花”他猛然住了嘴,僵僵地朝她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将她从呆楞中惊醒过来。夜光上前一步拉开了门,本能地想要开口呼唤他,却终是挫败地垂下了肩膀。喊他作什么?这没道理的呀!他与自己素不相识,以后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又何必向他解释什么呢?只不过,只不过他的眼神那样痛苦
夜光重重地甩了甩头。呆子,白痴,只因为他说你像一枝乍出于水面的莲花,这个人就对你产生任何意义了么?别忘了他也将你朝最坏的方向去想,把你看得一钱不值!这种人早走早了,还记挂他作什么?
但是这个想法一点帮助也没有。他是将她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可是她也没阻止他呵!甚至还刻意误导了他。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夜光本能地知道,她只是一个导火线而已。在那个人心灵深处有著极其深邃的痛苦,她的所作所为只是唤起了它而已。她不知道他的痛楚是什么,也不会有机会去知道了。如果她能弥补她所做的,如果这一切能重来一遍夜光深深地叹了口气。来不及了,太迟了,他已经走了。而且,她可以确定,这一次他是绝对不会回来了。
家伟的哭声响亮地传来。他弄倒了积木,正自痛不欲生地大哭不休。家铃被他惹得,跟著哭了起来。夜光赶过去安抚他们,但是心思全然不在双胞胎上头。莲花,她自己最锺爱的花!“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公园里的莲池一直是她自己最爱的去处,而他方才说了什么来?“伴我渡过整个童年的莲花”?多么奇异的人哪!他明明将自己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怎么还会对我有这样的印象?他
“丁夜光,吃饭了!罢才来的是谁啊?”张宏文的声音惊醒了她。很明显的,他已经主动接手将晚餐煮好了。夜光抱起双胞胎坐上餐桌,一面简单地说:“没什么,只是一个我在酒廊里认识的人。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没有?”
张宏文瞄了她一眼,知道她不想再往下谈。他们开始吃晚饭,夜光则必需先喂饱两个娃娃。“信芬近来好吧?”她问,试著将傅商勤和莲花这玩意推出脑海。
张宏文的脸立时亮了起来。“好。”他说:“我们的存款增加得比预计中快,而且信芬她爸已经开始欣赏我,觉得我是个不错的女婿了,所以我们的婚期可能会提早。明天我要到她家去,和她爸妈谈一谈。”
她点了点头,竭力压下心头窜起的恐慌。她当然很为张宏文和信芬欢快,但是他们如果结了婚,她就得另外找人来分摊房租了。而她真不知道新的室友能不能像张宏文这样配合她。除了宏文自己的性格之外,信芬的信任也令她非常感激。那个女孩非常明理,非常独立,也涸祈厚,夜光十分喜欢她,觉得她和宏文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对夜光和宏文格于局势必需分租一事,表现了极大的度量和信任。套句她自己的话:“只要看你们两个一眼,就知道你们之间只有兄妹之情。”然而下一位室友的女友可就未必会有这种度量了这是说,如果她的下一位室友又是男人的话。是女人可能来得容易一些,可是就夜光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言,只要有人肯和她分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实在没资格计较对方是男是女。然而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烦也是白烦。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记得吗?过一天算一天!夜光勉强自己微笑,把这恐慌扔开:“结婚时可一定要发帖子给我喔!”
“那还用说吗?信芬还想找你去作招待呢!你要敢不来,她会把你的皮给剥了!”
夜光笑了,把一大匙稀饭喂进家铃嘴里:“这种感觉很好吧?恋爱,成家,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了归属感?我真忍不住要羡慕起你们两个来了!”
宏文侧著头看她。“你也该留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吧?最近有没有追求者呀?”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追求的人嘛是不少,可是从来就不曾有过恋爱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文学名著看多了,要求太高了些?反正就是不来电。也许是我自己有问题呢?嗳,我不知道。学生时代都这样了,现在在酒廊和餐厅里驻唱,碰到的都是些牛头马面,就更加的不要提了。”
“那个什么洛杰呢?”
夜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赞成我去嫁老外啊?”
宏文耸了耸肩。“异国婚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啦。你姐姐还不是嫁了个美国人?只要你自己觉得对就好了嘛。再说夜光,你也真需要有个人来照顾你呀。”
她咬了咬下唇,皱起眉来沈思。洛杰布兰德是她在美求学时认识的,家境良好,高大英俊,有一对很蓝很蓝的眼睛,和一头很金很金的头发。他很聪明,功课不错,并且“对东方文化很感兴趣”很殷勤地追求她,还和她求过好几次婚。但夜光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总觉得他开玩笑的成份来得大些。好像他之所以敢于求婚,只是因为他知道夜光不会接受而已。他们彼此之间倒是一直都有联络的,他每回来信,都不忘在信尾提上一句:“你改变主意了没有?愿不愿意家给我了?”但她只将它视为朋友之间心照不宣的笑话,压根儿没放在心上。要不是宏文提起,她也不会去想这码子事的。嫁给洛杰布兰德?夜光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对她而言,他们彼此之间的文化差异太大了。
“我不可能嫁给他的。”她终于说。
“他还在继续给你写信,不是吗?”他说。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了。他们两人共用一个信箱,洛杰的信又来得蛮勤。
“是啊,”她淡淡地笑道:“而且还在向我求婚。他最好小心些。碰到哪天我心情不好,也许就真的接受了。”
宏文深思地看了她半晌,摇了摇头。“你不会的。”
她叹了口气。“是不会。”她承认:“你想我是不是有点问题?二十五岁了还没谈过恋爱,不是很畸形吗?”
“胡说!那只是因为你的白马王子还没出现而已!”宏文倾身向前,努力想安慰她;这个正在恋爱的人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浪漫泡泡:“总有一天那个幸运儿会来到你的眼前,深深地看进你的眼睛”
并且告诉你说,你就像是一枝乍出于水面的莲花。这个想法惊得她差点跳了起来。夜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很快地打断了宏文的话:“好了,宏文,我都快怀疑你入错行了!谁相信念数学的人会有这么浪漫的想头?”她刮乾净了碗,将最后一口稀饭喂进家伟嘴里。
宏文耸了耸肩。“感情这东西和理性啦,逻辑啦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想他是对的,夜光悲伤地想:我对那个傅商勤的反应就一点也不合理,一点也不逻辑。她机械性地站起身来,到厨房里取出饭后水果来放在桌上,心不在焉地和大家一同吃著。而后是收桌子,给双胞胎洗澡,放他们上床等例行公事。然而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头,傅商勤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的脑海。夜光不悦地对自己皱眉。你是怎么啦?你几乎不认得他,一共只见过他三次面而已!然而内心深处,要想将他当成漠不相关的陌生人实在太难了。至少至少,他男性的、阳刚的、英俊的容貌已然深深地镂刻在她的心版上。而她也已经知道他有多么暴躁易怒,又有多么容易妄下断语。然而从他对他姨妈的尊重和守信看来,他也是值得信任的,一诺千金的。然而更重要的是他爱著莲花,并且将她比成了莲花那是一种温柔的感性,一种对自然造物的喜爱,一种诗一样的情怀,一种对美的直觉与执著。就为了这个原因,夜光无法将他当成陌生人来对待。彷佛是,他们之间有著比时间、比距离、比误解都强韧的联系存在,迢迢不断,绵延无尽。但这当然只是她的想像,不是么?他已经走了,回去向他的姨妈覆命了。他将不再有理由留下,也不再有可能回来。不管怎么说,他终竟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一个过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