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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里,灯烛早已熄灭,林安谨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耳朵戒备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终于确定了守夜的丫鬟都睡下了,除了风声,再没有旁的声音。他小心地掀开被子,从熏笼上取下衣服,麻利地穿上身,就着外面清冷的星光和雪光,小心地避开屋内的摆设。
弯着腰,像只猫儿似的,轻轻地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他行进的路线,出乎意料的顺利,没有人发现他的行踪,让他安全地到了目的地——谢府的马棚。
马棚里亮着两盏灯笼,朦胧的光线,将马儿的影子拉的很长、很大。林安谨躲在一根粗壮的柱子后,腊月的寒夜,滴水成冰,为了行动方便,他穿的又单薄,小脸、小手都冻的没了知觉。
可这时候,林安谨感觉不到这种疼痛,他咬着嘴唇,心儿砰砰直跳,全身的血液加速涌流,甚至耳朵里都因此有了嗡嗡声。他紧张而又期待,黑湛湛的眼珠,错也不错地盯牢了马棚,终于在一堆稻草旁,看到了一个人影。
小手颤了颤,脚步向前踏了踏,却又不忙着出去,打量了一番四周。
“小子,真是警醒。缀在后面的谢怀远,将他这番动作,全看在了眼里,低低地赞了一声。
确定了处境安全,林安谨灵活地冲进了马棚。
饶是他再三小心,踏上又干又脆的稻草上时,仍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一惊,忙顿住了脚步,但在这近乎寂静的寒夜里,这声音仍显得过于刺耳、糟乱。
被压在马棚里一天一夜的王青山,在巨大的压力和恐慌下,哪怕又饿又累,头脑昏昏沉沉,也没办法睡实了。
霍然睁开眼睛,绷紧了身体,暗暗地蓄着力。
瞧着人影一动不动,林安谨以为没有惊动他,呼了口气,脚步更加轻慢地走了过去。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十多步的时候,比对了下两个人的体形,林安谨停下了脚步。
“喂,醒一醒。”小声叫了几句,接着吩咐:“你要是醒了,就转过头,别大声说话!”
竟然是个孩子,清脆的童声一入耳,王青山先是晃了一下神,接着蓄力待发的身躯就软了下去。而后,像是想到了些什么,猛然回过头,看了过去。
一大一小,看了个对眼。
林安谨紧紧地攥起了拳头,王青山霍地站了起来,一阵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来,原来他的脚踝处缠着长长的链条,限制了他的行动。
林安谨低头看了一眼,又向前走了两步,只要不进入王青山能够抓到他的范围,他的安全就很有保障。
“顺子?!”沙哑的声音,唤着他的小名儿。
“你是王家村的人?”林安谨板着脸,力持镇定。但他毕竟年纪小,虽然面上装的像,眼睛的焦灼和急切,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
“呵呵,王家村,王家村已经没了,村子里的人都死了。除了我,还有你们母子俩!”王青山咬着牙低低地回答,似哭似笑,毛骨悚然。
迎着他充满恶意与怨怒的眼眸,林安谨不仅没有低头,反而撑着气势和他对视,连心底里的焦急都顾不得了。
王青山当初在王家村时就是个猎户,死在他手里的动物,不计其数。而后,王家村遭劫,数百口人只逃出了他一个,手里更是沾染上了人命。
见了血的人,有种特有的阴厉,和他们打交道,总是让人发寒发麻,十分的不舒服。而林安谨还是个孩子,本就比成年人敏感,此时,王青山更是激出气势,全力打压他。以致这小小的马棚里,仿佛充满了如有实质的血腥味。
小心地隐在一旁的谢怀远,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扣在手里的石子牢牢地对准了王青山。
“哼,王大叔难道还怪我们母子不成?你们欺辱孤儿寡母,想要逼死我娘。逼的我们连家都不敢要了,连夜躲进了深山。”林安谨手脚轻颤。当日他娘带着他深夜躲进了深山,哪怕当时他不明白,后来跟着林燕染的这段时间,学了认字,又跟着师傅霍绍熙学了功夫,他的心智早不是当初王家村时的单纯了。王家村的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现在是一清二楚。
“杀了村子里的人是我娘吗?你不敢怨恨真正作恶的人,反而将错处都推到我娘身上,真是欺软怕硬,不知廉耻。”看着王青山目眦欲裂,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的样子。林安谨轻轻笑了起来,眼中却滴下了一串串晶莹的眼泪。哪怕在王家村长大的日子十分心酸,大多数的村民对他们母子都不好,可是柱子哥和柱子爹娘,对他们很好。而且那些村民再怎么不好,他不理会他们就是了,他也不想让他们死的。
可是,王家村没了,只有这个王青山活着,他还不分好歹,将这些罪孽按到他娘的头上,他真是蠢笨又窝囊。
“据说,你还是村子里最好的猎人。难不成在你的眼里,恶狼扑杀了野鸡,野鸡不怪自个儿飞的慢,反而怪躲开的兔子,不应该逃开,而应该乖乖的送到狼嘴里,换它逃命不成。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那我还真不敢相信你是个合格的猎人。否则,你每次打猎的时候,打着了野鸡,野鸡怪兔子,打着了鹿,鹿怪野鸡,你还不能不管它们,谁让你和它们一样想的呢。你若不听,那是你虚伪,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若听了,一天的时间就这么怪来怪去了,你啥也别打了。”那段深山的岁月,牢牢地刻在了林安谨的心中。他怕王青山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而用了这个简单的比喻。
“你”王青山气堵胸闷,脸色涨红发紫,却硬是说不出一句话。
哇一声,他口中喷出了一口黑血,脸上的紫色才退了下去。颓然地倒在了稻草上,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马棚顶,整个人气势一消,竟有了几分死寂的感觉。
“你”看到王青山这个样子,林安谨不由同情了几分,他本就是个善心的孩子,哪怕霍绍熙教了他人世险恶,他心中的善良仍然没有泯灭。
“你不要灰心,想法子报仇才是正经。”
王青山用力地撑起身子,恻恻地笑了几声:“是啊,没有给他们报仇,我怎么能死。”
又看了一眼林安谨:“倒是顺子你,前些时候,避我尚唯恐不及,今天怎么又来找我?还是瞒着人,偷偷地来。”
“你知道我爹?”最后一个爹字,林安谨说的极轻极轻。
“呵,你爹是外来户,在王家村住了多年。他和村子里的人都不一样,大家伙儿看见他都怕,比看见县老爷都害怕,哪怕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可只要他往那儿一站,就能绕着他身周画出一个大圈,大家伙儿都远远地避开,不敢凑过去。其他的人从心底里害怕,瞧见了他,都远远地避开。我和他们不一样,虽然害怕,但我从小跟着我爹学打猎,胆子比他们还是大了些,想的也多些。我看着你爹,就想起了在山上见过的老虎,那种压迫人的气势,是那么的像。所以,每次见了他,我都会多看一看。本想着能从他身上学些什么,可他和少出门,我也就没能学到,但是,这么细心注意,我也将你爹的样貌记了下来。哪怕多年不见,他高高在上,我仍然能认出来。”王青山说的时候,眯着眼睛,回忆起了自己年幼时不知天高的往事。
“你见过他,他是谁?”这一刻,林安谨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这么紧张,不是为这个从来没有见面的爹。在山里的时候,他娘说他爹死了,他伤心了一场,就听了他娘的话,当他爹死了,反正他也从来没有过爹,只要有娘,就好了。
可是,昨天他一个人藏在暖阁的角落里,想他娘在哪儿,过的好不好的时候。听到两个人在悄悄的说话,他躲在一旁,听出了一个是这府里的主人,那个阴险的谢怀远。
他本来没在意他们的话,直到听到他们说,他们早就找到了他娘,之所以瞒着他,是因为他突然冒出了一个爹,将他娘扣住了。
林安谨咬着手指,才没有发出声音。从他们话里,他知道他爹对他娘一点儿都不好,不让他娘见他,将他娘关在了一处院子里。
最后,他们还说,幸亏遇到了王青山,知道了他爹的身份,否则他们差一点就将他送到他娘身边了,那就大大得罪了他爹了。
可到他们走了,都没说他爹是谁。只听到那个属下禀报说,将那个王青山关在了马棚里,一定不会让他爹的人发现。
林安谨等了片刻,赶紧离开了那个地方。遇到焦急地寻来的丫鬟,若无其事的跟着她回去。然后,想了许久,终于在守夜的丫鬟睡着了之后,悄悄地摸进了马棚。
他要找王青山,要问清楚他爹是谁。然后去找那个男人,让他将他娘还给他,他不稀罕他爹,他不能没有娘。
“怎么你娘没告诉过你?也难怪了,你爹那样的人,只有当年那么落魄了,才娶了你娘。如今他发达了,估计不会认你娘了。可是,顺子,你和你娘不一样,你是他的儿子。这男人能对女人狠,对自己的子嗣他还是上心的。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流落到这府里,但看着他们虽然对你客气,可对你看管甚严,想来也不是为你好。但你爹就不一样了,只要你寻到了他,我在一旁作证,让你认了爹,你以后的日子那可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王青山声音蛊惑,只要穆将军认下了顺子,必得记下他的功劳,到时候,他就能报仇了。
“你说他是谁?”林安谨牙齿咬的咯咯响,对这个爹更没有好感了。甚至还有些恨他。
“你过来一些,我告诉你。他位高权重,是威名赫赫的征北将军穆大将军。他”王青山滔滔不绝地说着从各处听来的话,各种夸耀如流水似的,恨不得让顺子听了,立马去投奔他这富贵的爹。
隐在暗处的谢怀远深深皱起了眉。
过了近半个钟头,林安谨出了马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谢怀远看着他的背影,竟感到了萧瑟的味道,心头也有了些酸涩。深深灌下一口凉气,压下了这些情绪。看到一旁的平泰,满眼的心疼,和对他的不赞成。
“怎么,觉得我做错了?”
“公子,这些话哪怕是一个大人都不舒服,何况林小公子还这么小,他怕是受不了。”一个男孩儿,对父亲总是有着深深的濡慕。尤其是林安谨这种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孩子,怕是没少在心中勾勒父亲的形象。而王青山的那番话,**裸地撕开了父子之情的温馨,露出了狰狞残酷的真相。
“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原来会是这样。”谢怀远这话并不是敷衍,而是他真的没有想到,林燕染竟然是童养媳出身,穆大将军也真狠得下心,成婚第二日就离开了,从此再没回去。
而想到两日之后,穆大将军的纳妾之礼,他要以妾礼迎进门的又是他曾经的妻子。以妻为妾,还是从不曾将她当做妻子?
哦,对了,穆大将军根本就没有认出了,他根本不知道林燕染就是他昔日的童养媳。那么,当初的那个婚礼,怕是王青山等人想错了,那根本就不是婚礼,只是收用了一个丫头而已。
不得不说,这些富贵人家行事的相近,谢怀远只是稍稍一想,就明白了里面的玄机与残忍。
可是,林燕染是这么认命的人吗?和她打了这么些交道,谢怀远不信她能这么听话地任人摆布,当年的事情,他不得而知,但是他能想到,穆大将军以后的日子不会平静了。
“不过,有他的母亲在,以这位林夫人的行事,他吃不了亏。咱们只要将谢家从这事里摘出来,两不得罪,就行了。”
总体来说,谢怀远很满意。告诉林安谨身世的人是王青山,他再使些手段,让王青山顺利地到达穆将军府,将林安谨的身世告诉穆宣昭。这样一来,穆大将军是从王青山嘴里听到,即使他怀疑谢家早早知道这些事情,可只要让王青山咬定了不曾告诉过谢府。如此一来,即便穆将军看着他们谢家不痛快,他就装成一无所知,反正他没让穆大将军当着他的面儿丢了面子,这可比他直眉瞪眼的告诉穆将军实情,要好太多了。
而在林夫人面前,王青山是王家村幸存的人,他们谢家不过是心善仁义,救了个可怜人罢了。哪里知道王青山的底细,事情闹了出去,林夫人也不能全将错儿归到他们谢府上吧。
这么一想,谢怀远心情大好,可是,事情真的会按照他的想法发展下去吗?有时候,算盘打得太精,想的太多,反而会吃亏。
夜转眼即散,透过黑沉沉的天幕,东边的天空,透来熹微的亮色。
霍绍熙准时起了身,用冷水擦了脸,打了一套拳。身上虽然只穿了单薄的衣物,头顶上仍冒出一股股的热气。
他带来的这些少年郎,个个都像他一样,早早起身,练武健身。
院门吱呀吱呀地响起,四个少年郎,两个一组,抬了两个五六层高的食盒进来。安万里指挥着他们将里面的早餐摆在了屋子里的大桌子上,热热的餐点,香气四溢。
霍绍熙看着众人都练了一圈,手一挥,大伙儿都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椅子上。
不过,这些自由惯了的家伙,很快就撑不住这层斯文的皮了。一个个吃的热火朝天,你抢了我的油条,我夺了他的卤蛋,打打闹闹,热热火火的,但见一双双筷子,你来我往,耍的煞是好看。
刚开始,还有人注意着形象,等手里的东西,被人接二连三的抢走,就激出了火气,连拳头和腿脚都用上了。
除了霍绍熙身周平静,其他的地方都乱哄哄的。但是,他们练拳练腿脚的动作幅度再大,放置食物的桌子都纹丝不动。争抢食物再激烈,也没有浪费了一点东西。
霍绍熙悠然看戏,慢条斯理的咽下一口包子。收了一群受过苦,尤其是做过乞儿的手下,霍绍熙的涵养是越来越好了。
刚开始手下这些家伙时,每到吃饭的时候,一个个狼吞虎咽,吃相煞是吓人。世家公子出身的霍绍熙,着实吓了一跳,但想到他们吃过的苦头,就没紧着他们改了这习惯。
结果,让他窝火的是,这群小子,吃饱了也不停嘴,拼命地往嘴里塞,因为吃得太饱,生生地撑出了病。看着躺在地上,揉着肚子打滚的属下,霍绍熙就像看到了当年他小时候淘气,使劲地喂锦鲤池里的鱼,然后,一条条锦鲤,露出白白地肚皮浮在水面上,撑死了!
可对这些饿怕了的家伙来说,面子、教训都不重要,填饱肚皮才是实在的。
忍无可忍的霍绍熙,不得不想出了一招,在饭桌上只摆上够一半人吃的食物,你们各凭本事争抢吧。前提是,不许摇动饭桌,不许洒了饭食,否则自动退桌,一口都不准吃。
时间久了,这些家伙终于明白,跟着霍绍熙,不用担心饿肚子,才不再吃的像饿死鬼了。可这抢食的习惯,却也留了下来。
“老大,到谢府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说谢府有个小男孩儿,和画像上十分相似,估计就是您要找的人。”
“好啊,穆府里我暂时没办法,这个谢府”
话不用说完,看他的面色,安万里就明白,接下来谢府就等着倒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