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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家堡今晚似乎透着怪异,气氛如同弓上弦。
巫青宇策马移前两步,又退了一步,心里盘算着是极限了,再移过去一些些,他的行踪就完全暴露。
低头看着僵在他怀里睡得香甜的女孩。他俯下头,轻轻在她耳边轻喃。
“狄家堡到了。”
玉如霞昏昏然自睡梦中醒转,而那灼热的男人体香盈鼻而来;惊喘一声,她僵住了身子。
巍峨的堡门映入眼帘,她睁大双眸,眼底透着惶恐,因为她不敢相信,自己真让一个陌生男子送了一程。
要是让阿姨知道,会活活把她打死的!
“你不下马?”
她掩住嘴低低地尖叫一声,整个人完全清醒了。她快速移下马,朝入堡的方向走了几步,才敢回头。
风雨已经完全停了,她曾湿冷的身子变得温暖无比,但她无法忽略传遍身上的体温,那是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的,也是她陌生的。
“你你到底是谁?”她仍不敢正眼瞧他。
沉默是巫青宇留给她的答案。
他不明白这女孩在恐惧什么?那怯弱的背影仿佛在担忧什么,好像他是洪水猛兽,随时会吞噬她似的。
这世上,大概除了曲珞江,所有女人都是奇怪的吧?!巫青宇在对方还没有回应之前,便策马先离开了。
一夜无眠的侍女颖儿接到消息便冲出来,抱着她又哭又笑地喊了起来。
“小姐,你吓坏我了!吧叔找不到你,我差点没掐死他!要是你出了什么事,你要颖儿怎么跟姜夫人说?”
半天没回答,只看玉如霞站在那儿呆愣愣地不说话。
“小姐?小姐”
玉如霞怔怔地回过神,对侍女勉强一笑。
“颖儿我累了。今晚的事,拜托你别对阿姨说,我怕她会罚干叔。”
“嗯,小姐,你怎么回到这儿的?”
玉如霞倏然红了脸。她从来就不会撒谎,可是那些事,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我等风雨小了些哈啾!下了车之后下了车哈啾!”
一见主子玉体违和,颖儿根本听不进她那结结巴巴的谎言,急急唤了几个下女,七手八脚地挽扶着玉如霞回朝霞阁去。
“我没事,你也别怪干叔,都是那场暴风雨”
“我知道,只是堡内发生大事,我担心小姐”
她停下脚步。“发生什么大事了?”
“小小姐差点让坏人给掳走了。还好老天保佑,一切都没事。”
“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姐,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只是暴风雨的关系。”玉如霞喃喃细语。
暴风雨停了,那个不知名的男人也走了
只是暴风雨的关系,等到明早太阳一出来,每件事都将会恢复原来的样子吧!
没有人该为这个意外负责,而且,只要她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一切都会不落痕迹地消失,就像颖儿一会儿会把她身上这件脏衣裳送洗得干干净净。
有些不该有的记忆,只要她能够,是可以洗干净的。
大半夜里,曲珞江清醒了一次。在疼痛中艰难地睁开眼睑,有一段时间,她几乎以为自己是死了;但由腋下蔓延至全身的那股痛楚,却让她很清楚,她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她第三次瞧见狄无谦,那男人就坐在她目光可及的对面,专注地翻阅着摊于桌面的书册。
即便是这么近的距离,但她却能确定,他的心并没放在书上,他那半合眼的神情也没有昏昏欲睡,反而有种专注,或者更贴切的说,该说那是一种思念。
那纸张该有半天不曾翻动了吧!她猜想。这样真心诚意思慕着某件事情,狄无谦在想什么?曲珞江眨眨眼,想把他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但终究抵不过肉体的疲累,她垂下双睫。同一个角度让她的肌肉僵累不已,想换个姿势,未料另一只手却撞上了伤口。
那痛楚来得如此巨大而强烈,她死命地吸气、再吸气,缩着身子、再缩着身子她渴望让自己消失、让自己昏眩,好痹篇这剧烈般的痛苦。
狄无谦跳起来,撞落了厚重的书册。他飞快地赶到她身旁,却对她的情况爱莫能助。
“珞江”
她仍颤抖着,一次又一次地深吸气,紧合的双眸带来的黑暗并不能帮助她。此刻,曲珞江没办法回应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压抑着泪水的分泌;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哭出来,那是懦弱的行为表现,她痛恨用泪水来博得他人的同情。她不能哭,她不想哭,她也不要哭。
“珞江”狄无谦不再避讳地握住她的手。十几个时辰前,他曾为她拭净胸前的血、为她裹伤、为她换上轻软的衣裳,如果不是她太疼,他会抱住她,就像刚才那样,他希望能给她一分安抚的力量。
而曲珞江却没有思考这样的行为,更没有为此而安静下来,她只是本能地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而将握拳的两手紧紧抓着被子。她不需要任何人,因为,她从来就不需要。
狄无谦立在床边,他为珞江的行为错愕无比。
除了真正失去意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战斗;就连被疼痛淹覆的同时,她也要拒绝别人,就是不肯开口喊个“疼”字。狄无谦躁怒地踏上前,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她不肯让别人同情她,他偏要怜悯她!她不要接受别人的施舍,他偏要施舍;最重要的是他的傲气,不许任何人抗拒他。
尤其是个女人,尤其是这个叫“珞江”的女孩。不是基于道义责任,而是他的好强,他就是不许她拒绝自己!
感觉肩膀被人轻易地施加压力,曲珞江想睁开眼。在这之前,狄无谦早封住了她身上的昏穴。
痛楚神奇地消失了,曲珞江昏睡了过去
笼罩在外头的墨色更黝黑、更静谧,川风苑里的烛火仍持续着,无声地落着蜡泪
很久之后,才有一页书的翻动声轻轻响起
珞江完全把他弄糊涂了。从一大早,狄无谦的心头,就一直盘据着昨晚被严厉拒绝的那种奇异感觉。他真的不懂,生存对珞江而言,意义到底是什么?完全不仰仗任何人吗?
她让他想起了霜花,那种卓于寒中而不栗,举于风而不摇、不柔弱,也不取悦于人的花。
“堡主,北牧场的辛总管求见。”一名男仆恭敬地在外头传话。
“请他等一下。”
房间的另一头,何总管的眼神紧盯着狄无谦。
“继续念下去。”狄无谦示意。
“珞江,江南人氏,自幼父母双亡。”何总管道。
“她在哪儿长大的?”狄无谦支着额心,头痛加上一夜的无眠,似乎影响不了他处理事情的明快。
“道观。”
苞那天傍晚的回答一模一样,可是,看那锥子打进木窗里的深度,凶手应该会马上要了她的命,但是花园里却有凌乱的打斗痕迹。但那一日,他明明试过她的功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堡主是否”
“没什么。何总管,你对她有什么观感?”
“回堡主的话,珞江在矿区里,一直处事认真、克尽职守、缄静少言。”
缄静少言这一点已经领教过了,至于克尽职守,狄无谦闷闷地想着。唉!就是太克尽职守了,才差点到鬼门关报到去。
“你下去吧!”
“珞江的伤”
“她没事,刺客呢?”
何总管愧疚地垂下头。“属下办事不力。”
“再去找,务求别再发生像李茗烟那种事情发生了。”想起七采石遭窃的那次,狄无谦心头便有火。一名丫头,居然能突破狄家的防线,把石子带到江南去;后来虽然石子被追回,但这件事却一直让他气闷许久。
晨光将一个女人的影子斜斜地拉直在门上,那梳得整齐清爽的发式、那站得朗朗如朝阳的姿态,狄无谦屏息以待。
“嫂子。”他极不自然地唤了一声。
“珞江没事吧?”朱清黎的声音带着关怀。
他隔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如霞本来要跟我一道来的,可是雪阳似乎吓坏了,一直腻着她,所以没有过来。”
“我知道了。”
“呃可以进来吗?”
“嫂子,对不住,怠慢你了!”他一怔,忙将门推开。
“不怪你。”朱清黎不引以为意,迳自笑了笑。
“今天早上,杨炎气虎虎地跑到西边牧场去,我们夫妻俩才晓得这件事。”
“尘哥呢?”
“在马房那儿。我是急性子,想先过来看看呃她好点了吗?”看到床上的珞江,憔悴的面容显然无法令朱清黎把许久前服侍她的婢女联想在一起。
“伤口处理好了,没什么大碍。”
“需不需要我跟无尘”
“不,过两天你要回卜家牧场省亲,这事让我来处理。”
“也好。”她走近床边,凝瞅着珞江苍白的睡颜。
拈起桌上被狄无谦解下的香囊。嗅着那枚香袋柔柔散出的茉莉香味,朱清黎美丽的脸上,出现了某种偏执的表情。
“关外很少见到这种小荷包。”她深思地说。
“嫂子在想什么?”
她抿着唇笑了笑。“想起一位故人,心里有点儿感触。对了!那刺客有线索了吗?”
狄无谦摇摇头。昨晚正要四处勘查时,却因杨炎的到来而打断。
“我会查到的。”他望着床上的人儿,轻轻捏住拳头,轻柔的口吻流露了一丝野蛮气息。
朱清黎抬眼看他,眸底有些奇异。
“你跟珞江谈过话吗?”她问道。
不解那口气里的变化,狄无谦回头,却被她突兀而起的笑容弄得呆愕。
“嫂子想说什么?”
她耸耸肩。“只觉得这丫头很特别,让人一见便难以忘记。”
“她气势很嚣张。”他的视线移向沉睡中的女孩,然后闷闷地回答。
“嚣张?”朱清黎呆了呆,随即噗哧一笑!“你用词真有意思,无谦。”
“嫂子难道不这么想?”那笑声让他恍惚了好一阵子,根本没听到对方接着说了什么。
“这么瘦,不晓得怎么有力气做那些活儿?”
“待她伤好后,我会安排的。”狄无谦接口,目光却望着朱清黎。今早她梳起那层薄薄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少妇成熟的风韵流露无遗。
这一刻他并不在乎珞江,他只是望着朱清黎,几乎忘记了自己曾下的决定。他心中荒芜的山谷,只渴望那桃花般的眸子能予他遍植满地的灿红美丽!
朱清黎的掌心,轻轻摊开一枚小小的锥子。“我想,这个应该是打伤她的主要凶器。”
“哪儿找到的?”他回神,语气淡漠得听不出失意。
“花丛底下。”
“梅花不肯傍青光,自向深冬着艳阳,希望你跟我所想的那个人无关。”仿佛像是意有所指,朱清黎看着珞江,轻轻低喃。
狄无谦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没有。”朱清黎把锥子放在桌上。“我该走了,‘墨蹄’留在堡内的马房。谢谢你,但这份礼我不能收。”
“那匹马是我送给嫂子的见面礼。”
桃花般的眼眸依然笑弯弯的,动人之外却有着坚持。
“我还是不能收。无谦,请你原谅我的想法,有些东西不是我该得的,我就不会拿。”
“反正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多礼?”她回眸一笑,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就在马房之外,一名虬髯大汉抱胸倚着门,似乎在等待谁接近。
没多久,他睁开眼,瞧见朱清黎正眨着眼睛,闪呀闪地对他望着。
“是谁这么大的面子,敢让狄大将军像个傻子呆呆站在马房外头等?”她一脸正经八百、力持严肃地问道。
“还不是那个任性刁钻的清黎郡主。”狄无尘淡淡答道。
看出丈夫脸上那隐忍的不安,朱清黎噗哧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
“一切都非常好,既没有人死掉,也没有人会伤心,好不好?”
“是吗?”狄无尘心一松,好像完全明白她那奇怪又无逻辑的话。
“是哟!”朱清黎睨他一眼。“不是说了都没问题的吗?每个人都很好。狄大将军,怎么还是不跟狗说笑?”
“不跟狗说笑?”
“就是不苟言笑嘛!”她戳戳他的胸口,笑得春意盎然。
狄无尘被那气死人的解释给逗笑了。
“有你在,我还跟狗说笑干嘛?”他温柔地摸摸她红通通的脸颊,又轻轻搂住她,夫妻俩相依偎,安静地走了几步。
“每个人都很好,只有那凶手不好了。”狄无尘忽然开口道。
“嗯。无谦很生气,好像非把那个人剁成八块不可。这是我进狄家后,第一次见他这么忿怒。”
“知道你退回那匹马儿,他没什么话说吗?”狄无尘意有所指。
朱清黎蓦然收住笑,方才的愉悦消失无踪,她认真而严肃地转向狄无尘。
“就当他说了什么吧!而你是不是也认为我该为他的话负责?”
“你知道我从不这么想。”
朱清黎凝瞅着他,眼底注满爱意。“答案就是这样,我以为那不是我们应该背的包袱。无尘,你懂吗?解铃还须系铃人,况乎这个铃铛是他自己系上的,不是我,更不是你,除非他能解开,要不然谁都没办法。你能够做的事,就是像现在,假装不知情,相信我,也相信他。”
“我懂。”他点点头。感情的世界,很难公平,尤其还是和自己的同胞手足爱上同一个女人。他只能感激,感激妻子对自己不变的忠诚。
谦弟是个聪明人,对于妻子的用意,他不会不明白的。
“时间会让一切都过去的。我只要你知道,我这位刁蛮又任性的清黎郡主,只适合你这块大木头。”她拍拍他的手,丑了他一句,随即又开朗地笑了起来。
除了饱含湿气的油油绿草,前一夜的狂风暴雨,瞧不出半点痕迹。
夕阳西下,南边牧场所有的牲畜都被牧人聚集起来,集中朝同一个方向赶离。几名高壮汉子,结队策马朝牧场边境的森林而去。
马蹄声惊动了林子深处的鸟群小兽,数只啼声凄厉的鸟儿振翅冲上林端。巫青宇隐蔽在树丛一角,轻轻痹篇了去。
盯着那些蹄花踩过的黑泥,巫青宇慢慢走了出来。在他右手臂肘处,紧紧锢着一名大汉的脖子,那名汉子身躯相当庞大,但在巫青宇手中,却连三岁孩子的力道都使不出劲。
“阁阁下到底到底是谁?”他呼吸困难地瞪视着巫青宇。
“你就是那个凶手?”
男人使劲去扳巫青宇的手臂,未料他却收紧了一圈。
黑衣男子被扼得说不话来,只是全身发软、手脚乱挥。
挣扎之中,一柄雪白的匕首跌了出来。巫青宇眼神一沉,冷飕飕的目光转向黑衣男子。
“女孩被你杀了吗?”
“你怎么知”话还没说完,巫青宇手中刀削过,一大束头发散落于地面。
黑衣男子瞪着自己的头发。
“我再问一次,她是生?是死?”
“我我不知道。”
又一束头发落下。
“我真的不知道!她流了很多血,我只看到这样子!”
下一秒,黑衣男人被直直拎了起来。
“你跟她有仇?”
“没有没有!那小姑娘破坏我的事,又带着本阁的信物”
“你是岩阁的人?”巫青宇杀意乍现。
“不错!绑下要是要是道上的,就别惹事”
巫青宇垂下眼眸,刀光在黑衣人的喉咙间一闪而逝。
冷冷瞥过男人带着震惊表情的死状,巫青宇负着手,缓缓走出林子。
这把刀是个秘密,他无意让见过刀的江湖人留下活口;尤其,这个男人还伤害了曲珞江!
死有余辜!
在夕阳巨大的投影下,他只瞧见那镀了金边的山色平整地熨贴在泛着黄色光芒的天空,牧场的四周全是一片接着一片泼墨的绿意。
扁是一个南边的牧场就有这样巨大的规模,那位堡内第二代掌门狄无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而曲珞江,这世上他唯一牵挂的女孩,她到底是生是死?
当曲珞江再度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你醒了。”
她艰难地翻过身,看见一名丫头站在床前,捧着托盘,关怀地望着她。
“别起来,你伤得不轻,好好躺下。”
“你是谁?”曲珞江注意自己崭新的衣衫,猜想是这个女孩替自己换上的。
“我是小南,云枫别院的丫头。”小南微笑,一张脸清秀而讨喜。
云枫别院曲珞江眨眨眼,那不是狄无谦的住处?
“堡主,珞江已经醒了。”
曲珞江一僵,警觉地转向房外;除了小南,门外原来还站着一个男人。
狄家堡的当家人物狄无谦。
不过,那冷冰冰的脸孔落在曲珞江的眼里,却变得跟往常有些不一样。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男人在不高兴,至于原因,她不知道。
是她的受伤让他不高兴吗?曲珞江困惑地想着。
也许吧!她不过只是个奴才,平白给高高在上的他添了这些麻烦,如果是她,也会不高兴吧!
“雪阳小姐没事吗?”她问小南。
“她很好。”狄无谦的声音传来答案。
就这样,没有铭感于心的感谢,没有真诚恳切的关怀,然而,曲珞江已经可以确定,他的确是在发脾气。
那比平日还要漠然数倍的声音,扎得她整个神经都尖锐起来。这样的情形她并不陌生,栖枫山上,师父每回生闷气,就是这个样子,不夹枪带棒地骂人,更不会自贬身价地跟她怒视相向,所有的怨忿都拉紧成随时可绷断的弦线,绷在脸上,也绷在话里。
“准备好了吗?”她听见狄无谦的声音在问小南。
“是。”
曲珞江想问小南,却被狄无谦接下来的动作给吓住了!
“别开口。”他俯身向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怀里的她轻如羽毛,狄无谦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一秒钟后,他除了变得更加凌厉,其它,再也瞧不出别的情绪。
伤口仍在抽痛,曲珞江原来想挺直背脊,至少能消极地跟狄无谦隔开相碰触的面积,但末了,她仍对巨大的疼痛臣服了;才挣扎了一下,她终于柔软下来,服服贴贴地靠着他。
无法忽视从那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中散发的男人体味,干净而清净地环绕着自己。曲珞江为那感觉迷惑了,对她而言,那是不曾有过的感觉。
她仰起头,想看清楚狄无谦是否和她一样受到这种奇异的影响;然而,从她的角度,却只有一片暗沉沉的阴影落在他胡渣隐隐泛青的下颚。
他的目光,专注得只容得下小南的动作。
曲珞江把视线转回小南,看见女孩俐落地抽开她身下那层早干枯成暗褐色的被铺。
再度回首,狄无谦的眼光,仍吝啬地不愿分她一些些。
“堡主,可以了。”小南收下脏污的被单,换上了一块干净洁白的。
狄无谦点点头,尽可能迅速且稳定地将曲珞江放回床上。
“为什么?”曲珞江震惊又不解。这些事,尽管随便吩咐一个下人来做都可以,但他偏偏要自己来。
他是个高高在上的堡主,不是吗?
“小南,到厨房去拿点东西过来。”
“是。”
房间里剩下的两个人,默默无言。
“堡主不该这么做,让别人来就行了。”她看着自己干净的衣衫,又摇摇头。
那种被压迫的感觉无形中又叠上狄无谦的肩头,在她带着南方口音所回答的每个字里头在她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所注视的每个范围内。
这个叫“珞江”的小丫环,她让他觉得自己好傻。
“你很容易满足?”在檀木圆桌旁坐下,狄无谦把目光掉向她的脸。那原该是眉目如画的唇颊,此际在明亮的天色和垂于胸前的黑发衬饰下,苍白得没一丝血色;偶尔,不时从花鸟窗格透进的阳光,更让她几乎如羽化的仙子,随时会消失无踪。
“不敢。只是奴才惶恐。”她淡淡开口,眼底却出现一种想把他扳倒的意志。
不会消失的,狄无谦嘲弄地想:有那样的坚强意志在,何必担忧她会轻易消失?
“小南抱不动你,而我也不会这些琐碎小事。”
“堡主可以找别人来做。”
连想都不想的答话,仿佛像在指责他平白占了她的便宜。狄无谦皱起眉头,想答辩什么,但却无法否认她的话;这件事的确可以随便找个男人来做,但是他不想,伤口才刚稳下来,他不乐意因旁人的不小心,而再度造成她的伤害。
包明确的应该说是他不放心把她交给任何人,从替她裹伤之后,她就是他的责任了。
“你的意思是我这么做很多余?”
“奴才不敢这样想。”
不敢这样想,但心里早就这样想了。这样虚伪的谦卑,让狄无谦有些恼怒。
“你很讨厌我?”
“奴才不敢。”
三言两语,狄无谦站起来,他的脾气完全被挑开了。
她为何就不能像个普通的丫头,表现得温柔一些、顺服一些,甚至一点点畏惧都可以?她天杀的为何要摆出那副不把他看在眼里的高傲?
瞧她话里说得多卑微,狄无谦打死都不相信那一套。
贴着伤口的衣服,令她不舒服地动了一下。狄无谦忍住气,他抓住葯箱,在床边坐下。
“我看看你的伤。”
“奴才没事。”她警戒地盯着他,朝里挪了一下。
“我不这么想。”
“奴才还活着,就当奴才已经没事了,请堡主移驾。”
不再多废话一句,狄无谦拿出几瓶葯,迳自抓过她的手。
她欲把手抽回,却被他的力量给紧紧扣住。
“堡主请自重。”她的怒气开始酝酿,伤口也在这种情况下抽疼。曲珞江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语气微微打颤。
“你的表情看起来比较像想宰了我,而不是很礼貌地要我自重。”那咬牙切齿的表情看在狄无谦眼里,忽然不是这么挑衅,反令他觉得有趣。
火气消失无踪,狄无谦为自己的探索露出了兴味的笑。
也许她很冷,但流窜在这纤瘦身子下的生命力,却也惊人无比。比起他所熟悉的世间女子,珞江有少见的独立,还有绝对的自主性。
这像极了他的作风。
“杨大夫呢?治伤医病的事,不是该由杨大夫来做?”
“他到关内。”现在她忽然变得多话了,狄无谦翘起唇角,礼貌地没说明那一晚救治她的混乱情形。“衣服拉开。”
曲珞江的脸寒下,眼底那股欲把他碎尸万段的怨怒,强烈得让人胆寒。
不过这一次,狄无谦决心要掌握一切;他是她的主子,只要在狄家堡一天,她最好学会认清楚这种情况。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她好。
“把衣服拉开。”他重复一次,语气间所昭示的贯彻力比她眼里的怨毒还来得锋利。“我相信,你并不希望由我自己来。”
曲珞江暗地咬牙,忍耐地抬起头,想说服他顽固的意愿。
“如果堡主坚持,那么,请让奴才自己来。”
但是迎上狄无谦的目光,曲珞江马上打消了这极为愚蠢的想法。他绝不会答应的,要是他点头了,那么,他就不是狄无谦了。
有太多的理由支撑她的想法。从她到狄家之前巫青宇替她搜集的那些资料,以至她在川风苑那两个月所听到的一切都足以显示他和她一样,都有个不容他人抗拒的执拗脾气。
一时间曲珞江有些恍惚,她从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当然,因为救人而受伤是个意外。
那是在任务之中,她替自己额外附加的责任。
可是狄无谦让她糊涂了。身处于这样无法选择的局面下,曲珞江终于把自己的忿怒压抑下来,她选择缄默不语。
“我不说第四次,除非你听不懂。现在,把衣服拉开。”
曲珞江抬起头,脸上闪着鄙视,她盯着他,冷静地解开衣服。
白如凝脂的肌肤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涌现在狄无谦面前。
那颤抖的手指泄漏了一切。有一瞬间,狄无谦还以为自己会在那双怨恨的眼底看见屈辱的眼泪,那当口他心里竟有些微微的疼,为这么逼她而愧疚。
结果是他失望了!珞江的琥珀色瞳孔仍旧透明得可以看穿,那儿是“情”字的绝岭,看不出心事的剔透圆亮。
“你很怨我?”
“珞、江、怎、敢?”她咬牙切齿,一字顿着一字说完,然后偏过头去。
“会有些痛。”
“我比堡主清楚。”她仍是视而不见他的存在,口气嘲弄。
难以忽略掉她眼底的厌恶,狄无谦忽然觉得自己愚蠢无比。他是多么可笑啊!明明这种事找别的丫头过来就可以了,为什么他要坚持?为什么他一定要来做这种不讨好的事?
他可以掉头离去不再理她的,但为何心头上却始终挂念着她?如果她哭了,或者他便能轻易地忘了她,毕竟哭泣是女人最常见的一张脸谱;偏偏该死的她,就是不肯示弱地掉下泪!狄无谦腾出手,扶正她的手臂,在她的伤口上薄薄敷了两层葯。
她用力地咬着唇,脸色痛得发白。
“如果很痛,你就叫出来,或者哭出来,我会谅解的。”
她在他眼底看见什么?关切吗?怜惜吗?哼!别傻了!冷血的狄无谦怎么会试图去关心别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她一定是痛昏了才会这么想!
“哭出来,是不是不痛了呢?”她忍痛开口,话里明明白白地讥他无知。
“当然不,但是你叫出来我会舒服点。”
狄无谦替她翻上外衣,莫名的情绪更形烦躁。
他把创伤葯放回。不!他几乎是用扫的,把一堆塞着红布条的白瓷瓶扫回木箱里,他开始气自己方才的多言多语,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不过是个救她女儿的丫环,没必要就此对她另眼相待。
曲珞江回眸看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寒下的脸,只觉得这人的性格真是难以捉摸。
“明天,我会再过来帮你上葯。”
“没有女人可以帮奴才换葯吗?”小心系好衣服,曲珞江不死心地问。
“她们怕见血光,有她们在反而碍事。”
说谎的骗子!她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无声咒骂着,要是每个丫环都怕见血光,又是谁替她更换的衣裳?
要是她能够,曲珞江渴望地看着桌上那厚厚的一册书,她真想抓起书,砸掉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你休息,不打搅了。”
房门被掩上,愠怒令她口干舌燥。喘了几口气,曲珞江挣扎下床,替自己倒了杯水。
书册里有一截薄薄的纸角吸引了她的注意,曲珞江轻轻抽开,看见那张小小的纸条;纸条上,字迹潇洒,一时间她只觉得熟悉,好似在哪儿见过,很想不起来。
上头写着: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小小姐,玉姑娘?”曲珞江眨眨眼,看到狄雪阳,一旁,还有玉如霞。
他们凝视着她,目光聚集了关切。
“知道你伤好些了,我和雪阳来探你。”玉如霞柔柔一笑,拍拍狄雪阳。
小女孩看看玉如霞,又转过头安安静静地瞅着她。
“珞江,你还疼不疼?”末了,狄雪阳小声地问。
就算很痛,曲珞江也不会说,她摇摇头。
“如霞姑姑说,你救了我,我应该来谢谢你。”说着,她偏着头羞涩一笑,发际两侧簪着小髻的银钗有些晃动。曲珞江想也不想,便伸手替小女孩推了上去。
“珞江应该的。”马上,她为自己的冲动皱眉。虽然玉如霞并没说什么,很她很清楚,这么做分明是逾距了。
“可是爹爹说你差点死掉,这都是我的错,是不是?”才一下子,狄雪阳的口气又变得忧愁。
“雪阳,别说了!”玉如霞忧心忡忡地制止。
曲珞江微怔,看清小女孩眼底的慌恐,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莫怪她在川风苑整整两个月,却连一次狄无谦的人影都瞧不见;原来,狄无谦根本不喜欢这个孩子。
为什么要给孩子这种错觉?一时间,曲珞江心底充满对那男人的愠怒。
门外,一位侍女裣衽,对玉如霞笑道。
“玉如娘,姜夫人有事,请您去一趟。”
“阳阳,我们走吧!”玉如霞应了一声,牵住小女孩的手。
“姑姑,我想留在这儿跟珞江说话。”
“可是”玉如霞看看曲珞江。“她还带着伤呢!你爹会不高兴的。”
狄雪阳转过脸望着曲珞江。“你还疼吗?”
“不碍事的,玉姑娘,请让小姐留在这儿吧!”
“那好吧!一会儿我再来接你。珞江人不舒服,可别大麻烦人家。”说完,便匆匆地跟颖儿走了。
“小姐,可不可以告诉珞江,为什么我的伤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伤了,是不是?”狄雪阳看着她包扎成密密麻麻的伤,担心地问:“真的不会疼吗?珞江,你那天流好多好多血,好几个丫头都吓坏了!我瞧她们哭,想到一会儿爹爹一定会对我很失望,我想着想着,真的好难过。”
“堡主怪你吗?”
“没有,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对我很失望!”
“小姐,你不该这样想。”她叹息,握住狄雪阳的手。
不知怎么,看到相同的情景重演,曲珞江整个人不舒服极了。
“堡主对你不好吗?”这些话她从来不问。一来,服侍狄雪阳的丫头多,人一多嘴就杂;二来,是她认为没那必要。
“不,如霞姑姑说,爹爹是很疼我的,只是他有太多的事要忙了,少了好多时间陪我。丫头们又不许我跟大毛、小扁他们玩,说什么我的身分,跟下人的孩子不能匹配。我就不知道,我们一样有手有脚、有鼻子有嘴巴,一样也有爹爹,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玩呢?”
那询问的口气多么无辜!曲珞江的心摇动不安,一定是伤口的关系,她揪起眉心,不解地思考着自己的转变;她明明是没有感情的,没理由因为孩子的几句话而难受。
“雪阳,你没瞧见人家受伤吗?”
“爹爹。”
小女孩扭过脸,喊了一声,跳下床铺。
看着狄雪阳欢欣的笑脸,期待地望着门口的父亲;曲珞江突然爆发了。从前那不干己事的态度被这样的不平衡突破,对狄无谦的不满直直撞击她的情绪。
案亲不喜欢孩子,而孩子却始终想做个讨父亲欢快的孩子。这是什么道理?她对曲承恩,就从没这么一厢情愿过!
“大伯跟伯母要到卜家牧场去了,你到门口去送送他们。”狄无谦摸摸女儿的脸,将她交给另一名仆人,才走了进来,拿起桌上那册书。
“你今天好点了吗?”他问,声音在曲珞江听来,竟然比对狄雪阳说话时候的口气要温和上三分。
“奴才很好,不敢再打搅堡主,过两天,奴才就可以上工了。”她又加了一句。
闻言,狄无谦停下脚步,拧起眉心。
她一定要这么剑拔弩张地惹他生气吗?
而他,该死的为什么要一再介意这些话?
两个问题在心里交战,理性的、感情的,狄无谦走回床前,抱胸以待。
“我替狄家堡高兴,找到一个这么卖命的丫环。”他冷冷一笑,笑中净是嘲弄。
曲珞江霍然抬头,眼底有着漠然的怒意。
一对上那不妥协的目光,狄无谦不由得大力捏住手上的书。他希望这本书册就是她顽冥不驯的自尊。那是每回遇见她时,他最急欲粉碎的东西。
“奴才做该做的事。”曲珞江回答。一个字顿着一个字,小心翼翼,就怕一不注意,她会泄漏什么。
话才说完,狄无谦欺身向前,近得曲珞江可以感受他灼热的气息。天!这人连呼吸都如此骄傲狂放,她该怎样才能击败他,拿到七采石?
“珞江,你该死的给我听好。没有我的命令,你连这张床都不准移开一步。不要以为我可以继续忍受你,事实上,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奴才身上,令我厌烦透了!”
听到那些话,曲珞江的肩膀愈挺愈僵,脸色愈来愈冷。
“诚如你口口声声所言,在狄家,你只是个奴才,而作主的人是我,你听见没有?”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她说话!从来没有!要不是为了七采石,要不是为了曲家曲珞江深吸气、再吐气,胸腔被怒火鼓吹得急遽振动。
“你听见没有?”他无须加大音量,那声音已够一般人胆寒。
“听见了。奴才对堡主感激不尽。”
她重重地对他点了头。
“很好。一会儿我会过来替你换葯,你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反省身为奴才该有的态度。”他站起身,特意加重“奴才”那两字。
听到那咬牙切齿的回应,狄无谦知道自己又失败了。
他恶劣的态度依然没有逼急她,相对地,只是令自己看来更无聊可笑!
也更厌烦无比!
拎著书走出川风苑的男人仍是堡内人人尊敬的狄无谦,但在心里的那分颓然,只有他本人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