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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韩裴眼底闪动着隐忍和压抑的复杂情绪,元初一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那马真可怜”
韩裴垂眸,算是默认,他没再与元初一说话,绕过她,径自来到院中,见院中满是萧条微微错愕,回头道:“何全,去看看大师在不在。”
何全红着熬了一宿的眼睛应声而去,临去之前还哀怨地瞄了元初一一眼。
元初一心下微讪,还是那句话,我不杀伯仁什么的,虽然无心之过,但弄得他们这么狼狈她也是有间接责任的。她万分诚恳认真地道:“我可以帮你引见大师。”说着,她朝韩裴这边走了两步。
“不必。”韩裴立即移开一步,面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元初一尴尬地停下脚步,心中微有些受伤,她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韩裴见她如此,略有迟疑,最后轻叹“多谢叶夫人好意,叶夫人请自便吧。”
他的声音清朗淡泊,吐字圆润清晰,让人听了很是舒服,元初一不禁佩服韩裴倒是真有点君子风范的,同时也觉得自己继续留在这很是尴尬,便借着这话的台阶讪笑道:“那就后会有期了。”
韩裴微一点头,正在这时,何全从后院跑出来,急道:“韩大哥,大师倒是在,但是闭门不见,怎么说都不行。”
韩裴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抬步朝后院而去,元初一想了想,让卫四将装药的布包放上马车,自己回转身子,也跟着去了后院。
何全引着韩裴来到成智的房门之前,朝紧闭的房门指了指,韩裴点了点头,上前几步,正对着房门行了个大礼,保持着躬身之姿恭敬地道:“在下韩裴,有要事求见大师,还请大师不吝相见。”
“滚——”
韩裴被这一嗓子弄得错愕至极,他抬头盯着房门,半晌没有言语。
元初一从韩裴忘了直起的身子就能看出他受了多么大的打击,想想也是,满怀赤诚之心啊!不畏艰难险阻陷阱都踩过了就换来这么一个字,怎能不受打击!不过她这个临时干舅舅性子的确古怪,喂喂!你可是“高僧”啊!能不能文明点!
微诧过后,韩裴复又低头,声音平缓从容“在下知道大师要静心潜修,但家母深受病痛折磨苦不堪言,望大师慈悲,出手相助。”
沉静。
成智在房中没有立时拒绝,这让韩裴看到了一丝希望,他坚持地道:“望大师慈悲,出手相助!”
“滚滚滚!别烦我!”成智不耐烦的声音突地再次响起“我不见人!”
元初一微窘,不见人她不是人么?
韩裴却没有退缩,他站直身体,略一思索,洁净修长的手指挑起衣摆,更为诚恳地道:“望大师体谅韩裴为人子者的一片孝心。”说着,他双膝一弯,就要跪下去。
元初一抢在他膝盖沾地前抓住他的手臂。
以成智的脾气,就算韩裴跪到落地生根变成一棵树,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无视韩裴带着询问的目光,元初一朝房门喊道:“舅舅,是我。”
房内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才又响起成智的声音“你回来干嘛?”
“我想为舅舅引见一人。”元初一说着想走到门前去,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抓着韩裴的手臂,连忙松了手,略略后退一步。
成智的声音犹为不耐“不见不见!除了你和你娘,我谁都不见!”
元初一是弄不明白这位“高僧”心里到底怎么想的,难道是嫌自己长相难看,不敢见人么?
“他也不是外人。”元初一瞄着韩裴眼中的失望,心念急转“你外甥女婿,你也不见?”
韩裴猛地呛咳一声,慢慢转向元初一,黑亮的眼中写满不可思议。
闭合的房门“吱呀”一声被开了道小缝,一只眼睛凑到门缝处朝外张望,成智怀疑的声音传出“他是你丈夫?”
都出了家了还挺会排辈!元初一知道对这种人不能客气,当即上前推开房门,也不顾门页会不会扫到成智,大声道:“这还有假!”
“哼!那就进来吧!”成智阴沉枯瘦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他摸摸被砸着的鼻子,转身进了屋。
元初一回头朝韩裴眨了眨眼睛,便跟着成智进到房中,韩裴虽对元初一找的借口略有保留,但话已出口,纠结也无济于事,而且机会难求,便也跟着随后而入。
成智的房间很凌乱,一个巨大的书架占了整整一面墙的位置,不过上面没有多少书——书都散乱地扔在床上桌上,地上更是难以插足,成智也不在意,踢开几本书给地上找了个空位,示意元初一和韩裴站到那里。
这种待客的方式也真新鲜,不过元初一更在意的是床上被打开的食盒,正是苏晴托她捎来的那个点心盒子,再看看成智,虽然擦过了,但仍是难掩嘴边残留的糕饼屑迹。
他刚刚一阵一阵的不说话,其实是在吃饼么
“舅舅”元初一暗暗翻了个白眼“他诚心来求你,你就帮帮他吧。”
成智一直打量着韩裴,听元初一这么说,一瞪眼睛“他娘不就是你婆婆吗?你婆婆的药不是给你了吗?”
元初一语塞,硬拽道:“那是扭伤的药,他要的是能治肩膀疼的药,生他的时候落下的病根,我们也说不好是什么毛病,要不你跟他下山,给治治?”
韩裴微微怔神,直到回想起他和元初一在赵叔家借宿时,赵婶似乎提过,这才释然。
成智却是大为光火“屁大点事也来烦我!产后病根,不是累的就是受了风,还用我去看?”
韩裴拱手道:“这些年看过不少大夫,一直没能去除病根,我也是从一位大夫那里听说大师身负妙手回春之术,这才前来求见。”
“烦!真烦!”成智挥着手走向屋子一侧的屏风“随便拿点药回去吃吧!”
“谢谢舅舅。”元初一没想到这和尚脾气虽差,但对苏晴这么够意思,连忙跟着他到了屏风之前,这才发现屏风后居然还有一扇小门,成智推开门,立时有浓浓的药香飘出。
这大概是成智的制药之所,为示尊重,元初一并不探头察看,只等在屏风之外。韩裴也过来,眼中虽积了许多疑问,但此时不便多问,便一言不发地站在元初一身侧。没一会,成智出来,却是两手空空,阴沉的脸上带着疑惑“丫头,你不是嫁了个姓叶的吗?”
元初一无语,老和尚,做人还是糊涂点好!
“嗯,”她想了想,又看了看身边眉尖微蹙凝神思索借口的韩裴,叹了口气“舅舅,我改嫁了。”
苏晴的名声就这么被她给败了,幸好这老和尚够孤僻,没有散播渠道。
韩裴最终是拿了几包药,老和尚还慷慨附赠了药方,然后将他们扫地出门。
害人一次又帮人一次,元初一心里终于平衡了,不过拿着药的韩裴不太平衡,出门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倒,门外的何全连忙扶住他“韩大哥,没事吧?”
元初一回头看了一眼,笑嘻嘻地对何全说:“没事,你韩大哥刚娶了个改嫁的夫人,没顺过气来呢。”
何全莫名其妙的目光在韩裴与元初一间不断来回,韩裴伸手在他脸上一推“别乱想。”
何全吐了吐舌头,随韩裴出了庙门,才又道:“韩大哥,咱们怎么办?那马车还陷着呢。”
元初一心情正好,闻言指了指卫四,笑道:“有他在,区区一辆马车不在话下。”
对元初一的提议,韩裴条件反射地想要拒绝,但对着她热情的笑脸,一个“不”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也好,虽然他对元初一的行事作风颇有疑虑,但不可否认,她的确帮了他,现在的提议相信也是一番好意。
“那就多谢了。”不知为何,韩裴突然想到昨天上山时,他似乎也对元初一说过这句话,然后嗯,指错路的事,他相信元初一不是故意的。
元初一今天可算是过足了做善人的瘾,她与韩裴上了马车,卫四驾车何全指路,他们一行四人,从西山下来绕回南山,顺着昨天韩裴走过的道路,寻找失陷马车的踪迹。
此时太阳升起不久,山中仍有雾气缭绕,树木枝叶上还挂着凝结未干的露珠,偶有阳光折射,亮莹莹的十分漂亮,此等美景,元初一难得见到,她将车窗窗帘掀起,任由带着草香的清风吹入,清新得沁人心脾,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我还是”元初一笑盈盈地将目光从窗外转回来,正想与韩裴闲聊几句,却发现他靠在车厢上,双眼轻合,好像睡着了。元初一立时住了口,留恋地望一眼窗外,轻轻将窗帘垂了下来。
“你还是如何?”闭着眼的韩裴突然开口,漂亮的长睫动了动,缓缓掀开。他看着元初一,从容沉静“我没有睡着,不必防风。”
元初一笑道:“你睡一会也无妨,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这是实话,与韩裴见这几次,每一次都可谓恩怨交织,偏偏他们又不是很熟,对彼此相互也都有点意见,所以他们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更不是亲戚,元初一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对待韩裴,相信韩裴亦然。
韩裴大概也想到了这些,唇边泛起一抹轻轻的笑意,眉目间因为这笑意微现温润,缓和了他向来的淡漠疏离,他曲起腿,为自己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才缓缓道:“上次我误会你与你兄长的关系,是我不对。”
元初一闻言挑眉,随后偏了偏头,笑道:“我三番两次弄丢你的络子,也有不对的地方。”
韩裴神情恬淡,明明没有明显的笑容,却能让人感受得到他的善意“找得回来就好。”
元初一错愕之后大讶“又找回来了?”
这个“又”字很妙,总能让人感到痛心疾首,比如说:小明又去赌钱了!无形之中就能把罪名加重数倍!
韩裴也想到了这一折,他看着元初一眼中的跃跃欲试,不温不火地慢慢道:“我不会再让你见到它。”
元初一干咳一声,表示了解。
这时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又颠簸了一段路程,停了下来。
元初一也搞不懂为什么山路旁会有陷阱,但眼前这个大坑显然是用来抓野猪或者什么大型猎物的,现在,一匹枣红马和一辆破车挤在里边。
说挤,是因为这陷阱或许可以单独容纳一匹马或者一辆车,但同时装这两种物体,小了点。
“这马还真可怜。”元初一蹲在陷阱旁边,满怀同情地看着已经放弃挣扎的枣红马,摇了摇头。啧啧,这么高摔下来,一定很疼她就忘了,当时在车里一起掉下去的,还有两个活物
何全已经不想再回顾昨晚的悲剧了,他跳下陷阱想把马弄出来,结果自不用想,他要是能弄出来,昨晚就弄出来了。最后是卫四下去,先把何全扔上来,然后钻到马肚子下,用力一扛,马上来了,再搓了搓手“呀喝”一声,车也出来了。
连韩裴都瞪了瞪眼睛。
元初一倍感荣光啊,她上前踮脚拍了拍卫四的肩膀,一指陷阱里剩下的那个车轱辘“给安上,咱就回家!”
说干就干,卫四又把车轱辘从陷阱里扔上来,何全满眼艳羡地将车轱辘滚到瘸腿马车旁,连声道:“我来就行,我来就行。”
卫四看看元初一,元初一笑着摆摆手,也罢,总得给人家表现的机会。
韩裴看着卫四轻轻松松地把车反了个方向撂倒,以方便何全装车轮,不禁叹道:“叶夫人手下,能人异士颇多。”
元初一笑道:“这话不假,有他在赌场一戳,一个敢赖帐的都没有。”
韩裴不语。
元初一又想了想,奇道:“什么叫‘颇多’啊?你不就见了卫四一个?”
韩裴抿抿唇,清恬的面上现出一丝不忍回忆“还有给你设计那辆无厢马车的”
哼!元初一也不说话了。
不过,何全能力明显不行,弄了半天,车还是车,轱辘还是轱辘,它们拒绝结合!
何全大汗淋漓地往地上一坐,抹着汗说:“这回可糟了,出来一回方家的银子没着落,现在又得赔辆马车钱!”
韩裴上前查看了一下,回头道:“叶夫人,麻烦你再送我们下山罢。”
元初一也上前看了看,招手叫卫四过来“你试试。”
卫四就绕着马车琢磨,何全道:“缺了零件,安不上了。”
韩裴也有点担忧马车的安全问题,跟着道:“我们还是”
元初一打断他“放心,这么简单的事,交给卫四!他学过!”
看元初一热情满满,韩裴也不便相拦,由着卫四去了,结果,也是半天没有弄上,看来颇具难度。
元初一则很有信心,也不监工,顾自问韩裴道:“你们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香料生意。”韩裴收回盯着卫四的目光,又补充了一句“并非我家,是桐城何家,经营着合香居。”
“合香居是你家的?”元初一有些诧异,合香居是桐城知名的香料行,她虽然对香料没什么兴趣,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合香居名声的了解,最初商量转行之事时,她还和五叔合计过去桐城看看情况,能不能弄个分号回来开开,奈何五叔早已探听到合香居坚持不开分号,以保持品质,这才做罢。“那你真的只是管家?”元初一见韩裴没有反驳,不由奇道:“管家还管生意上的事?”
“帮忙而己。”
韩裴轻描淡写地一言带过,显然不愿多谈,元初一也就不刨根问底,继续自己的问题“合香居的生意是与方家一起做的?”
虽不明白元初一为何要问这些,但这些事并非什么秘密,韩裴便点了点头“方老爷与我家东主交情不浅,他只是出资与分红,生意上的事从不过问。”
“合香居生意不错啊,方家每年应该也能分到不少银子。”元初一坐到自家马车的车板上,悠闲地悠荡着两条腿“就算方老爷子过世了,方家也没理由不继续合作。”
“方家”韩裴只说了两个字,又打住,慢慢抬眼望向元初一“你问这些做什么?”
元初一饶有兴致地笑笑,正要说话,只听卫四在那边喊道:“好了!”
元初一与韩裴齐齐望去,果然,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那里,卫四正忙着给马匹套上缰绳。
何全对卫四的敬仰真如滔滔江水啊,他迫不及待地上了马车,使劲坐了坐,嗯,稳当!
“我就说吧”元初一笑着跳下自家马车,不想脚刚落地,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摔了个腚墩。
为免尴尬,韩裴快速转过身去,元初一却已瞄到他眼中蕴含的一丝笑意,不由微恼,随手抓了地上的一样东西就扔了过去。
哎那个东西怎么那么像元初一也说不出它的准确名称,但可以确定,她常常在车轴和车轮一带的部位见过它!
这时何全已扬起马鞭,喝亮地喊了一声“驾!”
然后
“啊——”
元初一的脸立时皱在一起,而后慢慢睁眼,咽了下口水,盘算着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表达出对何全的无尽同情。
已经整装完毕的马车再次飞了轱辘,马没事,车栽了一边,何全约么在两丈开外。
韩裴对此次悲剧除了表示难过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他面色难看地望了元初一一眼,然后疾步跑到何全身边,替他查看伤势。
这真和她无关,虽然是她坚持要卫四修车,但那车轱辘是卫四装的,不是她!元初一一步步地挪到何全身边,极尽诚意地朝他笑了笑“放心,零件找到了”
何全脸上挂了彩,眼眶含泪地看着元初一,他的脚不自然地扭向一边,多半是折了。
韩裴拍拍他的头,抬头向卫四道:“卫兄,麻烦你将零件装好吧。”
元初一马上道:“乘我的马车走吧。”
韩裴瞥着她,清澈的眼底透出些许无奈,他轻叹了一声“不必了。”
有些事,是注定的。
元初一回头狠狠地瞪了卫四一眼,卫四也学聪明了,不与元初一对视,捡了零件麻利地把轱辘重新装好,效率是之前的好几倍。
让卫四试好马车,元初一这才敢将车还给韩裴。
韩裴默不做声地将摊成“大”字形的何全小心送上马车,而后坐到驾驶位上,默默地戴上车夫专用的小斗笠,牵起缰绳,停顿了一会,终是没有开口说话。
此情此景让元初一倍感心酸,她带着讪然,挥了挥手“咳!韩兄,再见。”
韩裴本已驶动马车,闻言又停下,他认真地考虑了一会,转过头来,面带菜色地对元初一道:“叶夫人,我们不如不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