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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书苓拉着粱守丹的手,带她走到一条横街。
“心扉,那条街很窄,但不算脏乱,霓虹光管标着七彩洒吧的名称,侯书苓似识途老马,他推开其中一扇玻璃门,他一出现,全间酒吧的客人抬起头来看着他,爆出欢呼声来欢迎他。心扉,那间酒吧里一个女客也无,我明白了,我想,你也明白了。”
侯书苓向守丹微微笑。
他心平气和地对守丹说:“自小,吸引我的,都不是异性。”
守丹并没有震惊,她的神色如常,十分镇定地说:“人各有志。”
侯书苓忽然笑了,笑得泪水都淌下来,然后用手臂搭着守丹的肩膀,一起离开那间酒吧。
“心扉,我并无大惊小敝,也没有尖叫,更不觉得那是噩梦,因为我同前两任侯太太不一样,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侯书苓,我喜欢他,感激他,也尊重他,但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侯书苓的私生活与我无关,他在我心目中地位不变。”
苞着的数天内,守丹写了许多许多信给心扉,倾诉她心中的感觉。
罗伦斯洛来看她,坐下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守丹十分体贴,摊开手“他都告诉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罗伦斯十分无奈:“没想到他会主动摊牌。”
“沁菲亚与张琦琦没有这样幸运吧。”她们得自己去寻找答案。
“你有什么打算?”罗伦斯洛问。
“我?”守丹觉得罗伦斯这个问题好不奇怪。
罗伦斯瞪着她。
守丹笑“我先要罚你知情不报。”
罗伦斯一听,面孔上的肌肉便松了下来,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这个女孩子与众不同,她经历过太多,看得实在不少,想得比许多大人都通透。
守丹轻轻告诉罗伦斯:“对我来说,事情一点分别都没有,他仍然会照顾我,我照样会尊重他,沁菲亚与张琦琦都说得对,他是个君子。”守丹停一停“我同她们的要求不一样。”
罗伦斯长长吁出一口气。
守丹笑问:“你替我挑了学校没有?”
“这会子你又不方便走开了,侯老爷的情况又恶化了。”
“还会不会有起色?”
“很难讲。”
他又传召梁守丹去见他。
懂事的梁守丹总会换上粉色衣裳,搽比较鲜艳的胭脂,看上去精神奕奕。
棒着屏风,老爷子问她:“书苓待你可好?”
守丹据实答:“极好。”
她发觉老爷子今日的声音比较重浊。
“是我一次又一次逼着他结婚。”他十分唏嘘。
守丹不忍,帮他开脱:“你是为他好。”
“是,我也一直这么想,但是,书苓会明白吗?”
“他很孝敬你。”
“或许,我应该尊重他的意愿,那才是真正对他好。”
守丹轻轻说:“不要紧,他会了解的,你是好父亲,他也是好儿子。”
老爷子沉默良久“看样子,这次我真替他选对了人。”
他自屏风后伸出一只手来,要与守丹相握,守丹毫不犹疑,伸出她的手。
那是一只很瘦很老的手,手指蜷曲,手背布满寿斑,但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洁,穿着白色真丝唐装上衫,守丹记得丝上花纹是一段一段的云。
“好,好,”他说“你去吧。”
守丹轻轻松开他的手,站起来退出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与老爷子讲话。
不多久他就去世了。
守丹整整一个月没见到侯书苓与罗伦斯洛。
几次三番她想问能帮上什么忙,都苦苦忍住,只是忠诚地守在家中等待吩咐。
司机老王说:“太太,车子里也有电话,不如我载你出去兜风。”
“不,我不闷。”她真的不觉得闷。
终于在一个下雨的黄昏,侯书苓主动上门来。
守丹正躺在卧室假寝,听见女佣开门,连忙迎出。
侯书苓坐下来,泪流满面。
守丹让他去哭个痛快。
半晌他抹干眼泪,喝一口茶,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走了。
守丹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看着他的车子远去,才返回屋内。
第二天仍然下雨,早上十点钟似晚上十点钟。
有稀客来访,她是张琦琦。
进门时她咕哝着:“像英国的秋季,一早大黑,你有没有到过英国?我在伦敦认识书苓。”
守丹有点欢迎她,张琦琦马上觉察到了,握住她的手。
“阿洛叫我来看看你,他知道这上下只得我与你有空。”
“谢谢你。”
“我们虽不是自己人,也并非外人。”
守丹只得微笑。
“书苓承继了他父亲整笔遗产。”
守丹递茶给张琦琦,像是让她润润喉,好继续说下去。
“其实书苓这些年来本身的事业也发展得极好,根本不在乎遗产,”她停一停“他的事,你应该全知道了吧。”
守丹不出声。
“一个根本不应该结婚的人,居然有三个妻子。”张琦琦苦笑“现在他不用再取悦他父亲,你们可以离婚了。”
守丹忽然说:“你要是不怕发胖,我有极好的蜜糖蛋糕。”
张琦琦识趣地笑“哎呀,我可以一口气吃一整条。”
她逗留了不少时候才走。
吃完点心还陪守丹玩了一阵纸牌,守丹唯一懂的只是二十一点。
“心扉,外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像与我不相干,你没有见过我的鞋子吧,大部分鞋底都不脏,即使上街,也不过直接由屋内踏进车内,两个地方都铺着地毯,或许你是对的,我将争取升学的机会。”
“守丹,你要尝试把前途掌握在自己手中。”
“心扉,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我身边支持我,我感激你,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守丹,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一切还不都靠你自身挨过。”
许多许多个下雨天的黄昏之后,侯书苓终于再出现了。
这个关口,他应该比什么时候都疲倦,但是看上去反而比往日精神。
他终于自由了。
守丹很为他高兴,父子俩的恩怨终于结束,他肩上包袱已经消除,他毋须再为任何人改变他的生活方式。
“守丹,坐这里。”
守丹过去坐他身边。
他低声说:“世上只有两个人爱我,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你。”
守丹连忙说:“老先生爱你是不容置疑的。”
“是,他最终接受了我,也原谅了我。”
守丹笑“至于我,我只不过是尽本分而已。”
“那也需要极大的忍耐。”
“但我收取了为数至巨的酬劳。”守丹很坦白。
侯书苓笑“许多人都向侯氏支取酬金。”这是事实。
守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
“你愿意跟我离婚吗?”侯书苓温柔地问她。
“不急着做这件事。”
“守丹,你的确慷慨,别忘记时间对你来说极之宝贵,快快与我分手,好嫁一个你喜欢的人。”
“我并非不喜欢你。”
侯书苓笑笑“我叫罗伦斯去安排。”
“心扉,别的男人,视求婚为最高敬礼,侯书苓则刚刚相反,他专门同女人离婚,这是他报答我们的做法,可惜我根本不觉得自己结过婚,又怎么会急着去离婚。离婚,大抵是已经不爱那个人,想甩掉他,以后同这个人断绝关系,我与侯书苓一直各管各。”
“守丹,与侯氏分开,你便可以恢复从前的身份,值得考虑。”
“心扉,从前我家没有隔宿之粮,从前的身份无可恋之处。”
“守丹,望你自己思量清楚,我的愚见是,你应当同侯氏分手后留学。”
“心扉,我会好好地思考这个问题,谢谢你。”
她问罗伦斯学校在什么地方。
“你想到欧洲抑或美洲?”罗伦斯反问。
“我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人。”
“那么我建议你到美国东部去就读。”
守丹微笑问:“夏季热不热,冬季冷不冷,人情暖不暖,还有,男孩子们可英俊?”
罗伦斯洛诧异地看着守丹“你为这些担心?我相信你有通天的本领,能够使花儿开,能够使太阳升起来。”
“阿洛你不要开玩笑。”
“麻省会给你最美丽的春季。”
“什么学校?”
“不是卫斯理。”罗伦斯微笑。
“对,”守丹自嘲“我哪里够分数。”
“你比她们幸运,你毋须读得那么辛苦,她们想得到的,你已全部拥有。”
守丹笑意更浓“真是的,聪明能干的人,做足一世,像我这样的迟钝儿,享一生一福。”
罗伦斯凝视她“守丹,很抱歉,你不像是个享福的人。”
守丹摇动一只手指“啧啧啧,别看低我。”
“但愿我眼光奇差。”
“心扉,接着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侯书苓,他仿佛已经把我忘记,这一天是迟早会来临的,每次他要离婚,都会这样叫女方知难而退。看情形我也不方便再拖延下去,偏偏在这个时候,母亲病了,心扉,你还记得我有个母亲吧。”
“守丹,每个人都有母亲,每个人均由母体孕育,九个月后呱呱堕地,托世为人。”
由罗伦斯洛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招莲娜旧病按发,癌细胞已经扩散。
“她想见你。”
守丹沉默一会儿“我不想见她。”
“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侯书苓问你要不要迟一个学期入学,你可以留下来陪着她。”
守丹摇摇头。
罗伦斯洛蹲下来,几乎恳求她“守丹,缘何残忍?”
守丹淡淡答:“我有我的理由。”
“守丹,但愿你不会后悔。”罗伦斯诅咒她。
“心扉,母亲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日期已可准确地计算出来,大概只有五个月到九个月左右,那个孕育我的身体,将死亡、被葬、长埋地底、腐化,变成一堆白骨。忽然之间,我明白什么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扉,我们出生的时候,都是一团粉似的幼婴吧,何等美丽可爱的色相与皮囊,最终结局却人人相同,此刻我的心充满悲恸,但是我仍然不想到医院去探访我的母亲。”
“守丹,我开始相信人同人之间,即使是父子、母女、弟兄、姐妹,也讲究缘分,但爱恶之余,可否也论及责任。”
“心扉,我对她的责任已尽,因我的缘故,她这一两年的生活总算过得丰盛,一样不缺,此刻躺在私家医院一级病房里,或许医不好病,却不用吃不必要苦头,我并无内疚。”
这次,心扉没有再回信。
罗伦斯前来送她上飞机。
“这是你那边的地址,届时有人接你前往,记住事事小心。”
守丹双目一直凝视远方。
“侯书苓忙于公事,他祝你顺风。”
守丹收回目光“我并非等他。”
罗伦斯忍不住揶揄她:“那么,你必定是在等你母亲。”
守丹轻轻回答:“我希望我等得到爸爸前来。”
但是父亲已经在多年多年之前离开她。
在她漫长苦涩的青春期,父亲一次也未曾入梦,他不知有否偷偷来看她,暗中替她打气“熬下去,丹丹,熬下去。”
爸爸生前从未想过他的小鲍主会要熬苦,而且苦了那么多年。
守丹抬起头“我要走了。”
这还是守丹第一次乘飞机,头等舱里各式新鲜事物却未引起她的好奇,她又一次成功地把自己与环境隔开来,很快地睡着了。
到醒来才发觉困到极点,于是再合上眼,一直到飞机降落,已是另外一个国家,另一种时间。
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海关,看到大堂中有人用双手拉着横额“接粱守丹”守丹知道这便是侯书苓派来的人,他的前妻们讲得一点不错,侯书苓的确是个好人,许多男性对现役妻室还不及侯书苓对前妻来得周到。
守丹已把自己当作侯书苓的前妻。
她迎向那个人,说:“我便是梁守丹。”
守丹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只见他穿着便服球鞋。
她起了疑心“我是梁守丹。”她重复一遍。
那人缓缓放下布额“守丹”
守丹睁大眼睛。
“守丹,我是于新生。”
忽然之间,守丹泪盈于睫“我知道你是于新生,你是怎么来的?”
“一位侯先生通知我来接飞机,我还以为有人搞笑捣蛋,后来他连接三天给我电话,我就想,即使有人愚弄我,也不过是浪费三两个小时而已,于是赶了来。”
守丹哑口无言。
“那位侯先生是什么人?”
守丹只是呆呆地看着于新生。
“管它呢,只要接到你就好了,侯君说你会在麻省升学,正好杜格拉斯学院就在理工学院毗邻。”
说到一半,才发觉守丹的思潮已飞出去老远,不像在听他说话,故笑着叫她:“守丹,回来,回来。”
“心扉,侯书苓都替我设想好了,能对女性这样温柔体贴,真是难得的,或许真的应当同他结婚。他的出现,似纯为救我出苦海,但开头我不知道结局会这样好,我还以为我将终身成为侯家的婢妾。”
于新生没有问及梁守丹的过去。
他说:“你知道什么叫作恍如隔世?那天在飞机场看到你的脸就是了,谁还关心过去两年间的事,我不如掌握未来那几年是正经。”
守丹便没有再提。
“心扉,我已开始新生活,现在,除了写信给你,我还写信给侯书苓。”
罗伦斯洛打电话过来给守丹,笑道:“那些中文信是你写给侯书苓的?拜托拜托,下次用英文,我忘了原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侯书苓看不懂中文,他自幼学的是英语同法文。”
啊,身为他妻子都不知道这个事实。
“他收到信便叫我拿到外头翻译社当机密文件翻出来。小姐,我已经够忙,还拜托你体贴我。”
守丹说:“阿洛,现在你眼中没有我了,人一走,茶便凉。”
“守丹,好消息,离婚申请已经办出来了。”
守丹沉默,过一刻问:“我们结婚有多久?”
“一年零二十三天。”
“那么久了。”
“守丹,我想你回来一次,在离婚书上签个字,同时,也看看你母亲。”
“呵,”守丹揶揄“一举数得。”
“守丹,她不行了。”
“你们那边天气好吗?我们这里下大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猜想天堂就是这个模样。”
“守丹”
“阿洛,你是真为我好吧,相信在你过身之后,灵魂仍会归来,在我身边提醒我,‘守丹,这样做,守丹,那样做’。”
罗伦斯洛啼笑皆非,过一阵子悲凉地说:“狗咬吕洞宾。”
守丹便叹息“来了,来了,稍不如意,便将人比作狗,惯技。”
罗伦斯恼羞成怒“我下个月便告老还乡,你到底回不回来同我道别?”
守丹吃一惊“你退休?”
“梁小姐,你太健忘,我早就同你提过。”
守丹呆呆地“你好像答应做到我二十一岁。”
“我从没那样说过。”
“阿洛,不要走可不可以。”
“相信你也乐于看到我成家立室,出去做点小生意吧。守丹,我已年近四十,不能再打躬作揖‘老板是是是’了,总得当机立断。”
“我不要听。”
“明天会有人送上飞机票。”
“我不会回来。”
“守丹,我只是侯书苓一个卑微的手下,没有办法勉强你,再见。”很明显,他是赌气了。
那一天,守丹如常地写笔记,看参考书,傍晚见到于新生,她说:“我有事得回家三两天。”
“不要我陪?”
守丹摇头“我速去速返,你不会觉得异样。”
“只准你去两天,”于新生笑“看,已经开始管你了。”
守丹笑,忽然觉得一切不是真的,她凄凉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摩于新生的脸颊,新生一侧头,将她的手夹在脸与肩膀之间。
太开心的时候,什么都不似真的。
守丹也深知这次回去,有许多事要办,亦是罗伦斯最后一次为她服务。
守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
他笑嘻嘻迎上来“梁小姐果然没让我们失望。”
仍把守丹送返从前寓所,那女佣欢欢快喜地迎接她。
这一幕更假,往日守丹最羡慕为家长宠爱的同学,出外留学一年半载不返,家里卧室布置照旧,专等主人回来。梁守丹大概不会享受到那样的待遇了,她们欠租,房东一直扬言要把她们母女赶出去绳之于法,没想到今日好梦变了一个形式成真。
她反而睡不着。
见天亮便起床,到底年轻,也不觉得疲倦。
罗伦斯真是没话说,一到办公时间便来了,神采奕奕。
守丹取笑“找到对象了,是哪一家的小姐。在何处做事?”
罗伦斯狡狯地一笑“我才不会告诉你,她是我的秘密。”
“我知道,”守丹感喟“我们都是有过去的人,你同我都想将过去埋葬。”
阿洛吁出一口气,果然是同道中人,对他了解透彻。
守丹笑:“只是洗心革面之后,你会习惯新生活?”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
“祝你顺风,”守丹笑“不过,我们一直会等你。”
“守丹,侯书苓希望同你离婚,我与你将同时离开侯家。”
呵是,守丹忘记了自己,她迟早也要走出侯家。
“心扉,住在侯家久了,真怕走不出来,一切都是现成的,做得最最周到,不用开口,已经什么都有,现在蓦然知道要走了不知还走不走得动。”
当下守丹看着窗外,默不作声。
“我陪你去签分居书。”
一直到律师办事处,守丹都没有再讲话。
侯书苓在会客室等她。
守丹一见他便上去拥抱,侯书苓轻轻吻她的面颊。
他说:“那边生活适合你,你气色很好,人也胖了。”
真不像是来离婚的。
签完名,守丹把手上的红绿两色戒指抹下还给他。
侯书苓却说:“你戴着吧,我用不着它们。”
守丹又过去抱着他的腰,把脸搁到他胸膛上。
“以后我还见不见得到你?”
“为着你利益,最好不要再与我见面。”
“你可会想念我?”
“当然我会,每个人都会,罗伦斯,我,还有,你母亲。”
守丹不出声。
“这是她住的医院地址以及病房号码,去看看她。”
守丹微微一笑。
“再见守丹。”侯书苓再吻她的额角。
由两名随从伴他离去。
罗伦斯问:“可要我陪你去散散心?”
守丹点点头,心情纵使坏,也还不忘调皮地说:“去偏僻些的地方,免得碰见你那位小姐,引起误会。”
罗伦斯承认:“她不比你同我,她开不起玩笑。”
是的,是有这种女性的,即使活到中年,也还是小鲍主,稍有不如意,便四处哭诉,没有人宠她不要紧,她们忙着宠自己,坚持永不长大。
守丹衷心祝罗伦斯幸福。
他开车送她到一个小小海滩,她下车去散步,他在车子里等她。
那是一个阴暗的上午,下毛毛雨,守丹拾起沙滩上的小石子,往海浪掷去。
小时候,父亲曾告诉她,关于精卫鸟填海的故事。长大了,才知道童话还不算凄凉,人生中还有许多说不出的磨难。
她站了许久,吸饱了海风,才说:“回家吧。”
那间公寓,也算是她的家了。
在那里,她是主人,没有人会谈淡地跑过来,冷冷地说:“叫你去搓搓内裤。”
守丹取笑自己,真小气,一句话记到现在,并且生生世世不打算忘记。
她回到车内。
罗伦斯看她一眼“哭过了?”
守丹微笑“别误会,阿洛,我不是不快乐的。”
“那最好了,现在我打算送你到医院去。”
守丹冷冷地吩咐“阿洛,我说我要返家。”
阿洛转过头来“这一固执到底的表演给谁看呢?”
守丹恼道:“阿洛,适可而止!”
阿洛也在气头上,一言不发把她送返市区。
守丹坐在客厅里,一动不动,直到黄昏,累极抬起头,在一面水晶镜内看到自己,不禁吓得跳起来,不知恁地,她在那个光线下,那个角度,那种神情,竟活脱脱似她母亲。
守丹记得那一日母亲辞别父亲返来,就是那个表情,独自坐在沙发上良久,才悄悄说:“守丹,以后天地虽大,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守丹用手掩着脸,眼泪自指缝汩汩流出,她踉跄地站起来,开门,叫车子赶到医院去。
核对过病房号码,她轻轻推开门。今日,无论母亲怎样对她,她都决定逆来顺受。
房内光线幽暗,没有动静,守丹悄悄走近。
窄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
守丹一眼瞥见一张干枯的面孔,便说:“糟糕,走错病房。”
才转身预备静静退出,却听到病人呻吟一声“谁?”
守丹僵住,那分明是她母亲的声音。
纵使沙哑,守丹还听得出,她曾经爱过这声音,也深深恨过这声音。
那躺在床上,状若骷髅,男女不分的人,便是梁守丹的母亲招蓬娜。
守丹震惊地走近一步。
那声音仍然问:“谁?”
守丹只得开声:“我。”
开了口才吓一跳,她的喉咙像是被沙石撑住了,作不得声,似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呜咽。
招莲娜张大深陷的眼睛,想是想看清楚来人。
但是她的双目已经不中用,忽然之间,她展开一个笑容,那已经是一个不像笑的笑,只见她嘴角十分诡异地朝上弯,整个人像是松弛下来“百思,是你,百思。”她朝门角凝视。
守丹连忙转过去,没有,黝暗的病房只有她们母女两人,守丹怔怔地瞪着那个角落。
招莲娜的声音忽然转得非常非常轻俏,她伸个懒腰“百思,我做了一个噩梦,梦中你不辞而别,留下我同丹丹孤苦无依,吓得我”接着,她伸手拍拍胸膛。
这一连娇俏的动作由一个干瘦的病人做来,十分可怕,但是守丹没有退缩,她一步步走近病床。
招莲娜轻唤:“百思,百思,不要离开我。”
守丹过去叫:“妈妈,妈妈。”
招莲娜听到呼声,转过头来“丹丹,丹丹,呵,你在我身边。”
“妈妈,我是丹丹。”
“百思,百思,丹丹来了,百思,你来把我们母女接走吧,百思,快快快。”
守丹把身子伏在母亲身上,泪如雨下“爸爸,爸爸,来接我们,快来接我们一起走。”
在这个时候,守丹忽然听到母亲喉咙咯咯作响,她连忙按铃叫人。
来不及了。
梁百思接走了妻子,撇下了女儿。
第二天,罗伦斯洛疲倦地赶到守丹处向她汇报:“你母亲已经过身。”他不知道守丹去过医院。
守丹神情呆滞。
“你随时可以走了,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一个可怜女人的葬礼,不值得你操心,我们自然会办得妥妥帖帖。”
守丹不出声。
罗伦斯只当她到这个时候还扮冷酷,便说:“梁守丹,我诅咒你的铁石心肠。”
守丹一点表情也没有。
罗伦斯恨恨地说:“若不是为了你,她不必活这么久,你大抵从未想过,她若不是设法养活你,你活不过七岁。”说罢,他痛心地离去。
守丹合上炙热的双目。
脸颊上像是忽然感觉到母亲年轻柔软的嘴唇在亲吻,并且呢喃:丹丹,妈妈的小鲍主,妈妈的小痹囡。
原本以为干涸的眼泪又落下来。
真是,每个女儿原本都是爸妈的小鲍主,可惜长大了,总得穿上铁鞋,去走那条可怕的人生路,她,招昭明,她,梁守丹,全不例外,走到哪里是哪里,苍老,疲倦,仍然得憔悴地一步步挨下去。
守丹忽然心中空灵,庆幸母亲已经走完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