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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无双至,祸不单行,罗映雪真怀疑这句话是为她而发明的。或许开学时的“校刊事件”就预告了她会悲惨一整年吧。
立委选举时,她阿叔输给曹老头一千多票,害她成了家族的箭靶。不晓得是哪个天杀的王八蛋拿照相机拍下她穿著阿叔的竞选背心发曹亦修文宣的特写,用来污蔑她阿叔众叛亲离,还说什么连年纪小小的她都懂得判断是非,要台南乡亲们务必看清罗致和的真面目。
她简直要气炸了,凡事沾上“曹苇杭”三个字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才国二的她当然不懂,几乎没有一场选战是干干净净的,哪个候选人不耍些伎俩呢?
候选人间若是势均力敌,更是会把对手的任何小差错都拿来炒作一番,以求增加己方的胜算。这不是曹亦修的错,更不是曹苇杭的错,换成是曹苇杭帮她发传单,罗家的阵营难保不会做出一样的事。
而家族里的人骂她,不过是为了让心里好过一点,没有人真以为她被偷拍的那张昭一片是胜败的关键。
她整整和曹苇杭冷战了一个多月,后来忘了是因为什么事,两个人才又开始讲话。
偏偏不如意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首先是成水漾。
在别人眼里,她们还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可是成水漾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什么话都对她说了。在她小小的心灵中,理所当然地认为友情是对等的,人家想要有自己的隐私,她也不能再任性地将自已的心事一古脑儿地向对方倾吐啊。
是不是水漾长大得比较快,厌烦了那种手牵手当好朋友的日子?
罗映雪好伤心,不知道要怎么办。厚着脸皮去问罗映韬,他只说那是无法避免的。
真的是无法避免的吗?
成水漾依然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但是浓情转淡,她一时间实在调适不过来。
四月底是广达中学的校庆,一连串的庆祝活动让校园变得热闹非凡。除了每年都有的园游会、运动会,这一年还多了一项校园选美活动。校方会想举办这个活动,是因为一位目前正就读某国立大学的校友当选了本届中国小姐的第一名,她应邀回母校演讲时,优雅的气质和风趣的谈吐让学弟妹们赞叹不已。于是,学校趁着这股热潮,筹办校园选美活动,旨在选出一位才貌兼备的校花,为广达中学二十周年的校庆留下一个特别的纪念。
柄二甲全班毫无异议地推派桑小娴代表班上参选。她人漂亮,功课好,在学校里知名度也够,大家对她夺下校花头衔都是信心满满。
谁知桑小娴在投票的前两个礼拜被殴打,脸上、身上都有教人不忍卒睹的淤青和伤痕,连脚都一跛一跛的,根本应付不了才艺表演和拉票的行程。
这倒和罗映雪无关。就算全班的女生都死光了,也不可能轮到她角逐校花,再说若真由她出马,班上那些臭男生一定会选择弃权,以免为一个凶婆娘白做苦工。
糟的是,桑小娴的脚既然受伤了,自然无法下场跑大队接力。大队接力是校运会的重头戏,每个班级抢破头就为了得到冠军奖杯。依校方订的比赛规则,大队接力共有四十棒,一男一女穿插,每个人跑一百公尺,所以桑小娴的缺非得由女生顶替不可。班上只有三个女生没跑大队接力,一个重感冒,另一个体重足足有七十公斤,罗映雪就成了唯一的人选。
天啊,从小到大,她都没跑过大队接力耶,但当着斗志旺盛的同学面前,她怎么敢开口说不跑?
“映雪,那你就跑倒数第二棒啰。”
曹苇杭自从一年级下学期被她提名当体育股长后,到这学期已连任第三届了。当初她是存心陷害他,没料到他竟然是个运动健将,体育老师还不止一次地要拉他进田径队。
水漾老爱笑她“慧眼识英雄”害她呕得半死。
“那不是给飞毛腿跑的吗?”她虽然讨厌运动,但也不至于一点相关常识都没有。
“大家练接棒都有默契了,也习惯自己跑的路径,你直接插到桑小娴的位置,这样比较方便。”曹苇杭头头是道地向她解释。
罗映雪垮下脸。此刻,她真希望被打伤的是她而不是桑小娴。
“你有困难吗?”曹苇杭见她脸色不太好,关心地问。
她摇了摇头,不愿承认自已的胆怯。
“如果你早上爬得起来的话,我可以帮你做特训。”他迟疑地征询她的意见。
罗映雪拧起眉头,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会不会被别人看到?”
“不会啦。一大早,操场通常只有欧巴桑在跳土风舞。”曹苇杭很有把握地保证。
“那会不会很麻烦你?”她很想给自己多一点训练,却拉不下脸干脆地点头。
“一点也不麻烦,这是我的责任嘛!”他理所当然地说,唇上扬起一抹浅笑。
懵懵懂懂间,曹苇杭已把映雪当成自己的责任了。
“说吧,几秒?”罗映雪气喘吁吁地穿越终点线,扶住膝盖问着一大早就到学校帮她做特训的曹苇杭。
曹苇杭错愕地盯着码表上的数字,不敢置信地看了她长长的一眼。不会吧,一百公尺跑十九秒半?
看她从哨音响起后就卖力地摆动双臂和双腿,实在很难想象手中这个残酷的成绩足足比桑小娴慢了五秒半。
罗映雪等不到答案,自个儿凑过过去看他手上的码表,大声把自己的速度朗诵了一遍。
“喂,十九秒半算快还是算慢?”基于自卑,她从来不和别人比较体育成绩,因此脑袋瓜里对这个数字一点概念都没有。
“嗯不能算快。”他含蓄地说,不愿伤了她的心,也不想把谎撒得太明显。
“唉,我就知道我不行。”她沮丧地坐在砖红色的跑道上。
“没关系啦,你只要跑完全程就好,我会负责追过前头的人。”他弯下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连续两年,曹苇杭都是跑最后一棒。去年,他连着追过两个大块头的男生,为国一甲夺下大队接力的冠军。若不是曹亦修坚决反对,一百公尺最佳纪录十一秒的他早进了田径队。
罗映雪气呼呼地仰头瞪他。她的好胜心素来很强,只能容许自己批评自己,曹苇杭的安慰在她听来只觉刺耳。
“去帮我投罐饮料,我等一下再跑一次。”她颐指气使地拋了个十元硬币给他。
天还蒙蒙亮,她空着肚子就得拚命踩脚踏车来学校赶赴这场晨间特训,夕阳西下时,她还得和同学们留下来练传接棒,好累!
她气息渐趋平缓后,曹苇杭也帮她买了运动饮料回来。她拉开拉环,大口大口地灌着,干涩的双唇和喉咙终于得到一点滋润。
“对了,傅衍平能不能上场?”
罗映韬前些天不晓得发什么神经,居然和傅衍平大干了一架,两个人双双挂彩不说,还被校方记过。这个事件也让她验证了爸妈有多偏心,他们两个不但骂都没骂罗映韬一句,还紧张兮兮地带他到大医院做全身检查,生怕他聪明的脑袋和完美的躯体会有丝毫损伤。
“我问过了,他过两天就回学校上课。”
“那他能跑吗?”罗映韬那个天之骄子,全身伤了好几处,看起来很严重,医生检查的结果却说没有大碍。不知道傅衍平是不是也一样好运?
“我昨天打电话给他,他跟我说没问题,还说他现在正在家里养精蓄锐,到时一定会让别班死得很难看。”
“那就好。”罗映雪拍了拍胸膛,松了一口气。傅衍平短跑的速度在班上仅次于曹苇杭,去年还拿下国一男子组一千五百公尺的冠军。少了桑小娴,他们班大队接力和团队成绩双料冠军的宝座已岌岌可危,要是再少了傅衍平这个大将,他们的总积分铁定连前三名也排不上。在大伙求胜心切下,说不定会连带怪罪于身为罗映韬妹妹的她呢。
曹苇杭从书包里拿出一罐运动喷雾剂朝她的小腿喷了几下,低头用手指帮她揉匀。
“其实用这种东西不太好。不过,你平常不爱运动,这星期又练得这么勤,不喷的话怕会很难受。还有,你等一下跑的时候,试着用脚掌的前三分之一着地就好。”
“好啦、好啦,曹教练!”她龇牙咧嘴地朝他扮了个鬼脸,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
曹苇杭到底当不当她是个女的?手在她的腿上摸来摸去的,嘴里却净说些正经八百的话。
曹苇杭看着她的身影在朝阳下蹦蹦跳跳地走向百公尺外的起跑点,不禁摸摸头笑了。
他喜欢由映雪揭开他一天的序幕,尽管这样美好的时光只剩短短的一个星期。
校运会当天,罗映雪紧张得连早餐都没吃就上学去了。她的心情真是复杂得不得了,一方面希望自己高烧到四十度,可以有正当理由不用下场跑大队接力,另一方面又跃跃欲试,想大显身手,打破自己多年来的心理障碍。
大队接力赛从下午一点钟开始,国中部一年级比赛完毕后,轮到二年级登场。
枪声一响,甲班跑第一棒的黄家芬就遥遥领先,待棒子传到罗映雪手上时,甲班还赢了第二名的丁班约莫有十公尺。
罗映雪一接到棒子就没命似地往前跑,眼里只有一百公尺外等着她的曹苇杭。
正要弯过跑道的转角处时,丁班和她跑同一棒的女生为了抢内侧跑道,高大的身躯几乎不留一丝缝隙地向她迫近。罗映雪心头一惊,一闪神就跌进了操场内,棒子也从手上甩了出去。
记不得是怎样把棒子捡回来,怎样把棒子交到曹苇杭手上,她在周遭喧嚣的加油声中,只看到曹苇杭是那么拚命地跑,却还是无法把她输掉的距离赶回来。
在班上同学的叹息声中,丁班的最后一棒率先跨越了终点线,嚣张地朝落后一步的曹苇杭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罗映雪沮丧地捂住脸,恨不得一切能再重来一次。
成水漾从操场对面跑了过来,忧心忡仲地抓着她的手臂上下翻转“哎呀,都磨破皮了,你一定很痛吧?我带你去保健室上葯。”
“我痛死活该!”犯了这么不可原谅的错,水漾还这么关心她!罗映雪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顾不得手脚痛得要命,一跛一跛地奔回教室。
哭了许久,一方手帕无声无息地递到她面前。
“别哭啦。”映雪不是个爱哭的女生,可是每回她一哭,他的舌头马上像打了结般不灵活。“又不是世界末日。”
“对我来说,那就是世界末日。我对不起全班同学,大家练了那么久,却被我一个人搞砸了。如果我不摔倒、不掉棒,我们稳赢的。”她接过手帕随便往脸上抹了几把,抽抽噎噎的,还是不停掉眼泪。“我真是太不甘心了!练习的时候,我明明没有掉过一次棒的。”
“压力太大很容易导致失常,再说,丁班那个女生实在靠你太近了。”见罗映雪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曹苇杭绞尽脑汁想多挤一些话来安慰她。“这种情形会在很多人身上发生啊,像ba的比赛,有人整个球季罚球命中率超过百分之九十,偏偏在季后赛的关键时刻屡罚不进;还有像足球赛,有人整整四年没踢失过一颗十二码球,却在世界杯的p大战中失足。他们比你背负了更多人的期望,心里也比你更恨哪。”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就是没有办法不难过、不自责。我没脸见全班同学了!”说着,她的泪水流得更凶。“还有,你每天一大早就来学校陪我练习,而我却只是在浪费你的睡眠时间。”
在她那么哀戚的时刻,他怎么说得出自己其实好喜欢陪她练跑?即使事先预知一切的努力只是白费,他依然愿意为她牺牲那些清晨。
“我一向起得很早。”他试着减轻她的罪恶感。“这样吧,明年我一定好好训练你”“不要!我不敢再跑了。”她胡乱地挥手大嚷,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话。
他生怕再刺激她,赶忙转移话题“对了,水漾说你伤得很严重,我看看好吗?”
“她呢?”罗映雪抬起一双哭肿了的眼睛,视线被泪水遮掩,变得迷蒙。她刚才有些不礼貌,不晓得水漾会不会生气?她用袖口把泪痕擦干,这才看到成水漾缩头缩脑地躲在教室外面窥探他们。
和罗映雪目光交接后,成水漾只好干笑几声,走到他们身边坐下。
“我放学后拿我们家的祖传密方给你擦,治外伤很有效的。你的膝盖破了好大一个洞,要是留下疤痕,以后就不能穿短裙了。”曹苇杭着急地察看她的伤势,愈看愈心疼,巴不得能代她受这些痛楚。
“穿了也没人要看。”罗映雪哭得声音都哑了,还是赌气地拚命贬抑自己。
“谁说的?男人都喜欢看女人的腿,不信你问曹苇杭。”成水漾意有所指地对曹苇杭眨眨眼。
“真的吗?”罗映雪的小脸上彷佛写满问号,毫无心机地盯着曹苇杭问。
“呃应该是吧。”曹苇杭别扭地支支吾吾道。映雪会想听什么答案呢?如果他摇头,她是不是就不肯乖乖上葯?他轻咳一声,收拾起杂乱无章的思绪,勉强为这段谈话下了个结论“我晚上把葯拿去你家给你。”
“不用了。”她仍是一个劲地推拒。反正曹苇杭想看的也不会是她的腿。“我爸看到你,可能会不高兴。”
“那你把葯拿到我家,我再帮你送去给映雪。”成水样热心地扮起红娘。
“曹苇杭,体育组广播要你到司令台前集合,再不去就要取消你的比赛资格了,你没听到啊?”傅衍平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口叫人,陆陆续续也有一些同学走进教室休息。
曹苇杭一走,傅衍平马上大摇大摆地晃到罗映雪面前,端出一张凶恶的脸吓她。“爱哭鬼,你哥还比你带种多了,他被我打得满地找牙,吭都没吭一声。”
“哼!女人本来就没有‘种’,你大呼小叫个什么劲?”成水漾看不惯他在这个节骨眼还欺负同学,冷冷地扠腰讥讽道:“再说,被打得满地找牙的人是你吧。”
“成大小姐,今天可没有人给你撑腰,你最好收敛一点!”傅衍平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迸出警告,甚至粗鲁地对她竖起中指。
哼,班上的女生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象样。他还有一场一千五百公尺的比赛要跑,才没空理她们呢。
“水漾,你好勇敢!”罗映雪在傅衍平掉头离去后,不敢置信地看着好友。水漾刚刚的样子好像是为了捍卫小鸡而挺身和老鹰周旋的伟大母鸡哟。
“对这种混混就不必太讲究淑女气质了。”成水漾意犹未尽地拍了拍手,一副想把敌人除之而后快的架式。“我也会比中指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罗映雪,你你还好吧?”一个正值变声期的粗嗄男声怯怯地介入了她们的谈话,居然是平常最爱和罗映雪作对的章旭明。
罗映雪不太能适应他对自己的问候,迟疑地瞥了眼自己的伤势,才腼腆地点点头。
“那就好。”章旭明松了口气后,又恢复了面对罗映雪时的尖牙利齿“嘿嘿,看到你哭,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说不定今天晚上还会梦到一个叫作罗映雪的女鬼哭哭啼啼地向我讨命。”他边说边伸直了双手,夸张地垂下两边的嘴角,舌头吐得长长的,肩膀一耸一耸地发出抽泣的声音,还故意学罗映雪的嗓音,凄厉地叫道:“章旭明,都是你害我跌倒的,还我命来!”然后一蹦一蹦地跳回自己的座位。
罗映雪被逗得破涕为笑,感受到他那一份诉诸于玩笑的同学爱。
“映雪,我们去帮曹苇杭加油,好不好?”成水漾见她心情稍稍转好,兴致勃勃地提出建议。
“嗯。”她揉了揉酸疼的眼,用力点点头。
她身上的伤好像不是那么痛了。
“映雪,接客。”坐在走廊窗口边的吕明贞扯开嗓门朝远远的角落叫嚷。
罗映雪刚吃完午餐,正懒洋洋地趴在桌上背诵英文老师发的课外教材,听到同学的叫唤,慢了半拍才撑起身子离开座位。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岂一个“闷”字了得。直升上高中部后,以往班上和她较要好的同学不是改读公立高中,就是被分到别的班级。刚开始她都提不起兴致交新朋友,心情因此低落了好一阵子。
罗映雪踮起脚尖,仍看不见来者是谁。不过,她确定找她的人是男生,因为吕明贞向来用“外找”和“接客”来区分来者的性别。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讲义半遮面。”吕明贞看她动作慢吞吞的,待走近后推了她一把。
罗映雪重心不稳下,狼狈地跌进那个等着她的男生怀里。
“午休一刻值千金。”吕明贞从窗口采出头来,暧昧地吟诵着惨遭她纂改的千古名句。
“少爷,我们映雪姑娘最怕羞了,您可别太心急。”
罗映雪在她的旁白中抬头看向扶住她的男生,所有曾在她脑海里短暂翻腾的浪漫情怀瞬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恼人的情绪。
早该想到的,除了曹苇杭,哪个男生会来找她?
曹苇杭有点难为情。映雪那位粗鲁的女同学手劲好强,让他也往后跟跄了几步,差点就摔倒。可是淡淡的发香在他鼻端荡漾,柔软的身子有片刻深陷在他怀里,剎那间的意乱情迷让他稳住她后依然舍不得放开按着她肩膀的手。
罗映雪气呼呼地旋过身,正想伸手入窗回敬吕明贞一拳时,窗户“砰”一声被关上,她动作要是迟钝些,一只手就被卡在窗缝中了。
吕明贞隔着玻璃窗,以一张故作无辜的笑脸向她示威。嘿嘿,除非映雪选择破窗而入,否则她的安全绝对无虞。
吕明贞这个败坏班风的騒女人,上辈子八成在八大胡同里卖笑!罗映雪咬牙切齿地想。
“有事吗?”她冷冷地盯了始作俑者几眼,才不耐烦地趴在走廊上的铁栏杆上等他开口。
“嗯。”曹苇杭走到她身边,忖度着要如何说出来意。
“曹少爷,我下午有英文小考。”见他久久不语,她忍不住侧过身瞪他,扬了扬手上正反两面都印有密密麻麻英文字的纸张。她最受不了别人吞吞吐吐的,更别说吕明贞那个八婆正虎视沈沈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拖得愈久,她和曹苇杭的关系就愈容易被误会。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曹苇杭直慢了半拍才扯开一个微笑央求道。
罗映雪气馁地往楼梯口走去。伸手不打笑脸人,反正下午要考的那几篇英文,她早背得滚瓜烂熟了。
两个人来到绿心湖畔,罗映雪随意地倚着一株垂柳抱膝而坐,曹苇杭隔着那株垂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低垂着头又是一言不发。
“曹苇杭,你怎么啦?”每当曹苇杭不对劲时,她的脾气就发不起来,只能努力沉着声音,压抑话中对他的过度关心。
“我要去南非了。”
“去玩啊?”罗映雪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像曹苇杭他们那种有饯人,春假时出国玩一玩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南非盛产钻石,你记得提醒曹妈妈多采购些。”
“我要搬到南非去。”他抬起头,把话说得清楚些。
“啊?”罗映雪的脑神经被猛地一震“愚人节还没到耶,再说,别人都移民到美国、加拿大,哪有人移民去非洲的。”哈哈,她才不信呢,曹苇杭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想逃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隐遁起来。
“我没骗你。我爸确定要派驻南非,因为我姐已经上大学,我哥再过几个月也要考大学了,所以只有我跟我爸妈出去。”
曹亦修选上立委后,因为对外交事务颇了解,加入了外交及侨政委员会,表现不错,也因此被高层指派为驻南非大使。
曹家的三个孩子没一个想跟着爸妈搬到南非去。曹子衿和曹静言都有正当理由,人微言轻的曹苇杭还被他们陷害了一番。曹苇杭很想留在台湾,可是又担心妈妈乏人照顾。
别的女人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陈若歆却是在家赖老父、出嫁赖老公,孩子相继出世后,也一一成了她倚靠的对象。当妈妈用哀求的眼神凝视他,兄姐又一个劲地把孝顺爸妈的责任推到他身上时,他实在没有办法不点头。
“什么时候走?”罗映雪拾起地上的小石子,扬手掷进湖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明天上台北,大后天飞南非。”爸妈大概怕他反弹,所有手续都帮他办好了才告诉他。后天早上在台北有一场授权典礼,他连想在台南多待一天都成了奢望。
“好吧,走了就不要回来,反正你本来就不算我们台南人。”罗映雪赌气地把一颗最大的石子用力丢进湖里。
是啊,男儿志在四方,尤其是像曹苇杭这种名门公子哥儿,她罗映雪在他记忆里终究会变得模糊,谁会记得一个不起眼的国中同窗?
“映雪。”他挪步到她身边蹲着,仰头才发现她已淌下眼泪,他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只想替她抹去。
罗映雪倔强地挥开他伸过来的手,气愤地撇开头。曹苇杭根本不当她是朋友!要走的前一天才跑过来说个两句,这算什么嘛?
“我到了那边会写信给你。我和我妈人生地不熟的,你如果有空,请回信给我或妈妈,短短几个字也没关系。”
“谁有空理你?高中的功课多得不得了,我现在连看电视都得拿着英文单字背,再过两年,我也要考大学了,一大堆书等着我念,哪有那个美国时间写信给你?恭喜你摆脱台湾的联考制度啰,等你到了那边,认识了新同学,过得逍遥又自在时,才不会记得水深火热中的我咧!”一颗颗的小石子随着她愈来愈激昂的语气不断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大过一道的水花。脚边的石子全成了她泄愤的工具,不一会儿,她的小手就抓了个空,她只好气馁地重重靠回树干上。
曹苇杭默默地承受她的指责。他何尝不想和她待在同一块土地上,念同样的书,受同样的煎熬,去南非并不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呀。
“再不然,你上厕所时看看我的信也好。”他黯然垂首。
“恶心!”曹苇杭这个骯脏的家伙,谁会把信带进厕所看?
午休钟声远远地传至湖边,罗映雪忿忿地站起身,用力拍去裙上的尘土,紧咬着下唇朝教室大步走去。
“映雪,请你不要忘了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禁忌,曹苇杭对她的背影忘情地大吼。罗映雪的脚步只是一顿,马上迈开双腿用跑的。要走就走,何必说些好听话呢?她敢打赌,曹苇杭不出三个月就会把她忘得一乾二净。
曹苇杭没能唤得心上人回眸,颓然地坐倒在地上。算了,今天是他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下午的课干脆也不要去上了。
学生纷纷进了教室,从湖边放眼望去,只剩空荡荡的一片。他叹了口气,开始回想起认识映雪以来的点点滴滴转来广达中学的第一天,那么巧的就被老师分配到她旁边的座位,他还记得她劈头第一句话是“好你个头”后来和班上同学较为熟稔后,他才知道坐罗映雪旁边是班上每个男同学最大的梦魇。
从那时候到现在也有三年了,她长高不少,人显得清瘦许多,一身淡蜜色的肌肤依然和他初见她时一样,无时无刻不闪耀着亮眼的神采。她还是爱生气、爱骂人,还是动不动就蛮不讲理地扭曲他的心意。
不会了,这辈子不会再遇见这么可爱的女生了。
杨柳依依的时节,他没能好好和她话别,两个人只落得不欢而散。映雪气得掉头而去后,是不是会急着把他从心上抹去,就像交卷的前一分钟,忙用立可白涂去错误的答案,好把正确答案写上那样?她空下来的心,会用来装什么呢?
曹苇杭又叹了口气,枕臂躺平在泥土地上。蔚蓝的天空离他好远好远,几朵白云轻轻地在空中飘荡,他的心却沉在挥之不去的低气压下。
他没想到的是,罗映雪此刻正趴在桌上,无声地狠狠哭泣着,恨不得南非这个讨人厌的国家能在她睁开眼后从世界地图上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