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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节,丰富之家休息一天。
一家五口出外踏青,走过山塘河的石板桥,进入绿树成荫的虎丘,沿着步道前行,享受清凉的山风吹拂。
安居乐扶住大腹便便的米甜甜,米软软挽着篮子,也护在姐姐身边;安心心坐在米多多的肩膀上,两条小辫子晃呀晃,笑呵呵地抱住大头当马骑。
“舅!冲啊!”“我的小奶奶,这儿都是人,你要冲到哪儿呀?”
“那儿!”安心心兴奋地扭转舅舅的大头。“心心看泥娃娃。”
“呜哇!”米多多惨叫一声,按住酸疼的脖子。“你这手劲跟你娘亲有得比了,很好,舅决定从明天开始,要心心帮忙敲排骨肉。”
“敲敲!”要敲还不简单?安心心一刻也不得闲,两只小拳头咚咚咚,在舅舅剃得发亮的脑门敲了起来。
“呜,姐姐、姐夫,我把心心还给你们了。”米多多放下浑身是劲的安心心。每回和安心心玩耍,遍体鳞伤的一定是他!
“爹、娘,看!泥娃娃!”
安心心两只小手各拉住爹娘的一根指头,硬是把他们拖到泥娃娃的摊子前。
“这娃娃好可爱。”安居乐弯下身,拿起一个巴掌大的泥娃娃,让肚子大到无法弯腰的米甜甜看个仔细。
“咦,娃娃好面熟,还穿官服呢。心心,你的呢?”米甜甜左瞧右瞧。
“娘!是大人!”安心心也捧起一个官服娃娃,开心大嚷。
“真是陈大人耶!心心,娘也看你的娃娃。”
安居乐抱起女儿,让母女俩一起看各自的泥娃娃,见到她们兴奋玩娃娃的神情,他也露出一个满足的憨笑。
米多多蹲到摊子前,一块木板上摆了几十尊泥娃娃,其中最特别的就是一排官服娃娃,或笑或怒,或喜或愁,表情各异,却看得出圆脸斯文,俊眉朗目,把陈敖的基本特徵都捏出来了。
“老大伯,你捏了这么多陈大人,准备卖给苏州姑娘发大财喽?”
“哎哟,多多小爷,一个娃娃两文钱而已,我怎敢拿陈大人发财?”
“软软,你要买吗?”
米软软始终静默地站在一边,正慢慢地、一个个地浏览陈敖的泥娃娃,看到他笑,她也轻绽微笑;看到他愁,她又不禁蹙起弯弯细眉
“啊!”米软软被哥哥打断思绪,蓦然红了脸,啐道:“哥,买什么?”
“买你喜欢的泥娃娃呀。”米多多故意举起一个陈敖娃娃。
“买给心心啦,我才不喜欢这玩意儿。”米软软转过身,见到姐姐和安心心也拿着陈敖的泥娃娃,她又莫名其妙羞得全身发热。
包令她脸红心跳的是,真的娃娃朝她走来了。
陈敖面带微笑,身穿青色棉袍,肩背一个灰布袋,像个少年书生,神清气爽地出现在虎丘山的游客之间。
“陈大人好!”苏州百姓见了他,莫不争相向他问好。
“大家好,出来玩了?”陈敖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大人,吃月饼。”
“多谢。”陈敖拱手推辞,笑道:“谢谢各位厚意,衙门那儿还有几十斤乡亲父老送来的月饼,谢谢,真是吃不下了。”
老百姓们还是不放过这位亲民的大人,围着陈敖话家常。
米软软垂首绞着指头,又忍不住抬起眼,往陈敖那儿瞧。说也奇怪,每回瞧他,他的目光也瞧了过来,笑意盈盈,不知道是在跟谁笑呢?
她低下红扑扑的脸蛋,走到米甜甜身后,拉拉她的手。“姐,走了。”
“不急,你看,老大伯在捏我呢。”
只见老大伯拿着一团泥,三两下就捏出一个大肚婆,再端详一下米甜甜,拿起竹片划出一张瓜子脸,再挑几下,明眸大眼、甜美笑容也出现了。
“哇!好像娘喔!”安心心蹲在老大伯身边,捧着下巴,张大了嘴。
“安哥儿,你也捏一个吧。”老大伯手里忙着,嘴巴也不忘招揽生意。“现场捏个泥人六文钱,你们夫妻一起捏,算十文钱就好。”
“乐哥哥,好啦,顺便捏个心心。”
“好呀。”只要妻女开心,安居乐什么都好。
围观的群众愈来愈多,老大伯捏的更加起劲,他又抟起一把泥,一边瞧着安居乐,一边捏了起来,嘴里哼着曲儿:“傻哥儿,我的哥喔!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捏一个我,捏的携手相握,来同一床上歇卧。将泥人摔碎,浇水儿重新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米软软一听老人家哼出的缠绵歌词,不觉羞红了脸,脚步往后退开。
“哎呀,我的脚!”
“啊!陈大人!”
米软软惊讶地回头,又慌又急。她怎么踩了陈大人?还撞上他那硬硬的胸膛?嗳,这里这么多人在看,真是羞死人了。
“对对不起”她的脸快可以烫熟虾子了。
“不要紧的,米姑娘,好走。”陈敖扶住她略微不稳的身子。
米软软低着头,谁也不敢看,一溜烟躲到姐姐身后,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
米甜甜乍见妹妹紧紧扯住自己,一回头,看见直直望过来的陈敖,她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朝“罪魁祸首”会心一笑。
陈敖尴尬地移开视线,都被人家姐姐看出来了,县太爷顿时变成做错事的小娃儿,窘得不知手脚往哪儿摆。
这是什么奇怪的心情呀?每回见到粉嫩嫩、水灵灵的米软软,他就变得痴傻,明明知道她害羞,但他的一双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地瞄了过去。
米甜甜又朝他微笑摇头,挪动身子,故意挡住他的视线。
他不知所措地红了脸,赶忙做个深呼吸,暂时忘掉心心念念的状元糕。
从灰布袋拿出纸笔,走上前道:“老大伯,我的捏泥娃娃生意好吗?”
“好喔!好得不得了。”老大伯笑得合不拢嘴。“大家抢着买大人娃娃回去,放在厅堂好辟邪,有了大人的正义之气,恶鬼小表都不敢来了。”
众人一阵哄笑,陈敖也笑道:“你没哄抬价钱吧?”
“大人,冤枉啊,我听您的吩咐,只敢收个工本钱两文钱,要是小的敢拿大人发财,教小的死了下地狱,喝铜钱水,灌金汤,吞银汁,烧到肚破肠流”
“呔,唬你一句,你倒回唱我十句。”陈敖和众人都笑了。“你会捏,也会唱,把刚刚的捏泥曲儿再唱一遍,让我抄下来。”
老大伯精神一振,扯开喉咙唱起他的捏泥曲,陈敖细细听着,手拿炭笔记下歌词。
“大人喜欢听曲?还记词儿呢!”有人交头接耳问道。
“衙门官差说,常听大人在夜间唱小曲,可惜我们无福听到。”
“陈大人就在这边,请大人唱嘛!”
“你要砍头啊?大人是什么身份,唱曲给你听?”
“可以啦,陈大人,我们也喜欢听曲儿,您唱一曲,推广民间曲艺啦。”
“陈大人要唱曲喽!”有人带头鼓掌。
陈敖放下炭笔,笑叹一声。“哪有免费听我唱曲的份儿?”
“收钱喽!”有人自告奋勇摘下瓜皮帽,抢先帮大人收起唱曲钱。“轰动苏州,惊动两江,名震天下的陈大人要唱曲了。快,不听就没机会了!”
众人兴奋不已,个个拿眼直瞧陈敖。陈敖环视这群可爱的百姓,出了公堂外,他一向没有官架子,他亲近百姓,百姓也敬爱他,他可以更深入体察民情,了解他们的需要,当官至今,最大的满足就是看到老百姓的笑容了。
当然,还有远远瞅着他,脸上含羞带笑的米软软
“咳,要听了?”
陈敖清清喉咙,众人屏息以待,虎丘山安静无声。
“心中事,心中事,心中有事。说不出,道不出,背地里寻思。左不是,右不是,有千般不是,教我怎么诉,只好唱个曲儿诉。”
一曲既了,众人还是呆楞着,平常公堂上大人声音洪量,正气十足,没想到唱起曲来,竟是如此悠扬动听,还带着脉脉情愫呢
“哇!好听!有幸听到大人唱曲,我要回去烧香谢神了。”终于有人说话。
“呵呵,大人闹相思了,不知想的是哪家姑娘呀?”
“大人,再唱嘛!”
众人纷纷鼓掌,又不断柔情哀求,陈敖拗不过大家的热烈请求,点点头,做个手势,大家马上静下来,竖起耳朵倾听。
“众位宾朋在上坐,这个小曲轮着我。我不唱,再三再四脱不过;无奈何,哼哼唧唧唱一个。我的嗓子不济,赛过破锣,唱出来音调不与琵琶合。唱散了,伸手拉住下一个。”
陈敖果真伸出手,拉起要“推广民间曲艺”的那人,笑道:“下一个。”
“大人唱完了?”
“唱完了,换你唱。”
“没了?”收钱的大汉手捧瓜皮帽,里面满满是角子、碎银和月饼,哀号道:“大人,我帮您收了这么多钱,您才唱两曲,不够意思啦。”
陈敖指了方向,微笑道:“你帮我拿给头山门外的丁婆婆,让她过个好中秋。”
“大人唱的好!”米多多大声喝采,用力鼓掌。
“好啊!”众人也如梦初醒,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原来大人是帮连丧子媳、独力抚养幼孙的丁婆婆募款了。
于是,送款的送款,唱曲的唱曲,捏泥的捏泥,游玩的游玩,陈敖也得到清闲,从容自在地往前走去。
米软软偷觑他那条长长的辫子,心底溢出难以言喻的欢快,可看到其他姑娘也觑着他,她又想绞帕子,咬指头,不知要向谁出这口闷气。
不自觉地跟随他的脚步,沿着步道,经过了憨憨泉,来到枕石之前。
秋风清凉,叶影摇动。众人之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修长孤挺,当别人是热热闹闹地一家人出游,他却只是孤身一人
米软软心情没那么高亢了,她低眉敛目,掀开食篮,小心翼翼地用乾净帕子包起两块月饼。
“姨,心心饿,吃饼饼。”安心心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踮起脚尖,小手攀住她的食篮,一迳儿往里头摸索。
“啊,心心,你来的正好。”米软软蹲下身子,将帕子包起的月饼放到安心心的小手掌。“你去前面,拿给陈大人吃,记得姨教你的话”
安心心歪着头。奇怪,姨不会自己拿给大人吃吗?还要心心讲一大堆话?
米多多出现在后头,笑道:“心心,快去喔,大人有了饼吃,姨才会让你吃饼。”
米软软窘得跺脚。“哥,你说得我好像欺负心心似的。”
“不是吗?”米多多笑眯眯地道:“这饼本来是带出来自个儿吃的,如今你宁可给大人吃,也不给哥哥吃呗!”
“哥呀!”
“大人,大人!”安心心才没那么多心眼,反正她也喜欢大人,她笑呵呵地跑上前,扯住陈敖的袍摆,高高举起月饼。“给你吃月饼。”
“哎呀,是心心,谢谢你了。”陈敖转过身,神情愉悦地接过月饼,不用说也知道是谁送给他的。
目光寻觅,很快就凝住那抹如醉红晕的脸蛋。
“大人!”安心心还在扯他的袍摆,仰起圆圆的脸蛋,嗓音脆甜地道:“大人吃月饼,月圆人团圆;豆沙细细,大人吃了心甜蜜;火腿香香,大人吃完强壮又安康。”
“心心好会说话喔。”陈敖笑道。
“姨教心心说的。”安心心得意地大声宣布。
天好篮,树好绿,米软软的脸蛋火般地红,只觉大家都在看她,烧得她浑身滚烫,直想跳进山下的山塘河,躲进水里当一条谁也看不见的小小鱼儿。
“软软,要去哪儿?”米甜甜让安居乐扶了过来。
米软软趁机又躲到姐姐身后,岔开话题。“姐,不是在捏泥娃娃吗?”
“老大伯还要上色风乾,回程时再去拿。”米甜甜眼睛一亮。“哈,枕石到了,乐哥哥,快,快捡块石子给我。”
“早准备好了。”米多多递过一块小石子。
“要做什么?”有人问道。
陈敖望着那块平整如枕头的大石,恍然大悟笑道:“当年唐伯虎和祝枝山在此处占卜,拿了石子抛向枕石,如果石子留在枕石上,夫人会生男,如果石子滚到地下,就会生女儿,后来事实证明,占卜果然应验了。”
“有趣!”群众鼓动着。“安嫂儿,坑讵了吧,看你这胎得男得女?”
“好!”米甜甜蓄势待发,俏脸兴奋,用力掷下。
咚!小石子弹到枕石,跳了一跳,啪!裂成两半,继续跳动,一块蹦了一下,留在枕石,一块弹跳而起,滚落地面。
“嗄!”围观游客全傻了眼。
“这到底是生男还是生女?”
“娘,娘!”安心心摸上米甜甜的肚皮,赖在身边撒娇道:“心心要妹妹,娘给心心一个妹妹嘛。”
陈敖跟在小人儿身后,笑道:“心心,你不但有妹妹,还有弟弟喔。”他指向两块迸裂的石子。“瞧,一个男,一个女,双双对对两个宝。”
“真的?”安居乐当场笑咧了嘴。
“也不一定呀。”米甜甜摸摸女儿,反倒有些烦恼。
“一个是宝,两个也是宝,心心就是爹的宝。”安居乐还是开心得不得了,顺手抱起亲爱的女儿,振臂高举,带她旋了一圈。
“哇哈哈!”安心心惊喜大叫,裙裾飘起,两条小辫子也飞呀飞的。
米甜甜洋溢着甜美的笑容,满心欢快地看他们父女嬉闹。
姐姐好幸福!米软软心头暖呼呼的,她知道姐夫是真心疼爱姐姐,每回见到他们两口子相亲相爱的模样,总是令她忍不住偷偷自问,要上哪儿去找个疼她的人,然后生下一窝小娃娃呢?
抬起一对明眸,不自觉地往人群中寻找那个青色身影,可是游人如织,红男绿女,她一下子花了眼,糟,他怎么不见了?
“软软,找什么?”米多多拦住了她。“在这里。”
“什么在这里”米软软话还未说完,就看到陈敖站在身边。
陈敖也静静地望着她,似乎站在那儿看她很久了;她霎时红了脸,心跳如鼓,马上躲到米多多身后。
“大人。”米多多代为发言。“我妹妹做的月饼很好吃,出门前才刚出炉,趁现在还有点热度,饼皮正酥,馅儿正香,您就快吃吧。”
“好,我吃。”陈敖像个乖小孩,马上摊开巾子,吃下一口月饼。
米多多嘿嘿偷笑,陈大人对米家小厨娘的月饼情有独锺喔。
他乘胜追击。“陈大人,你在我们丰富之家包饭,虽然今天不开门,晚上还是请你过来吃饭,软软煮些家常菜,保证你没吃过。”
“噢!”陈敖咽下香酥的月饼,甜在嘴里,却是一脸惋惜地道:“今晚有总督大人的中秋宴,不去不行。”
“那就没办法了。”米多多朝米软软挤挤眼。“大人要吃大鱼大肉,软软没机会请大人吃饭了。”
米软软好生失望,低下头绞着衣角,哥哥邀请陈大人过节是最好了,可陈大人不能过来,他其实不孤独,他有他自己官场上的中秋节
陈敖也是失望不已,眼看他可以名正言顺吃上米软软的好菜,可今晚全苏州的大小辟儿都得去陪总督大人,满场敬酒,听些令人呕吐的官僚话
他一边嚼月饼,一边像是自语道:“大鱼大肉,没什么好口味,脑满肠肥的嗯,还是这个火腿月饼清爽好吃。”
听到陈敖在众人面前夸赞她的月饼,米软软又脸红了,抬起头望向他,声音细细的。“大人喜欢的话,我再做给大人吃。”
“好啊!”陈敖欣喜若狂,忙把第二块月饼塞进嘴里。
米多多笑道:“大人慢慢吃,别噎着了,要吃有的是机会。”
米软软也掩嘴笑了。大人吃的畅快时,总是像个小孩儿,他喜欢她的月饼,她更喜欢为他做上好口味的点心。
喜欢!这个字眼模糊地浮上心坎。她喜欢看他吃,看他笑,看他唱曲,看他审案,看他亲近百姓,看他结巴说不出话,看他望着她的眼神
怎地心里满满是陈大人的影子?就像姐姐喜欢姐夫一样,一刻也放不下他!
“软软,你又要躲到哪里去?”米多多唤道。
“我陪姐姐。”
一溜烟,米软软心慌意乱地问到姐姐和姐夫身后,有两个人做屏障,她不瞧他,他也看不到她了吧?
怎会看不到呢?秋风如诗,山景如画,在陈敖的眼里,风花雪月尽不是,只见那软腻腻、白绵绵的状元糕了。
陈敖是正七品吴县知县,他的直属上司有从四品的苏州知府、从二品的江苏巡抚、正二品的两江总督,更不用说其他品级、各有职份的按察使、布政使、学政、同知上头一堆大小辟员,随便吐口水就可以淹死他。
中秋夜,寒山寺外,隔着京杭运河,戏台正在上演昆剧“十五贯”
总督大人眯眼听曲,抬头赏月,运河吹来清爽夜风,令人心旷神怡。
一群官员难得相聚,见了面,免不了话家常,交换官场小道消息。
“听说本来的赏月地点在东边外城河,总督大人中意那儿空旷,又近城里,可陈敖一闹,咱们就被赶到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了。”
“这陈敖忒煞大胆,任谁都敢犯,只不过填平几块菜圃,搭个戏台,摆几桌酒席,也值得他杠上总督衙门?”
“你不知道他很大胆吗?皇上有意再次南巡,他马上上了一个摺子,说什么南巡劳民伤财,应该停止。我的老天,幸亏他人微言轻,皇上也懒得教训他,批个阅字退回来,不摘了他的官,算是走狗运了。”
“本来就是走狗运,听说他出身低贱,小时候像狗一样向人讨食哩。”
“难怪他的想法与众不同,上回有个秀才勾引寡妇的案子,竟给他判成奸夫淫妇结为夫妻。唉!他这样败坏我朝风气,看过他的审案公文,真是教我痛心疾首,为了导正视听,说什么也要参他一本。”
“我也参过他一本,上回追一笔钱粮,他竟然说吴县百姓税赋太重,硬是延了一个月才上缴,户部那边催得急,我们藩台衙门差点连带处分,这家伙不顾朝廷大计,怎能不好好参他呢?”
“呵,他都敢冒犯龙颜阻挡皇上南巡,你这藩台衙门算什么啊?”
众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全把矛头指向远离人群,独站桥边赏月的陈敖。
总督大人睁开眼,呷了一口清茶,问了身边一把白胡子的老知府大人。
“大家好像很讨厌陈敖?”
“就是呀!”老知府加油添醋,口沫横飞地道:“陈敖太不识好歹,总是凭自己喜好做事,咱也不是要他讨好奉承,可他总该知道官场礼数,敬老尊贤,上回我过六十大寿,人家送的是珊瑚珠宝,他送什么?一幅他写的寿字!”
“嗯,这人挺特别的只是有失调教。”
“总督大人说的是,他也不想想,他不过是个芝麻小辟,拿这次他顶撞大人,要求改中秋宴场地之事,卑职真是替大人生气,大人是封疆大吏,他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我吃撑了,起来走走,你继续看戏吧。”
总督举起手,由随从扶起,又示意其他官员不要打搅,走到了河岸边。
月出东方,河水在西,陈敖独自站在岸边,往水里投下长长的黑影子,黑影在水面上飘动,欲流而不流,始终是黑压压的一团。
陈敖目光移开水面,背负双手,走上江村桥,置中秋宴的热闹于身后。
“陈敖,这桥上的月亮比较好看吗?”
“总督大人。”陈敖闻声回头,恭谨地抱拳作揖道:“有心赏月,天下之月都是一样的好看。”
“南京月,苏州月,两处皆同?”
“是的。”
“你果然莽直。”总督笑得很深沉。“打从第一次行文苏州各衙门协办中秋宴,就你的吴县衙门意见最多,你是怪本督扰民了。”
“不瞒大人,如果您找个富豪名园,邀集官员一起赏月也就罢了;可您藉口深入民间,特地从南京过来与民同乐,实际上却是叫老百姓帮总督衙门准备这场中秋宴,不可不谓扰民也。”
“你说的直,做的直,老是得罪人,难怪那么多人上摺子弹劾你了。”
“道理站的住,卑职不怕。”面对地方最高长官,陈敖依然无所畏惧,理直气壮,直视机心重重的总督。
“你这样当官是不行的。”
“还请总督大人指教。”
“我不介意你的耿直。事实上,有逢迎拍马的官儿,也要有几个耿直不阿的官员,你官儿小,说说话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要在朝廷和皇上所能容忍的范围内,尽可直言无讳,本督担保你平安无事。”
“这”陈敖一震,他万万没想到,原来他凭良心做事,只是为了彰显朝廷的包容肚量?
“你还年轻,尚需学习为官之道。”总督仍谆谆告诫。“凡事适可而止,多多参酌上头的看法,既能保有你的作风,又可确保仕途一帆风顺。”
“卑职不懂大人的意思。”
“你懂得的。”总督转头,月光照得他的方脸一半黑一半亮。“你以为我可以从康熙朝的进士,一路经三代皇帝,由小翰林做到大总督,难道不需要费点心力吗?”
“卑职的心力放在政务和百姓身上。”
“顽石难点头。”总督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可你不要忘了,你的考成大计日期已近,所有升迁考核全掌握在本督手上,你想升个学政,从此官运亨通呢?还是落个考评不佳,提早回乡唱戏呢?”
直接索贿了?陈敖抑下满腔的不屑和愤怒,语气坚定地道:“陈敖无钱无势,但凭大人秉公处理。”
“你以为我跟你要钱了?几千两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总督语气平缓,水波不兴似的。“你的养父陈万利是浙江富商名流,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当然不会亏待你;以后大家结个姻缘,勤加走动,官场就是这样,你需要靠山,我也很乐于提携后进。”
原来是想收编他?还妄想伯伯的庞大产业势力?哼,门儿都没有!
他仰头望月,深吸一口清冽的凉风。
总督见陈敖不回应,认定他心意松动。本来嘛,这小子能得到总督大人的“赏识”总该权衡得失,知道分寸吧?
“年轻人,你很聪明,多学点,我是为你好,自命清高不能当饭吃,要记得孤掌难鸣的道理。”他又训勉道。
“多谢大人指教。”陈敖懒得反驳,平淡回应。
“我很欣赏你,听说你尚未订亲?”
陈敖心生警觉,忙道:“卑职是尚未订亲,但已有属意的女子。”
“你属意多少女子都没关系,要娶几个小妾也无所谓,只要是良家妇女,我的女儿都会待她如姐妹。”
“大人你在说什么?”陈敖倒弹一步。
“呵。”总督微笑道:“我还有几个待嫁闺女,个个贤淑端庄,不会争风吃醋,我回去挑个最适合的,改日托人上门说媒。”
“大人,这万万不行,我真的另有喜欢的女子。”
“我也没阻止你娶别人呀,反正我的闺女是正室,就等着你飞黄腾达时,封个诰命夫人了。”
“大人,婚姻不是儿戏”开玩笑,连他娶谁也要管?
“你姑且放下公堂上乱点鸳鸯谱的那一套。”总督脸色转为凝重,口气也十分严肃。“别人想娶我的闺女,尚且求之不得,你思量一下前程,莫忘本督提拔你的用心吧。”
总督说完,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仍让随从扶着,下了桥回到筵席场地,继续看戏。
夜凉如水,中秋的月儿映在河面,显得昏黄不明,令陈敖不觉打个寒颤。
总督如此软硬兼施,笑里藏刀,说穿了,无外乎藉由他和绍兴陈家结亲,以此巩固政商人脉。这种为了利益而结合的婚姻,自古皆然,对他、对总督、对绍兴陈家,都是只有好处而无坏处。
但他不用总督教他如何当官,他只知道,绝对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事。
至于婚事,他更加坚定情有独锺的那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