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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太太要请她们吃饭,日朗不好推辞,在那狭小的客厅里坐了下来,有一碟子炒菠菜非常香甜,日朗意外地吃了好多。
母亲的衣物已经收拾好,用一辆轿车便可载走,家具全用新的,大部分已送到新居。
母女二人没有谈话,各自低着头。
房东太太热心,是真的不舍得:“姚小姐,住了那么久,自己人一样,看着我们家老二与老三中学毕业出来找事做,又教他们写求职信从来不欠房租,克勤克俭过日子,姚小姐真是好人。”
日朗从来没想到母亲在别处是那样受尊敬的一个人。
“姚小姐,以后有空来看我们。”
掌灯了,日朗说:“我们真的要走了。”
她替母亲拎起两件行李出门。
日朗早已练得力大无穷,一口气朝电梯走过去。
只听得母亲在身后叹口气“总算离了这里。”
由此可知她并无留恋。
倒是日朗,对房东太太的盛情十分感动。
如果焦日朗有一个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母亲,也许一辈子走不了那么远。
她把母亲载到新家,替她把行李提上去。
那是一幢新厦,光洁明亮,处处透着油漆味,许多单位还在装修。
日朗听到母亲喃喃道:“不可同日而语。”
这已经是欣赏感谢语了吧,这些年来,日朗从未听过母亲称赞一句半句。
用锁匙开了门,把行李拎进去,日朗忍不住四处巡视了一下。
那单位小是小得不能再小,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方向不错,空气流通,一个人住不知多自在。
日朗在心中说:“岑介仁,谢谢你。”
当下她对母亲说:“所有账单我来付好了。”
母亲忽然说:“我也有收入。”
日朗不再客气“那好,有需要再通知我。”
她取饼手袋要走。
满以为母亲会叫住她,给她一杯茶,然后讪讪地问:“日朗,你不再恨妈妈了吗?”那么日朗可以趁势道:“妈妈,我从来没有恨过你,都是环境把我们逼成这样。”那么母女之间的误会从此冰释,像姐妹般融洽地生活下去。
可是没有。
日朗在走廊逗留了一会儿,等母亲唤她,可是没有,母亲已经扭开电视,并在沙发上看起文艺节目来。
日朗只得启门离去。
母亲大抵永远不会软化,她的一颗心已经麻木。
的确是环境把她们逼成这样。
岑介仁拨电话问她:“新居如何?”
“很好,很喜欢。”
“你声音却似闷闷不乐。”
“介仁,你说得对,兵不厌诈,钱不嫌多,一味清高,叫老的小的吃苦,真不是办法。”
岑介仁很高兴“所以,我们要结婚,其实可以结婚的,彼此终于有了共鸣共识。”
“到了母亲旧居,只见她废物奇多,一只箱于叠一只箱子,像五十年代那种做法。床单被褥似许久未洗”日朗语气迷惘。
“日朗,日朗,她已经搬出来了。”
“是,是,她现在可以随时洗涤衣物。”
“焦日朗,你能同王首文与孙敏如申诉这种心事吗?”
“咄,关他们什么事?”
“所以,他们地位不如我。”岑介仁洋洋得意。
“假如这样算,那,你的地位还不如范立轩。”
“立轩好像在考虑跟她的伴侣回祖国。”
“英国不好住?”
“不是不好住,日朗,多少达官贵人住伦敦,丽晶公园附近弄间住宅,劳斯莱斯或宾利代步,不知多舒服。”岑介仁又来了“荷包没有钱,怎么可以说人家地方不好?”
日朗唯唯诺诺“是是是,多谢指教。”
岑介仁一口气说下去:“念大学没用,你读过吗?平治汽车无用,它当然不会飞!金钱不是万能,你享受过它的功用吗?吃不到的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日朗大吃一惊“岑介仁,你更年期到了。”
岑介仁回她一句“始终只有你最关心我。”
他挂断电话。
日朗苦笑,老岑对金钱的态度一向偏激,奇是奇在越赚得多越觉得它的重要。
日朗与他刚相反。
那夜,日朗梦见自己只有十九岁,考取奖学金,正在读书。
放了学,不知恁地,没有回宿舍,在路上逐门逐户敲“妈妈,我妈妈在吗?”人家来应门,都说不认识。日朗又渴又饥又倦,仍不放弃,终于有一扇门打开了,那主妇正是她母亲,厨房传出烤肉香,但是母亲冷冷看着她,她不敢提出要求,门很快关上。天黑了,接着下起大雨。
日朗的梦也醒了。
她用双手捣着脸。
老庄说得对,是焦日朗不住想回到过去寻找失去的童年与少年的她,同天秤座时计的功用没有什么关系。
她又瘦了。
多喝了一杯咖啡,已经没有时间化妆,她匆匆忙忙下楼去,有一辆车对着她响号。
一转过头去,日朗看见孙敏如。
那张俊朗的脸在清晨特别可喜,日朗身不由己地走过去,稀罕地腼腆,一想到脸上没妆,一定难看,连耳都烧红。
一方面讶异,咦,怎么搞的?怎么回到二十一二岁那般情怀去了?
孙敏如下车来“早。”
日朗点点头。
“好几天没见你,”他解释“我猜我得加把劲。”
日朗最怕人家对她好,鼻子一酸,险些儿泪盈于睫,只得垂下头,强自镇定。过了一会儿,咳嗽一声,才说:“去喝杯咖啡吧,不然没有精神开工。”
内心忽然雀跃,老庄,老庄,我要求的,正是这种感觉,这孙敏如就是那个人吧?
焦日朗许久许久没有患得患失了。
一路上他们很沉默。
日朗想问书店生意好吗,可是他根本不在乎赚钱。
她灵机一动,不避嫌地问:“股票市况如何?”
孙敏如有点意外“你看好哪一只?”
日朗坦白地说:“我一无所知,我一生并无买卖任何股票。”
孙敏如吃一惊“从不?”
“我不擅投资,亦不喜赌博。”
孙敏如颔首。
“有一个朋友托我问。”
“你若放心的话,开一个户口,我可以替你做。”
这大概已经等于大开方便之门。
“日朗,这些年来,你老老实实,只赚一份薪酬?”
日朗不服气“我吃用并不比人家差。”
孙敏如笑了。
日朗说:“我有一位朋友,也一味担心我无以为继。”
“那他很关心你。”
“是,但他不尊重我的意愿。”因为岑介仁怕余生要照顾她生活。
没有妆奁,又不擅理财,双手迟早做不动,最终成为配偶的负担,岑介仁的算盘何等精妙,故关怀归关怀,他不会觉得焦日朗是贤妻。
日朗太了解他了。
那天早上,日朗只喝了半杯黑咖啡,她一直呼救:老庄,是不是这个人呢?假如不是,我就无谓浪费时间了,一切从头开始,这样吃苦,是为何来呢?
只见孙敏如看着她微笑“不知怎的,我有点儿紧张。”
日朗喜出望外“真的?那多好,呵,不,我的意思是,唉,我也是。”
可是回到办公室,焦日朗又是另外一个人。
所以她越来越喜欢办公,皆因在这方面得心应手,无往而不利。
车子到了天秤座书店,孙敏如邀请日朗喝一杯茶。
那雅致的地方其实是他私人书房以及茶座,挪到大街的店堂来,不但可与众同乐,解除寂寞,且可在公司账目中扣除税项,何乐不为。
难怪岑介仁一天到晚教训她:“日朗,你先要节聚一点钱,否则什么都不要谈。”
一早喝口清洌的龙井,提神醒脑。
孙敏如不惯自己动手,把家里老佣人请了来沏茶。
那女佣白衫黑裤均浆熨得笔挺,想必又另有人服侍,身分相当于第二层主子。
日朗尽情享受这一点点难脑粕贵的闲情,她轻轻抬起头来,想说声谢,意外地发觉孙敏如正凝视远方。
日朗不由得转过头去看他的目光落在何方,一看之下,忍不住苦笑。
只见书店玻璃窗外站着日朗的新同事瑞云,她分明前来找日朗,也看到日朗坐在店内,正在踌躇,不知是否应当与大姐打招呼。年轻的她穿了一身粉色服饰,在清晨的阳光下清丽动人,难怪吸引了孙敏如的目光。
日朗低下头,再牵牵嘴角苦笑一下。
原来,那人还不是孙敏如,唉,不知还要等到几时去,太刺激了。
焦日朗是下惯决策的人,马上速战速决,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何必踌躇留恋。
她伸手招瑞云进来。
瑞云一推开玻璃门,孙敏如已经站起来迎接。
他一脸神情是不置信的讶异,像是在说:什么,天下竟有如此标致人物?可叫我遇上了。
在该刹那,他撇下焦日朗,转移了目标。
日朗只惆怅了一分钟,失望了一分钟,以及唏嘘了一分钟,随即恢复愉快的神情,大大方方地说:“来,我替你们介绍。”
这时,反而是孙敏如与瑞云不好意思起来。
日朗问:“找我?”
“是,我老板说今早与你有约。”
“你怎么晓得我在此地?”
“秘书的揣测正确。”
日朗颔首,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事,焦日朗扮演的角色可能只是为着做中间人介绍他们二人会面。
日朗说:“我先走一步。”
瑞云连忙道:“我也有事。”
她尾随日朗返回写字楼。
日朗略为安慰,噫,总算不是轻狂人物。
在电梯中,那年轻的天秤座少女还是忍不住问:“大姐,那位孙敏如,是你的朋友吗?”
好一个焦日朗,不慌不忙,笑容满面,淡淡地说:“孙氏可能是公司的大客户。”
瑞云松了一口气。
天秤座的女性聪明过人,一听即明,不用多说。
那一整天,日朗的精神都不算十分集中。
傍晚,日朗尚未下班,孙敏如的电话来了,日朗猜想他是要交待一些什么,可是说不出口。
他说了两只股票的名称,吩咐日朗什么时候入,什么时候关口出。
日朗亲笔记下。
最后,他问:“瑞云是你的下属吗?”
“不,她在另一部门工作。”
孙敏如沉默了。
大姐就是大姐,日朗忽然轻轻说;“在没有看到更好的之前,我们会以为身边的已是最好,幸亏尚无任何允诺,大可见异思迁。”
孙敏如在另一头深深感动,更说不出话来。
焦日朗好人做到底“你去好了,不要紧。”
从此又多了一位手足。
半晌孙敏如说:“我们维持联络。”
“当然。”日朗放下电话。
说也奇怪,她反而有种轻松的感觉。
她伏在书桌上宁一会儿神。
忽然听到一个人惋惜的声音:“你应当争取。”
日朗“嗤”一声笑出来“老庄,是你吗?我还以为你会了解我。”
“你太会知难而退了。”
“老庄,你我都知道孙敏如还不是那个人。”
“说得也是。”
“你应当早些告诉我,免我浪费时间。”
“我也不十分肯定。”
“你们天秤座人,原来并非法力无边。”
“可是,我们使你们母女冰释误会,互相谅解。”
“才没有。”
“还说没有?”
“不过我们会努力。”
秘书此际推门进来,讶异地问:“焦小姐,你同谁讲话?”
日郎意兴阑珊“我做得精神崩溃,已染上自言自语症候。”
秘书笑“这里谁没有这种毛病?”
“不必担心。”
“暂且随他去,先下班再说。”
日朗收拾东西出门,路经街角,不禁抬头朝天秤座茶室看去。
在玻璃窗内,坐着的赫然是瑞云与孙敏如。
人生如戏,今早在室内努力演出的是焦日朗。今晚焦日朗已是槛外人、观光客。
她笑一笑,低头匆匆离去。
回到家,她把股票名称以及行情通知岑介仁。
岑介仁不停地道谢,但酸溜溜问:“你同他,快了吧?”
“什么快同慢?我同任何人都是君子之交。”
岑介仁听她口风有变,不禁大为可惜“日朗,要是喜欢,就得争取。”
“这是什么话!”
“忠言逆耳。”
日朗温言道:“还不致于喜欢到那种地步。”
岑介仁突然问:“比起当年我同你又如何?”
这种问题在今时今日怎么难得到焦日朗,她应对工夫已经练至第九层,马上回答:“我记忆不太好,这种事,没有比较。”
“我觉得每次约会,你都很高兴。”
“正确,介仁,你一直是个好伴侣。”
“至少你不恨我。”
“不,我不恨。”
“但是你也不爱。”
“你说得对,介仁,你观察入微。”
岑介仁悻悻然“然后,每个人都是你的好朋友。”
日朗笑。
“要叫一个女子恨恶,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日朗吃一惊“这不是你的目标吧?”
“不爱我,至少也恨我。”
“呵,心理变态了。”
“别说出去。”
“最近同谁相处?保不定我一妒忌,就到处宣扬。”
“日朗,太抬捧我了。”
“好好生活,多多发财。”
“我想念你,日朗。”
“我也是,介仁。”
“一定有办法解决我们之间这个死结。”
“是,闲时想想可供消遣,现在我要挂线了。”
岑介仁真有趣,希望往后的日子里,他继续同她来往。
想他那样做也不难,总要有好处给他。
世上每一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去换。
母爱也是呀,首要条件是要听妈妈的话。
母亲的电话跟着来了。
她从来不说自己是谁“日朗,我打算做几个菜请你,几时有空?”
她,入厨?日朗讶异。
记忆中母亲从来不动手,厨房往往连一杯热水也找不到。过年过节,家家户户热腾腾的菜肴做出来,焦家却没有这回事。
多年来日朗已经习惯,变成一个不过节的人,最受同事欢迎,每次节日,她都自动献身,留下当值。
日朗建议“我请你在外头吃。”
可是母亲坚持“对我手艺没信心?”
“那好,明日或后日晚上七时正吧。”
“你可以带一个朋友来。”
日朗苦笑,朋友?呵,是,朋友。
她决定叫范立轩。
母亲指的人当然是异性朋友,多么不巧,早一日还可以约孙敏如。
立轩却说:“你应该一个人去,她许有话同你说。”
“我就是怕她开口,有外人在,容易应付。”
“好不容易打开多年僵局,给她一个机会,冰释误会。”
日朗沉默一会儿“我的童年及少年因他们二位泡进沟渠,我还没准备放弃这笔账。”
“过去已是过去。”
“立轩,就因为过去的不会回来,我才怀恨在心。”
立轩感喟“既然如此,不必勉强。”
“她干吗请我吃饭?”
“酬谢你。”
日朗苦笑。
“也许,因为她终于拥有一个像样的家,便把多年隐藏的才华施展出来,你是第一名观众。”
日朗不语。
“不是不值得同情的。”
立轩的意思其实是可怜。
日朗叹口气,躺在沙发上,浑身平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
一眼看到那只天秤座时计正在茶几上。
谁,谁把它取出来?日朗顺手把玩。
“给你换上新电源了。”
“老庄,你怎么做得到?”
“摇控。”
“我将会有何得益?”
“得益得名得利,地球人牵挂的莫非这些,难怪痛苦多乐趣少。”
日朗忽然动气“去,把时计取回去,我不稀罕。”
“什么,你不想回到过去?”
“咄,过去的事我岂不比你更清楚百倍,我努力将来还来不及呢,没空到过去逛。”
“那么,你不希祈到未来观望吗?”
“未来迟早要来,急什么,更不用提早知道。”
“噫,焦日朗,你有点与众不同。”
“老庄,这话是褒是贬?”
“日朗,把时间留着作纪念吧。”
“慢着,老庄,你几时派人再来开一家酒馆?”
老庄笑呵呵“此事不由我作主。”
“请你把事实反映上去。”
“遵命。”
“有空常来陪我说话。”
“这是最后一次了。”
“呵,你终于要把仪器交还。”
“正是,日朗,再见。”
日朗无限惋惜“我与你们友谊长存,在你们处我得益良多,我获得机会反省饼去,瞻望将来,家母因此与我初步谅解,我十分感激。”
日朗得不到回复。
“老庄、老庄?”
静寂一片。
谈话已经结束了。
日朗不甘心“老庄,再多讲几句嘛。”
没有音讯。
日朗颓然倒下。
饼一日,日朗与立轩到母亲家作客。
出乎意外,母亲的二菜一汤居然做得清淡可口。
因为有立轩这个外人在,大家都没有多讲话。
看到母亲总算有个家,日朗有点宽慰。
姚女士忽然问:“你们在外做事,人面也算得广吧?”
立轩微笑“牛鬼蛇神,魑魅魍魉,什么都见过。”
“总有好人吧?”
“好人?好人。”立轩仍是笑。
日朗更正“好人比坏人多。”
“什么样的人最有趣?”
日朗笑答:“天外来客最稀罕。”
姚女士看着两个时代女性“总找得到伴侣吧?”
“慢慢来,看仔细点,挑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