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陶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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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哟!累死我了。”南宫觉走进隋曜权的房里,全身无力。

    隋曜权头也没抬,只问了一句“事情都办好了?”他在册子上写下今日观察的布疋价目及货色。

    南宫觉一屁股坐下,先吐了口大气后才道:“差不多了,店铺我已经找木工装修了,连招牌也订做了。”

    “船什么时候到?”他又问。

    “我刚刚从船帮回来”南宫觉为自己倒杯水。“咱们的货应该会在后天到。”他自腰带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我从楚老头那儿买下的店铺地契。”

    隋曜权放下笔,打开纸瞄了一眼后,便搁在桌旁的木盒里。

    南宫觉喝口水。“还有,我答应楚老头让他跟他的女儿能在咱的铺子里工作。”

    他再次拿起笔。“我们自已有伙计。”

    南宫觉咧嘴一笑。“我知道,可铺面刚新开张,多些人手也是好的。”

    “后天焦绪也会随船过来。”隋曜权瞄他一眼。

    “这是楚老头的条件。”南宫觉仍是笑着。“我也没办法,他一把年纪了,没地方去--”

    “咱们给的钱够他过下半辈子了。”隋曜权以笔沾墨。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他说那铺子跟了他十几年,有感情,若不是他生活过不下去了,他也不会卖给咱们,头儿要是真觉得不妥,我再跟他谈谈。”南宫觉又喝口水。

    “不用了。”隋曜权心不在焉地说。“你既然已经答应人家,能反悔吗?”再者,他既交予下属权限,就不会干涉他在权限内所做的决定。

    “我就知道头儿深明大义。”南宫觉咧出笑。“那楚老头虽是顽固了点,可人其实还不错,让他有个差事,动动老骨头,也是好的。”

    隋曜权构他一眼。“你办事效率好,脑筋动得怏,可有时未免过于感情用事。”

    “所以我是伙计你是头儿啊!”南宫觉丝毫不以为忤。“我查了一下,在这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布庄十几有余,大致都分布在东大街,其中最有名的有两家,一是锦川坊,二是丝云庄,他们都跟咱们有来往。”这两家布庄算是他们在江南的销售点之一。

    隋曜权搁下笔。“很快就不会有了。”

    “头儿打算切断他们的货源?”南宫觉问。

    他扬起嘴角。“切断?我跟他们没仇,没必要做这么费工的事,我只是不再供应他们自家的货。”

    南宫觉耸耸肩微笑。“那他们可要叫苦连天了。”

    “他们还是能找别的货商进北方丝绢跟毛疋。”他冷淡地说。除非有人真惹毛了他,否则他不会玩阴招。“明天你跑一趟绢行,见见他们的行老,将该办的事一并都办了。”

    “头儿不亲自出马?”南宫觉询问。

    “现在还不是时候。”隋曜权顿了一下后,转个话题。“明天还有件事你顺便查一下。”

    “什么事?”

    “查个人,屈问同。”他蹙一下眉。

    “屈问同。”南宫觉覆诵一遍。“怎么?他惹了你?”

    “没有。”他做事向来谨慎,只要身边出现的人,他一定会调查清楚。

    南宫觉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再多问,两人又谈了一刻钟后,南宫觉疲惫地打个呵欠。

    隋曜权瞄他一眼。“你也累了,休息去吧!”

    南宫觉伸个大懒腰。“是真累了。”他直起身,又说了几句话后才走出房间。

    隋曜权将方才写下的内容重新看一遍,查阅是否有遗漏之处。扬州布价与京城不尽相同,因地理位置关系,京西、河北及陕西的纺织丝绸在这儿比京城贵,不过,成都府路的丝织在这儿就比京师便宜,其中的差价仍有缓折空间,只是要压下价钱恐会遭行会行老的反对。

    他喝口茶,起身活动筋骨,却瞥见角落搁置的伞,自然地想到那场雨,也想到伞下脱俗的娇颜。

    第一眼见到她,是在偕夭寺,当时他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当然,他知道她容貌不俗,但他见过比她更美、更柔、更媚的女人,可没有一个会让他想多看几眼,甚至说上几句话。

    他不像曜衡那般随和,也不似曜琰直接,他通常都以冷漠对待女人,她们知道他严厉而冷淡,所以也不想与他攀谈,若不是他有文墨染想探知的事,他想她不会与他接触。

    不其然地,他想起了曾与他有过婚约的裴萃心,他努力想着她的面貌,却发觉模糊不清。

    “权儿,你喜欢萃心吗?”

    母亲温婉的声音突地在脑海中想起,他记得十三岁那年夏天,母亲坐在他身边刺绣,他则在一旁练字。

    “不喜欢。”

    他记得他直率的回答让母亲轻笑。“为什么?”

    他专心地写完一行字后才道:“她骄蛮无礼。”

    “还有呢?”

    “话不投机。”

    他彷佛听到母亲轻笑的声音而抬起头,却见到母亲专心地在父亲的袖口上滚着宽边。

    “娘,您该休息了吧?父亲不喜欢您做这些活儿。”他说着。

    母亲抬眼朝他温柔笑着。“你爹就喜欢大惊小敝,怎么你也同他一样?”

    “您身子不好,自当歇息。”他皱眉,显得老气横秋。

    母亲唇边的笑意未减。“娘知道了。”她放下衣裳。“方才咱们说到哪儿了?”

    “孩儿与裴萃心话不投机。”他边说边提笔继续练字。

    “对。”她浅笑。“可你同萃心有婚约”

    “孩儿不会娶她。”他敛起眉,严肃的说。

    “即使这是你爹的主意?”

    他毫不迟疑地点头。“婚约能工,自然也能废。”

    隋曜权取出怀中的玉镯,剑眉深锁,五指紧握,他彷佛还能听见母亲清灵的笑声,他抬手抚过太阳穴,眉头紧皱。

    自他收下玉镯后,回忆便开始翻飞而出,几次想毁去玉镯,却又无法狠下心。

    “未来的妻子?”他低语,冰青的玉镯在烛光下显得柔和。他移开目光,望着窗外明月。

    “我不需要。”他轻喃但坚定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他将手镯以丝绸裹好,决定一回汴京后,便将其埋于母亲坟前。

    轻语低诵的呢喃声自口佛堂传出,墨染站在廊上,聆听这模糊不轻的诵经声,望着母亲跪坐在蒲团上的背影,心湖泛起一抹怅然。

    她垂下眼眸,在心底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怎么不进来?”

    墨染停下脚步,母亲已起身回望着她。

    “女儿只是路过,没什么事”

    祝婉青扬起嘴角,笑容中带着暖意。“是吗?”

    “女儿想去探望婉姨,来问娘是否同去?”墨染说道。

    祝婉青踏出佛堂。“下回吧!娘还有篇经文待抄录。”她的声音温软。

    墨染垂下眼眸,点点头。

    祝婉青望着女儿面容,忽然道:“怎么?生病了吗?”见墨染的脸色有些苍白。

    墨染抬首。“没有。”她摇头。“只是只是”

    祝婉青上前,眼神温柔。“这几日你父亲的行为乖张怪异,怎么你也同他一样?”

    “娘知道?”她微露诧异之色。

    “知道什么?”祝婉青反问,双眸紧瞅着她。

    “知道父亲这几日脾气不好的原因。”她探问。

    祝婉青扬起嘴角,神色淡然。“不知道,娘没问。”

    “为什么不问?”

    女儿急切的语气让她微感讶异。“有什事是娘该知道的吗?”

    “没”她欲言又止。

    祝婉青微微一笑。“你何时学会这样吞吞吐吐了?”

    墨染颦额。“女儿不知道这些事娘是否想听。”

    她淡淡一笑,望着廊外的一片蓝天。“昨天你父亲同我提了你的婚事。”

    这转变的话题让墨染愣了一下。

    “你父亲属意屈公子,娘亲没意见。”她望向女儿。“你的意思呢?”

    墨染锁紧眉心。“女儿现下无心考虑这事。”她抚了一下手臂,忽然觉得有些冷。

    祝婉青若有所思地凝望她,并没有勉强她。“那就等你有心之时再考虑吧!”

    “母亲”

    “嗯?”祝婉青轻应一声,等待着她的下文。

    “前些日子,京城来了人是父亲故友之子。”她小心的选择措辞。“女儿同隋公子谈了些事”

    “这事和你爹有关?”待女儿颔首后,祝婉青才又接着说:“也是你迟易砒要不要告诉娘的事。”

    墨染点头。“女儿想了好些天难下主意”

    祝婉青看向女儿,神情平静。“既然这样,就说吧!”

    “女儿一直对父亲六年前纳二娘为妾之事感到不解”她停顿了一下,见母亲神色平和才又接着道:“父亲不是个贪恋女色之人,所以”

    “你忘了娘未能替你爹生下男丁的事吗?”祝婉青语调温和的说。

    “可那时娘已然怀了身孕”

    “这事不要再提了。”祝婉青截断她的话,神色显得有些黯然。

    “是。”墨染轻咬下唇,她不该提起这件事的。“娘还怪父亲吗?”

    祝婉青遥望远处。“娘什么人都不怪。”她沉默半晌,而后才将视线拉回女儿身上。“有许多事久了也就淡了,不痛了。”

    墨染猛然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娘。”她深吸口气。“只有释怀了才能看淡看轻,时间不过是将伤口掩覆,若是揭了它,一样会疼痛难当。”

    她的话让祝婉青一笑。“怎么?你想揭娘的伤疤吗?”

    “不是。”她垂下蛲首。“女儿是希望娘能释怀。”

    “你又怎么知道娘没释怀?”祝婉青眼眸含笑。“我与你父亲依然和睦相处,不是吗?”

    “可却再难回到以前恩爱模样了。”墨染叹口气。

    祝婉青笑着轻抚女儿的发髻。“你今儿个就想跟娘说这些吗?”

    她摇头。“女儿以前以为痛苦的只有娘一人,可如今才知父亲也深陷在其中。”

    “你父亲?”祝婉青微扬眉宇。

    墨染颔首。“父亲会娶二娘是因为二娘与父亲年轻时心仪的女子极其神似”

    她顿下话语,忧心地注视着母亲,却发现母亲的表情极其平静,未显诧异之色,她不解地锁上眉心,道“母亲早知情了?”她揣蹲砒问。

    祝婉青缓缓点头。“婆婆向我提过。”

    母亲平淡的陈述让墨染的喉咙莫名干涩起来。“您”她吞口沫唾。“您早知道了。”

    祝婉青扬起嘴角。“早知晚知又如何?”她碰触女儿略显冰凉的手。“墨染,别让娘跟你父亲的事困住你了。”她温柔道。

    墨染眨着眼脸。“女儿不明白”

    “你迟迟不肯允婚,难道不是因为娘在你心上绕了个结吗?”她抬手轻触女儿美丽的脸庞。“我与你父亲夫妻之情虽不再,可仍有夫妻之义!这样不好吗?”

    墨染望着母亲善解人意的眸子,一股酸楚自心中涌上。“娘”

    “这几年苦了你了。”她叹口气。当年为了官人纳妾一事,她尖叫嘶喊、痛不欲生,激狂的举动让她辛苦怀上的胎儿流产她的心抽痛了一下,想到她未能出世的孩儿,胸口便不由得一阵紧缩。

    她的痛苦、疯狂吓坏了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墨染,多年后再回想,她的悲痛必在女儿心上烙了印

    “女儿不苦。”墨染摇头,却觉有些晕眩,她眨眨眸子,努力定下心神。

    祝婉青轻触她的发丝。“听娘一句话,别为娘与你父亲操心了。”有些人、有些事,过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墨染开口欲言,但一时之间却不知要说什么。

    “不是要去看你婉姨吗?”祝婉青漾着笑。“别太晚回来。”

    墨染颔首。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受凉了?”她关心的加问了一句。

    “女儿很好。”墨染语调平稳地保证,缓缓转身欲离去,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隋公子的母亲已在五年前去世了。”

    祝婉青难掩脸上的诧异之情。

    “女儿想该让您知道这事”她又望了母亲一眼后才离开。

    祝婉青站在廊应上,未动分毫,良久,只见她长叹一声,回身步入佛堂,轻轻掩上房门。

    如低吟的诵经声再次响起

    “快点儿你们,就在前头了。”翟沐文督促落在后头的人儿。

    “你别急行不行?像个野丫头似的,难怪没人敢上门来说亲。”翟启允大摇其头。

    “你说什么!”翟沐文冲到他面前,一脸不悦,她有张娇俏的脸,身材与墨染相仿。

    “你们别闹了。”墨染笑着打圆场。

    “他们兄妹就这样,说也说不听。”祝婉容有张圆脸,身材丰润,丹凤眼、丰唇,穿着一袭暗红色的绉纱背子,里头是深色的糯衣与深蓝长裙。

    “姨,我要买蝎子。”翟红笙扯着墨染的手,她是翟府大房的孙女!首砒两丫髻,面容清秀,穿着红儒衣,红长裤,今年六岁。

    “不行。”出声的是翟启允。“那有毒。”

    翟红笙朝叔叔皱皱眉。“我知道,我就想看看嘛!”

    她的话让一旁的寅辰瑟缩了一下,红笙小姐从小就喜欢一些怪里怪气的东西,什么蟾蜍、蚯蚓、蜈蚣、毒蛇、钟馗画像、牛头马面反正愈丑愈没人爱的东西,她就愈喜欢,她还曾被她饲养的蟾蜍给吓了一大跳呢!

    “别买那种东西。”祝婉容也摇头。府里的丫鬟、小姐,没有一个没被她吓过的。

    “你们快点行不行?”翟沐文催促着。“你们再不跟上,我就要先走罗!”

    翟启允摇头。“不过就是穿线比赛,有什么好看的。”

    今天有一家丝行开张,办了刺绣、穿针引线的比赛,无非是吸引人潮的噱头,他一点兴趣也没有,女红有什么好看的!若是来个拭瘁擂台赛,他还有点兴趣。

    一行人往前不久,便见到聚集的人潮,翟沐文拉着母亲往前挤去,墨染则亲砒红笙站在外缘,没想进去凑热闹,瞧着这么多人,她就觉得头发晕。

    “姨,这儿人多,咱们到别处逛逛去。”红笙拉拉她的手。

    “你们别私自行动,我一个人顾不了你们两边。”翟启允说道。

    “小姐,咱们也去瞧瞧穿线比赛好不好?”寅辰一脸的期盼。

    墨染正欲开口,却瞥见屈问同在前头人群外缘站着,她直觉地雷砒红笙往一旁躲去。

    “墨染,你要去哪儿?”翟启允跟着她。

    “我想到别处逛去。”墨染回答。

    “小姐不留下来看比赛吗?”寅辰一脸的失望。

    墨染微微一笑。“你若想看便留下”

    “那怎么行!”寅辰打断主子的话。

    翟启允开口“可我一个人”

    “我与红笙到客歇居等你们。”墨染打断他的话。“你毋需担心。”

    “可是”

    “你看好沐文便行了。”墨染浅笑。“一会儿她不知又会野到哪儿去了。”

    “允少爷放心,有我在小姐身边。”寅辰说道。虽然她很想瞧瞧穿线比赛,可主子不愿意,她也只好放弃。

    一旁的红笙早已等不及,拉着墨染蹦蹦跳跳的离去。“走罗”

    “喂”翟启允看着墨染背影,又看看陷在人群里的母亲与妹妹,最后只得摸摸头。唉--陪女人出来就是麻烦。

    “红笙,咱们到隔壁街好不好?”墨染说道,不想与屈问同碰上。近日,他来府上来得勤,让她惴惴不安。

    “可我要看蝎子。”红笙不依。

    她的话让寅辰抖了一下。

    墨染笑道:“说不准隔壁街有更好玩的,上回我瞧见有个书生画了地狱图,路过的旁人还被吓着了,若不快些过去,说不准让人给买走了。”

    闻言,红笙眼睛一亮。“是吗?那我们快去看,等会儿再来瞧蝎子。”

    墨染微笑着转入巷弄里,下意识地朝后望了一眼,对屈公子幼砒些许歉意。她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可她现在实在无心考虑自己的婚事,而他的紧追不舍,只会让她无法平心静气去想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