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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樟是江南十分常见的一种乔木。村前屋后，山脚井边，道旁桥头，随处可见。它虽然没有银杏和苍松古柏那样入书而高雅，令文人赞不绝口。也没有银杏那样珍贵，没有苍松那么挺拔，但它树干粗砺而硕壮，枝叶蜿蜒而蓬勃。它随处生长，而且千年不死。如今江南所见古木，有银杏，有古柏，有重阳木，但绝没有古樟那么众多。在我的印象中，古樟树干内空，枝叶如盖，香气四溢。它无私奉献，见证历史，荫及子孙。
我小时候家里的园子里有一株香樟树。它枝繁叶茂，给了我不少乐趣。我和小伙伴们曾经爬上去掏过鸟窝，摘过樟树籽，而且用它的籽来作过“炮仔”的子弹。所谓“炮仔”就是用一筒小竹子锯去两头的结，作为“炮管”再利用一个竹结，在其上卡进一根筷子，作为“活塞杆”先塞进一个樟树籽到出口，再塞进一粒，用活塞杆用力往前面的一头推进，借助压力将樟树籽推出炮管。一声脆响，一粒子射斜向远方，像子弹出枪膛，那高兴劲儿无法言说。每当家中有人喝醉了酒，我便用柴刀刮它粗糙的树皮，拿回家熬水，替人解酒。夏天，在蓬蓬勃勃的树荫下乘凉，听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唱歌，看日影密密麻麻地洒在地上，然后慢慢地向着东边移动。有时扛一把竹椅躺在树荫下面酣眠，太阳慢慢地从下半身晒到上半身，也不知道日晷渐移“人闲樟叶落，日动樟叶晃”
后来我到一所城镇学校去教书，那学校里有四株古樟。一株生在井边，枝叶很茂盛；一株生在进口的路边，人们爱惜它，替它砌了护栏；一株为夫妻树，两根树干竞相上长，竞相展示自己的树荫；还有一株长在办公室和宿舍边，年龄最大，怕有500年了吧。我在那株树下面，见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上司。他接过我的调令，很和蔼地说，你回家准备一下吧，8月26日到学校来参加培训，9月1日开学。开学后，他又要我向学校有名的老教师学习，他说：“是这根虫就要钻这根木”“钻这根木”也会钻出成效的，上司自己也是因此而成为全国劳模的。在那株树下我度过了愉快的五年教师生涯。
在那株树下，我见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二个上司。他很有刁民味。每天一担屎桶从树下晃过来晃过去。说他是菜农，但他拿着国家的俸禄，说他是农民，他又没有农民的纯朴。他曾经为了自己的荣誉，恶意中伤别人。他曾经说了别人未曾说过的话，嫁祸于人，毁了别人的爱情和前程。他曾经说：“这个世界是关系的世界。凡是在我的领地内没有关系的人，我早晚要叫他滚蛋。”我不是凭关系而是凭实力进那所学校的，因此我凭没有关系离开了那所学校。
有趣的是我离开了那所学校后，我的岳父母却住进了那所学校，我的第十任上司也在那古樟边居住。我的第十任上司再也不是第二任那样档次的人了。我还经常在那古樟边走过。古樟从二十岁看我，看了我三十年，还将继续看下去。很多人在它下面的表演，它都看得一清二楚。它不言不语。
去年腊月，我在岳父家吃饭，听见外面有警车的叫声，放下碗出来，只见那古树枝叶上浓烟滚滚，周围已经围满了人。我的第十任上司在坐阵指挥，消防车在喷着水，每一阵水上去，红红的火苗片被压下去，然后浓烟从空了心的树枝上滚滚腾出，特浓特有意趣。不像乡下的袅袅炊烟，也不像旧时蒸汽机火车开过去留下的长长的白烟。我第二任上司站在旁边什么话也没有说，缩着头，穿着曾经挑屎桶穿的服装，任古樟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古樟将要留下记忆，作为最后的一瞥。
其实，我这一辈子算是离不开古樟了。我到哪里，哪里都有古樟。我到乡下去采风，我看到了井头墟白竹村的一片樟树林，都是几百年的老樟树，枝叶如篷，集中在村东。谢锡金有诗说：“白竹九古樟，共寿万年长。腹空枝叶茂，清气满树香。冬寒避风雨，夏热好乘凉。骚人吟诗处，青年练武场。行人树下过，小憩永难忘。”我到同学家去游玩，我看见了水岭乡金龙村那两株歪脖子古樟树。远看像拄着拐杖的驼背老人，蹒跚地在悠闲散步；近看树身矮矬矬，枝桠分布有序，背景是座桥，再后面是村庄和青山，与孟浩然过故人庄描写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没有什么区别。
我把家安在健身广场旁边，一排排的香樟浓浓的盖着一排排的小砌卵石路。每天都有老人在它的下面徐徐行走，好像在寻找更长的岁月，更亮的人生。我每天从它的下面经过去上班，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我终于知道古樟像不变的星辰。尽管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尽管枝叶繁茂、枯萎，再繁茂、再枯萎，但它永远地站在那里，看人来人往，车来车去，然后成为阅历丰富的永远的古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