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亦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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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七时正,老师霍授打电话叫醒她:“一品,医院束手无策,请你帮忙。”

    “言重了。”

    “一个纺织厂女工,头发卷入机器,扯脱头皮,急救后现已脱离危险阶段,可是我手下无人有把握重整她面孔,你得马上来一次。”

    “现在?”

    “给你二十分钟。”

    一品笑“遵命。”

    又是一宗严重工伤,穷人多吃苦头,是不争事实。

    到了医院,进入会议室,看到授及数十名医学生。

    伤者的照片打出来,一品嗯一声。

    她听到学生们倒抽冷气的声音,他们议论纷纷:“整块头皮连眉毛耳朵扯脱,可怕!”

    “这可怎么缝回?”

    一品马上指出几个要点,包括瘀血积聚及毛发重生问题。

    “意外几时发生?”

    “晚上十时夜班时分。”

    “伤者几岁?”

    “二十二。”

    年轻是优势,不论是心灵或是肉体创伤,痊愈都比较迅速。一品接作出几项建议,得到同意后,她在上午十时走进手术室。伤者母亲在休息室饮泣,一品轻轻把手按在她肩膀上。

    “别怕!她会无恙。”

    “医生”可怜的母亲泣不成声。

    “我保证她容貌会同从前一样。”

    这是十分大胆的承担。

    手术冗长复杂,许多部分需用显微眼镜帮助,进行到一半,一品已经觉得胃部不适,尽量压抑,不去理会,接,她额角冒出汗珠。

    看护发觉“杨医生,你不舒服?”

    “我没事。”

    她坚持到手术完成。

    走出手术室,她取止痛剂吞服,并且与当值医生商谈伤者后期治疗细节。

    一抬头,发觉已是下午五时。

    一品前所未有地疲倦,只想回家淋浴休息。

    在车,诊所电话追来。

    看护说:“杨医生,一位金太太说与你有约。”

    “金太太?”

    “是,在她家喝下午茶。”

    啊!对,又忘得一乾二净。

    一品马上把车子调头,向金宅驶去。

    金太太来开门时看到一品筋疲力尽的面孔,觉得不忍“没关系,看护已同我说是临时一宗工伤把你叫去救命,下次再约好了。”

    “金太太你宽宏大量。”

    “反正来了,坐下喝碗鸡汤补一补。”

    一品连忙点点头。

    “你妈知道女儿这样辛劳,可不知怎样心痛呢!”

    一品只笑不语。

    金氏鸡汤中有生姜,肠胃非常受用,一品回过气来。

    她轻轻问:“那人已经走了?”

    “是呀。”金太太无奈“从三点坐到五点,不见你出现,十分失望地告辞。”

    一品有点惆怅。

    金先生安慰:“不要紧,下次再约。”

    小贝洛午睡醒来,一品与她玩了一会儿。

    金太太说:“一般幼儿园不愿取录她。”

    这是意料中事,甚么有无类,幼儿略为迟钝,已遭淘汰。

    “我又不想她进特殊学校,贝洛脑筋并无问题。”

    “耐心一点,必定可以找到理想学校。”

    “也只能这样。”

    “太太,留前斗后,路途遥远,杨医生,我们一早已有心理准备。”

    一品刚想告辞,忽然有人敲门,金先生去应,只听得他说:“你忘了甚么?快进来拿。”

    然后,一个高大的身形在黄昏的门口出现。

    金太太意外的欣喜:“在豪,你回来了。”“大小姐买的糕点最考究可口。”

    “她孝顺母亲,不好的不拿上来。”

    “大小姐,听说姚以莉由你整容,做过那些部位?”

    一品坐下来,取饼织针,做了几下,错漏百出,伯母们笑“你是大国手,怎么会做这个。”

    都生疏了。

    杨太太苦恼:“她还有个妹妹,成日只与动物打交道,专门收养流浪猫狗。”

    “你福气好,两个女儿都是医生,几生修到。”

    一品走到露台,喃喃自语:几生修到,前世不修。

    看见隔壁有个保母耐心蹲喂一小孩子,幼儿只得一点点大,坐在小子上,她是医生,眼尖,一眼便看出毛病来。

    那小孩每只手只有四只手指,无拇指,将来连笔管都握不住。

    杨太太走近问女儿:“看甚么?”

    “妈,你认识那家人否?”

    杨太太沿女儿的手往旁边看“呵,是孙家。”

    “叫那孩子来看我,他该做手术了。”

    “你别多管闲事,人家已经有医生。”

    “不要拖延,愈早做愈好。”

    杨太太说:“医学昌明,一切可以矫正,你外婆说,从前乡下人的兔唇、裂颚、胎痣得那样过一辈子。”

    “与众不同是很痛苦的。”

    “你明白就好。”

    “伯母她们呢?”

    “散会回家去了。”

    “我还有事。”

    “又赶往何处?”

    一品笑“帮女明星脱痣。”

    她去看那重伤女工。

    病人仍然昏睡,满头绷带,可是已无大碍。

    她母亲坐在床沿低头不语。

    一品想到自己的母亲,蹲下,双手去握紧那个母亲的手。

    那忧虑的母亲抬起头来,看见医生,怯怯地招呼。“会痊愈吗?”

    “一定会。”

    “可以工作吗?”

    “同平常人一样。”

    那母亲似乎放心了。

    一品这才回诊所替女明星脱痣。

    姚以莉说:“医生,那天晚上谢谢你。”

    一品轻轻说:“甚么晚上,这颗痣需缝上三针,会有一点痛。”

    “是,医生。”

    不愉快的事愈快忘记愈好。

    手术二十分钟完成。

    忽然之间姚以莉说:“我有你这样的姐姐就好了。”

    一品一怔,微笑:“我与妹妹都不大有空见面。”

    姚以莉穿上衣服离去。然后,岑美兰来了,小女孩笑容满面,终于可以挺起胸膛做人。

    一品说:“让我看看你。”

    岑太太满意到极点“杨医生妙手回春。”

    美兰转了一个圈“我可以穿泳衣了,小号刚刚好。”

    确实有人不愿意做大胸脯女郎。

    傍晚,案头私人电话响。

    “那么今晚还在诊所?”

    是王申坡的声音。

    一品马上怪自己疏忽,竟忘记更改电话号码。

    她马上说:“我有病人在这,不方便说话。”

    币了线,拔出插头,实时写字条提醒看护换号码。

    不为甚么,只是不想再听到那人的声音。

    她锁上诊所离去。

    停车场已空无一人,一品缓缓将车驶出。

    事业有成绩,应该很充实才是,但是一品甚觉寂寥。

    回到家中,看到桌子上有一只大礼盒,谁送来?

    她拆开一看,是一件黑色薄丝像衬裙似的晚装,还附有一张字条:“杨医生,也该出去跳舞,以莉敬上”

    一品忍不住笑,那个鬼灵精。

    不,即使有男伴,她也不会穿这样肉感的衣裳。

    第二天一早,有师妹来看她。

    一品热烈欢迎“李本领,甚么风把你吹来,请坐。”

    “师姐还记得我的名字。”

    “你不必客气,有甚么事吗?”

    “授说你有这套轻型激光手术刀。”

    她出示图样,外形像一只小型机械臂。

    “是,十分应用。”

    “师姐,可否借我一用,我出差到云南省,需要先进工具。”

    “是那个义工团吗?”

    “正是。”

    “本领,你拿去吧,无限期借用兼维修。”

    “师姐-”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的葯品供应可有问题?”

    “已一一解决。”

    一品点头“几时出发?”

    “下月初,还有时间准备细节。”

    “真佩服你们。”

    “师姐有空可以跟我们上去考察测。”

    一品心动。

    “我告辞了,还有些装备需办。”

    “一路顺风。”

    师妹走了以后,一品有感而发:“多伟大。”

    看护笑笑“不一定要吃苦才能对社会有功用,在商业都会中,股票经纪与无国界医生同样有用。”

    一品笑“谢谢你。”

    这名老看护真是一个宝。

    稍后,胡可欣来覆诊。胡可欣用了特殊化妆品,皮肤看上去正常得多。

    一品替她检查“嗯,进度理想。”

    她频频对医生说:“昨夜,我又到他家楼下去守候。”

    一品一怔“这是为甚么呢?”

    “仇恨。”

    “那如判你自己死刑,永不超生。”

    “我守了半夜,等到他回家,可是,驾车的人却是另外一个女子,打扮冶艳,与他态度亲昵。”

    一品愕然,这倒是个意外。

    “医生,我忽然明白了!”胡可欣扬扬手“马上把车开走,以后都不会在附近出现。”

    一品很替她高兴,这叫做顿悟。

    “原来即使彼时不失去,此刻也会失去,你明白吗,医生?”

    一品点点头“我全懂。”

    “这样说来,我何必再受皮肉之苦,医生,手术到此为止。”

    一品笑吟吟“不!”她按住病人的手“这才是做手术的好时候,为了自己将来,漂漂亮亮做人。”

    “杨医生,你真好。”

    “修复皮肤之后,一样需努力工作,一样得付清所有帐单,生活并无两样,别说我不警告你。”

    胡可欣笑了。

    “接的一次,做眼眶部分,那是我强项。”

    病人与医生紧紧握手。

    她走了之后,一品问看护:“你会不会跑到旧男友家附近去守候?”

    看护反问:“等甚么?”

    一品笑:“一听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咄,他在我家附近出现我都要报警哩。”

    “好,自爱。”

    “你呢?医生。”

    “我哪有空。”

    “对了,医生,你房内电话已经改妥。”

    “谢谢你。”

    看护看一品“你在吃甚么葯?”

    “胃气。”

    “找专科看看。”

    “都市哪个人不胃痛。”

    “反正你天天去医院,顺道看一看,我替你约叶医生。”

    “也好。”

    “稍后会有人来把激光手术刀装箱,去年订下新的那副可要下星期才送来。”

    “没问题。”

    “下午没有病人,你可自由活动。”

    一品跑去看二晶。

    那只玳瑁老猫已被主人接走。

    重伤的流浪狗却仍然留医。

    二晶感慨“一条狗也有好命歹命。”

    一品过去把牠抱在怀中“叫甚么名字?”

    “幸运,我已收养牠。”

    “妈知道了一定有意见。”二晶咭咭笑。

    “妈妈心事最多。”

    “下个月我要到美国开会,顺便学习新技术。”

    “迟早可以整个身躯换过,那项将他人断肢重续手术,简直是换头先兆。”

    一品也笑了。

    “姐,我想主动约会一个人。”

    “呵,是老猫的主人?”

    “正是。”

    “事不宜迟,无谓踌躇,迟者向隅。”

    “多谢指,可是,怎么开口呢?”

    “你好吗?我刚路过书店,看见有关老猫饮食的小册子,买了一本,你几时方便过来取。”

    “对,我怎么没想到。”

    “老猫的肠胃不好,需定期注射维他命,还有,我们收容了一只同牠一模一样的小玳瑁,你不妨来瞧瞧。”

    “会不会太明显?”

    一品摊摊手。

    “追求根本不是一件含蓄的事。”

    二晶笑。

    “喜欢他甚么?”

    “我与你不同,你是属灵的人,第一讲精神交流,我喜欢他的宽肩膀。”

    一品不语。

    即使是姐妹,有些问题非常私人,也不方便谈到。

    她放下幸运狗,刚想对妹妹倾诉心事。

    忽然有一个紧急电话找二晶。

    “一只受伤黑熊?有,我们有足够设施,马上送来?没问题。”

    “真刺激,”同事们争相来告:“怎么会有黑熊出没,生态大变,把野生动物赶至绝路。”

    这个急症室,比人类医院还忙。

    没多久,奄奄一息的大黑熊被抬进来,二晶马上替牠戴上口罩兼注射麻醉剂。

    “怎么样受的伤?”

    “被村民追赶到树顶,不幸摔至地上。”

    一品不忍再看下去,回家休息。

    金太太电话追来“一品,过来吃饭。”

    “我”

    “我叫在豪来接你。”

    “怎好意思叫他来来去去。”

    “是他建议约你,我特地做了鸭汁云吞。”

    “金太太将来回美可以开餐馆。”

    “先治愈了贝洛再说。”

    “我”

    “三十分钟后在豪会上来按铃。”

    家长式专制有时真可爱。

    一品淋浴梳洗。

    这种时分最难穿衣,对秋冬天衣服已经厌透,可是春装还薄,怕冷,只得加一条羊毛披肩。

    才换好衣服已经有人来按铃,她胡乱抹些口红就去开门。熊在豪站在门口,穿白衬衫卡其裤的他十分俊朗,叫一品精神一振。

    “告诉我。”一品说:“本市有甚么史前动物供你参考。”

    “我不久将往甘肃省,当地科学家发现了最完整的翼龙化石。”

    “呵!原来不会久留在本市。”

    “是,故此对约会你有所保留。”

    算是个负责任的人。

    “来,先吃了这顿再说。”

    上车时他礼貌地扶一扶一品肩膀,大手接触到她的皮肤,她忽然依恋,希望那只手再留片刻,毫不讳言她的皮肤有点饥渴。

    多久没有被紧紧拥在怀中,记忆中彷佛全没异性轻轻抚摩过她的面孔。

    一品叹口气,这都是人类原始的渴望。

    熊在豪说:“看那晚霞。”

    整个天空被分割成三种颜色,开始是鱼肚白、浅蓝与橙黄,太阳渐渐下山,又转成蛋青浅紫与暗红。”

    美景当前,但一品只希望他温暖的大手会再次搭到她的肩膀上。

    身体发出强烈的要求信号,不是理智可以控制。

    一路上她很沉默。

    “为甚么不说话?”

    只怕分心一开口,就压抑不住了。

    “工作仍然繁重?”

    “已经习惯。”

    他朝她笑笑,车子来个急转弯。

    一品身子一侧,几乎碰到他的肩膀。

    有一剎那她很想趁势靠上去,占点便宜,但终于没有,她靠在座垫上,闭上眼睛。

    内心有一丝凄惶,这种感觉,以前只出现过一次,大学毕业那年,校方举行舞会,就她一个人没有舞伴,那晚,她也同样彷徨。

    她到附近酒馆去喝啤酒,碰到一班反对庸俗旧习包括舞会的师弟妹,一起喝到天亮。

    早已忘记这件事,不知为甚么,忽然又想了起来,还有,远嫁的同学逸菱,她早晚已在北国落脚了吧,冰天雪地,炉火融融,对牢相爱的男子,世界其实不过只得那一点大。

    “到了。”

    一品睁开眼睛。

    “来,”他拉起她的手“贝洛在等我们。”

    那夜,金先生向他们透露,公司有意将他调回美国。

    “人生聚散无常。”他因此感慨。

    金太太说:“可是在每个城市我们都有好朋友。”

    金先生承认:“我们很幸运,结识到许多高尚善良的朋友。”

    他俩照例逗留到颇晚才告辞,像怕一旦离开,以后不知几时才能见面似的。

    终于连贝洛都睡了,他俩才走。夜凉似水,她拉一拉披肩,鼓起勇气问:“为甚么不直接拨电话给我?”

    “怕你拒绝。”

    一品说:“我很乐意应邀。”

    他想握住她的手,伸出手,可是又缩回去。

    他尴尬地说:“我已忘记第一次约会该怎么做。”

    一品笑了“专家认为不可接吻。”

    “的确是忠告。”他也笑。

    “可以握手吗?”

    “应该没问题。”

    他终于握住她的手。

    他诧异地说:“你的手那么小,怎么握手术刀。”

    一品想说:手指纤细,缝起针来,十分灵活,比大手方便得多。

    她没说出来,如此良辰美景,讲手术室事情,未免大煞风景。

    “明早可需诊症?”

    一品点点头。

    “送你回家休息吧。”

    一品讪笑自己贪欢,不愿与他分手。

    她终于由他送回家。

    饼两日,姚以莉来覆诊,一品向她求。

    “怎样向异性表示好感?”

    姚以莉何等伶俐,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忍笑,一本正经地答:“用身体语言。”

    一品说:“愿闻其详。”

    “穿得漂亮一点,刻意打扮,对方马上明白你有好感,放松四肢,时时微笑,用欣赏的眼光凝视他,略为靠近他身体。”

    一品不住点头。

    姚以莉觉得好笑,真没想到才华出众、容貌秀丽的杨医生在这方面如小学生。

    她一定对那人有特别好感,否则,不会如此谨慎。

    果然,她说:“我想有一个好的开始,不想关系演变成兄弟姐妹那样。”

    “那就要突出性别啊。”

    “是否不可再穿衬衫长裤?”

    “不不,看你怎么穿,杨医生,请站起来。”

    姚以莉把一品的白衬衫领子翻起,解开两颗纽扣,卷起短袖到腋下,衫脚塞返裤头,拉紧皮带,然后,取出一管深紫口红,替一品抹上,再用不知甚么,在她眼角点一点。

    然后,把她推到镜前“看。”

    连一品自己都吓一跳。

    “美人。”

    原来眼角是一点金粉,每次眨眼,都似闪一闪。

    “杨医生,内衣愈多透明纱愈好,挑粉红色,要不,杏色,即使外头穿牛仔裤、矿工衫,内衣也要绮丽。

    一品犹疑“这,不是卖弄色相?”

    “当然是,”以莉笑“这是原始的彼此吸引。”

    一品低下头。“对一个医生来说,不容易妥协吧,肉体躺在手术室,逐部分解剖,色相何存。”

    “以莉,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不屑卖弄色相,所以,把肤浅的男人全赶到我们这种女人身边来,呵,学问害事。”姚以莉讪笑。

    一品说:“师傅,有无比较高级的男人,重内心不看外表?”

    以莉笑哈哈,反问:“他是不是男人呢。”

    一品颓然。

    以莉诧异“杨医生,你长得那么好看,为甚么没有自信?”

    一品不语。

    “是否曾经失恋?”

    “还没有这种资格。”

    “可怜的杨医生。”

    一品感喟:“肉体的需要,真叫我们尴尬。”

    以莉不以为然“上帝赐我们肉身,就是要叫我们好好享受,否则,人类只存一束计算机波,又有甚么意思。”

    “以莉,你真有趣。”

    “男人也那么说。”她笑吟吟。

    “这同透明内衣有甚么关系呢?”

    “他们首先注意的,是若隐若现的诱惑。”

    “我当然尊重你的意见。”

    姚以莉说:“不过,我们是两路人,杨医生,你不屑走这种路线。”

    “不不”

    一品已经辞穷。

    姚以莉走了,一品吩咐看护彭姑办事。

    彭姑一看眼皮上有金粉的医生,吓得连忙说:“杨医生,维持真我。”

    一品坐下来叹口气。

    “别听姚以莉胡说。”

    “不,她予我很好的忠告。”

    一品抹掉眼上化妆,扣回钮扣。

    “她是靠卖相吃饭的女人,你靠才学,如同云泥。”

    “不可以那样说。”

    “是,我的思想古老,社会上不学无术的少女,都视姚以莉为偶像。”

    “说对了。”

    “但我可不愿女儿像她,不过是个玩物。”

    一品若有所悟“也许,是她玩世呢。”

    看护没好气“叶医生在等你呢。”

    叶医生看到一品时笑说:“终于捱出胃病来。”

    “可不是。”

    “我则做到皮松肉松,我们互相帮忙,几时你替我拉一拉脸皮。”

    一品看仔细行家的脸“暂时修理一下眼角即可。”

    “贵诊所抽出来的脂肪一桶桶,是否当工业废料那样扔掉?”

    一品已听出叶医生不太尊重她的行业。

    “你的收入是行内之冠,有不少行家都打算转行做矫形医生,脱痣除斑,非常好赚。”语气酸溜溜。一品本来已脱下外套,她又穿上它,取起手袋“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约会,对不起,浪费阁下宝贵时间,费用我一定照付,再见。”

    天下又不只是这个专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一品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到自己诊所,她叫看护另外替她找医生。

    看护问:“你不看男医生?”

    “为免尴尬,还是女医生好。”

    看护摇头“偏见。”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进来“我是高芝琳小姐介绍来。”

    “请坐。”

    “我求杨医生两件事,一:治秃顶,二:除眼袋,我并非爱美,公司裁员,我被解雇,因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四十八岁苍老,我找不到工作,面试时都嫌我老。”

    一品点头。

    男人也是人,亦怕未老先衰,事关生计,比女士们纯爱美更值得同情。

    一品向他解释:“秃发重生尚未有根治之方,可是你头顶秃斑并不大,我可以尝试将头皮拉拢缝合,两边头发汇合,等于消除秃顶。”

    她让他看图解。

    中年人不住道谢。

    “每一项手术,都得郑重看待,均有存在危险,请勿掉以轻心。”

    “是是,杨医生。”

    一品微笑“希望可以帮到你。”

    他约好时间做这两项手术。

    看护说:“找不到工作,也许只是经济大气候影响。”

    “他想添增点信心。”

    “那么,应一并把肚腩上救生圈也拿掉。”

    “你劝他呀。”

    “有朋友问我,抽出来的脂肪是否像猪油,我说不,似鸡油般黄澄澄。”

    “愈说愈不雅。”

    “这是真的。”

    “许多真事都说不得。”

    稍后,一个妙龄女子来求诊。

    她有点忸怩“我姓骆。”

    一品鼓励她:“有甚么事,慢慢说。”

    “不是我,是家母。”

    “啊,她想改造甚么部位?”

    “她已经五十三岁了。”

    一品笑笑,年轻人老觉得五十已是人生极限,如不入定,罪不可恕。

    “家父于一年前要求离婚,她一直郁郁不乐,祸不单行,最近又验出乳癌,需要尽快切除,她不肯接受手术。”

    “嗯,是怕失去身材吧。”

    “都五十岁了,又没有丈夫,怕甚么?可是,她像固执的小孩,说情愿死。”

    一品说:“你应替她设想,她不愿失去一样又一样。”“医生,我何尝不想做一个全世界最体贴的女儿,除了为母亲想,不必再做其它事,可惜我本身是一名寡妇,需全职工作支撑家庭,又有一对七岁大孪生儿,忙得焦头烂额。我也需要有人替我想哩。”

    一品点头“我明白,可否让我与她谈话。”

    “最好不过,医生,唉,都五十多岁了,外婆阶级,全无智能。”

    “她在家?”

    “不,在车不肯上来。”

    “我去见她。”

    五十三岁的骆太太比她女儿漂亮,但形容憔悴,她在停车场等。

    一品伸出手“我是杨医生,手术后我可负责替你重整胸位,不必担心,请到我诊所喝杯咖啡,让我慢慢解释。”

    那骆太太怔怔落下泪来。

    五十岁的女人行将就木,不好算人,不但异性那样想,同性也一样。

    一品温言劝慰。

    傍晚,她回娘家拿些文件,进门不见母亲。

    佣人说:“太太在天台同朋友聊天。”

    一品找上天台去,只见母亲与好友吴女士说话。

    一品不去打搅,本想轻轻走回屋内,可是正吹南风,她两人的密语送入她耳中。

    母亲:“也曾经约会。”

    吴女士说:“这是对的,解解闷。”

    一品听见,却实吓一跳,没想到母亲还有约会。

    “真难,我不想约会五六十岁老头,暮气沉沉,皮松肉松。”

    “男人不懂保养。”

    “可是约会四十余岁的男人,又觉自卑。”

    “唔。”

    一品双眼睁得如铜铃大,不相信双耳。

    母亲议论男人?可怕,五十多岁了,还未心如止水,太丢人现眼喇。

    “男人愈老,愈是想找个小的。”

    “我们何尝不是。”

    “老真可怕。”

    “老人彷佛不是人,七情六欲都不许拥有。”

    一品恻然。

    她一张嘴会说骆小姐,却不会说自己,她同情骆太太,却不同情自己母亲。

    “当心有人看中你的钱。”

    “这也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原因,我俩手腕的确不够疏爽。”

    “你我有甚么资格送一百万跑车、六十万金表。”

    “寡母婆棺材本,省些花。”

    她们两人苦笑起来。

    一品低头,轻轻走下楼去。

    倘若是父亲,一品会鼓励他续弦,但这个是母亲,一品只怕她会吃亏。

    半晌,杨太太下来,神情并无异样。

    一品忍不住轻轻说:“妈妈,你有心事,不妨对我说。”

    杨太太微笑“真的?”“是,我会比谁都了解。”

    “那么,听母亲的话,早点结婚组织家庭。”

    一品一怔,不由得笑出来,姜是老的辣,一下手势把话题重拨到女儿肩上。

    “母亲尚未到做外婆年纪。”

    “你呢,你不想做妈妈?”

    “责任太大。”

    “说得也是,不过,总不能因此退缩。”

    “妈,记得我小时候有多笨?背了一年乘数表都不会,得花三百元一小时请补习老师回来。”

    杨太太微笑“我忘记了。”

    “二晶一直比我聪明,她从不叫你烦恼。”

    “怎么不烦,叫我硬头皮讲解性知识的就是十二岁的她。”

    一品笑出来。

    “现代母亲甚么不要做?身兼数职,男人、女人、佣人、医生、看护、老师,都是我一人,身兼七职不止。”

    “谢谢你母亲。”

    “这是我责任,有甚么好谢。”

    “所以,谁还敢做母亲。”

    “一品,说来说去,无法打动你。”

    又谈了一会儿,她才取了文件离开娘家。

    知道永远可以回娘家真是一种安慰,她与二晶的室布置同她们少女时期一模一样,甚至连喜爱的明星照片都还贴在门后。

    这当然是母亲体贴,但父亲生前是个成功的小生意人,功不可没,家境一直不差。

    在车里,一品接到教授电话。

    “一品,你对这个病例一定有兴趣。”

    一品笑“我且来看看。”

    授说下去:“这肯定是项超过十二小时的大手术,需要你意见。”

    “不用我操刀?”

    “不好时时剥夺你宝贵时间。”

    到了医院,一品没见到病人,只看到一连串素描映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