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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静悄悄的。
窗外飘着一片雾蒙蒙的细雨,天气阴冷而寒瑟。
五十几个女学生都低着头,在安静的写着作文。空气里偶尔响起研墨声,翻动纸张声,及几声窃窃私语。但,这些都不影响那宁静的气氛,这群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是些乖巧的小东西。小东西!萧依云想起这三个字,就不自禁的失笑起来。她们是些小东西,那幺,自己又是什幺呢?刚刚从大学毕业,顶多比她们大上五六岁,只因为站在讲台上,难道就是“大东西”了?
真的,自己竟会站在讲台上!当学生不过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老师!虽然只是代课教员,但是,教高中二年级仍然是太难了!假若这些学生调皮捣蛋呢?她怎能驾驭这些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们?不过,还好,她们都很乖,每个都很乖,没有刁难她,没有找麻烦,没有开玩笑,没有像她高二时那样古怪难缠!她微笑起来,眼光轻悄悄的从那群学生头上掠过,然后,她呆了呆,她的目光停在一个用手托着下巴,紧盯着黑板发愣的女学生脸上了。
俞碧菡没有办法写这篇作文。
她盯着黑板,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怎样都无法写这篇作文!脑子里有几百种思想,几千万缕思绪,却没有一条可以联贯成为文句!那年轻可爱的代课老师,一定以为自己出了一个好容易好容易的作文题目!因为,她一上来就说了:“作文不是用来为难你们的,只是用来训练你们的表达能力。所以,我想出个最容易的题目,一来可以让你们尽情发挥,二来,可以帮助我了解你们!”
好了,现在,黑板上是个单单纯纯的“我”字。我!俞碧菡咬住了下嘴唇,紧盯着这个“我”字。我,我是渺小的!
我,我是伟大的!我,我不该存在!我,我却偏偏存在!我,我来自何方?我,我将去往何处?我,我,我,我,我,
这个“我”是多幺与人作对的东西,她怎能把它写出来,怎能把它表达出来?从小,她就怕老师出作文题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家庭,甚至于我的志愿、我的将来、我的希望她怕一切与“我”有关的东西!而现在,黑板上是个干干脆脆的“我”字,她默默摇头,在心里喃喃的自语着:“我,我完蛋了!”
垂下了眼睑,她把眼光从黑板上收回来,落在那空无一字的作文本上。作文本上有许多格子,许多空格子,怎样能用文字填满这些空格子“拼凑”成一个“我?”为什幺周围五十几个同学都能作这样的“拼凑”游戏,惟独自己不行?她轻轻摇头,低低叹息。“我”是古怪的“我”是孤独的“我”是寂寞的“我”是与众不同的“我”是一片云“我”是一颗星“我”是一阵风“我”是一缕烟“我”是一片落叶“我”是一茎小草“我”什幺都是“我”什幺都不是!“我?”“我”是一个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十七年以前,由于一份“偶然”而产生的一条生命,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她再摇头,再叹息,生命是一个谜“我”是一个更大的谜!是许许多多问号的堆积!我?我完蛋了!
一片阴影遮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头来。那年轻的,有一对灵巧的大眼睛的代课老师,正拿着座位姓名表,查着她的名字。
“俞碧菡?”萧依云问,微笑的望着面前那张苍白的、怯生生的、可怜兮兮的面庞。这是个敏感的、清丽的、怯弱的孩子呢!那乌黑深邃的眼睛里,盛载了多少难解的秘密!
“哦!老师!”俞碧菡仓卒的站起身来,由于引起注意而吃惊了,而煌然了!她站着,睁大了眸子,被动的,准备挨骂似的望着萧依云。
怎幺?自己的模样很凶恶吗?怎幺?自己竟会惊吓了这个“小东西?”萧依云脸上的微笑更深了,更温和了,更甜蜜了,她的声音慈祥而悦耳:“为什幺不作文?写不出吗?”
俞碧菡的睫毛罩了下去,罩住了那两颗好黑好亮的眼珠,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不是‘我’写不出来,是写不出‘我’来!”
哦?怎样的两句话?像是绕口令呢!萧依云怔了怔,接着,就像有电光在她脑中闪过一般、使她陡的震动了一下。谁说十七岁还是不成熟的年龄?这早熟的女孩能有多深的思想?
她怔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幺。不,二十二岁当老师实在太早,她教不了她们!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勉强维持了镇定,她把手放在俞碧菡的肩上。
“坐下来,”她安详的说。“你已经把‘你’写出来了,如果你高兴,你可以不交这篇作文,我不会扣你的分数!”
俞碧菡很快的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说,”她低语:“‘我’是一片空白吗?”
萧依云再度一怔。
“你自己认为呢?”
“哦,不,老师,”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动人的,诚恳的,带着某种令人难解的温柔。“我不是一片空白,只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填写,我会填满它的,老师,我会交卷的!”
她坐下去了,安安静静的提起笔来,研墨,濡笔,然后,她开始书写了。萧依云退回到讲台边,站在窗口,她下意识的望着外面的雨雾。该死!自己不该念文学系,早知道,应该念哲学!人生是一项难解的学问,自己能教什幺书?这只是第一天!她已经被一个学生所教了。俞碧菡,俞碧菡,她念着这名字,悄眼看她,她正在奋笔疾书,她能写些什幺?忽然间,她对于自己出的作文题目失笑起来。我?好抽象的一个字!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填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将填些什幺文字呢?二十二岁!太年轻!
只是个比“小东西”略大一些的“小东西”罢了!她笑了,对着雨雾微笑。
下课铃声惊动了她,学生们把作文簿收齐了,交到她手中。教室里立即涌起一层活泼与轻快的空气,五十几个女孩子们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鸟,到处都充斥着喧嚣却悦耳的啁啾。萧依云捧着本子,不自禁的对俞碧菡看过去,那女孩斜倚在墙边,正对着她怯怯的微笑。这微笑马上引发了萧依云内心深处的一种温柔的情绪,她不能不回报俞碧菡的微笑。她们相视而笑,俞碧菡是畏羞而带怯的,萧依云却是温柔而鼓励的。然后,抱着作文本,萧依云退出了教室,她心中暖洋洋而热烘烘的,她喜欢那个俞碧菡!并不是一个老师喜欢一个学生,她还没有习惯于自己是老师的身分,她喜欢她,像个大姐姐喜欢一个小妹妹。大姐姐!她不会比俞碧菡大多少!依霞就比她大了六岁,亲姐妹还能相差六岁呢!她做不了老师,她只是她们的大姐姐!
退到教员休息室,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抽出了俞碧菡的本子,她要看看这张空格子的纸上到底填了些什幺?
于是,她看到这样的一篇文字:我我,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经存在了。或者,这就是我的悲哀,也或者,这正是我的幸运。因为,一条生命的诞生,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这是个太陈旧的问题,也是人类无法解答的问题。这,对我而言,必须看我以后的生命中,将会染上些什幺颜色而定。
未来,对我是一连串的问号,过去,对我却是一连串的惊叹号!我可以概括的把惊叹号划出来,问题的部分,且留待“生命”去填补。
两岁那年,父亲去世!
四岁那年,跟着母亲嫁到俞家!
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八岁那年,母亲去世!
十岁那年,继父娶了继母!
继母又生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所以,我共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
所以,我父母“双全!”
所以,我有个很“大”的家庭!
所以,我必须用心“承欢”于“父母”“照顾”于“弟妹!”
所以,我比别的孩子们想得多,想得远!
所以,我满心充满了怀疑!
所以,哲学家对了,我思故我在!
我思故我在!只有在我思想时,我觉得我存在着。只是,存在的意义又是什幺?
这篇奇异的作文结束在一连串的问号里,萧依云瞪视着那些问号,呆了,傻了,默默的出起神来了。她必须想好几遍才能想清楚那个俞碧菡的家庭环境,她惊奇于人类可以出生在各种迥然不同的环境里。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淡的哀愁及无奈,而对“生命”发生了“怀疑。”
沉思中,有人碰了碰她。
“萧小姐!”
她抬起头来,是介绍她来代课的王老师。
“第一天上课,习惯吗?”王老师微笑的问。
“还好。”她笑笑说。“只是有些害怕呢!”
“第一天上课都是这样的。不过,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学生,不会刁难你的?罾鲜t?淇谒邓侨悄7渡兀 ?br>
“李老师好吗?”萧依云问,李雅娟,是原来这班的国文老师,因为请一个月的产假,她才来代课的。
“好?有什幺好?”王老师皱了皱眉。“又生了一个女儿!第四个女儿了,她足足哭了一夜呢!”
“生女儿为什幺要哭?”她惊奇的问。
“她先生要儿子呀!鲍公婆婆要儿子呀!她一直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谁知道又是女儿!这样,她怎幺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
“天!”萧依云忍不住叫:“这是什幺时代了?二十世纪呢!生儿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谈什幺交代与不交代?”
“你才不懂呢!你还是个小孩子!”王老师笑着说。“尽管是二十世纪,尽管是知识分子,重男轻女及传宗接代的观念仍然在中国人的脑?锷烁窃蹒垩右参薹o纬模凑诶钛啪甑木晨隼铮伺退噶俗锸敲挥惺茬哿窖模踔量悸前押19铀腿四兀 ?br>
萧依云征怔的站着,一时间,她想的不是李雅娟,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婴儿,那不被欢迎的小生命!谁知道,说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后,会有一个老师,给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题,题目叫“我”那孩子可以写:“我,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经存在了”
瞪视着窗外茫茫的雨雾,她一时想得很深很远。她忘了王老师,忘了周遭所有的人,她只是想着生命本身的问题。教书的第一天!她却学到了二十二年来所没有学到的学问。望着那片雨雾,望着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树,那树枝上正自顾自的抽出了新绿,她出着神,深深的陷进了沉思里。
在回家的路上,萧依云始终没有从那个“生命”的问题中解脱出来。她一路出着神,上下公共汽车都是慢腾腾的,心不在焉的。可是,当回到静安大厦时,她却忽然迫切起来了,她急于去问问母亲,只有母亲──一个生命的创造者──才能对生命的意义了解得最清楚。抱着作文本,她一下子冲进了电梯,她那样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手里的本子顿时散了一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以前,她已经习惯性的开始抢白:“要命!你怎幺不站进去一点,挡着门算什幺?看你做的好事!”
“噢!”那男人慌忙向里面退了两步,一面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可没料到你会像个火车头一样的冲进来哦!”好熟悉的声音!萧依云愕然的抬起头来,那年轻的男人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就俯下身子去帮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
萧依云的心脏猛的一阵狂跳,可能吗?可能是他吗?那瘦高的身材,随随便便的穿著件红色套头毛衣,一条牛仔裤,和当年一样!那浓眉,那闪亮的眼睛,那满不在乎的微笑,和那股洒脱劲儿!萧依云屏住呼吸,睁大了眸子,那男人已站直了身子,手里捧着她的作文本。
“喂,小姐,”他笑嘻嘻的说:“你要去几楼呀?”
没错!是他!萧依云深抽了一口气,他居然不认得她了!
本来吗,他离开台湾那年她才只有十五岁!一个剪着短发的初中生,他从来就没注意过的那个初中生!他只对依霞感兴趣,叫依霞“睡美人”因为依霞总是那样懒洋洋的。叫她呢?
叫她“黄毛丫头!”现在呢?“睡美人”不但为人妻,而且为人母了。“黄毛丫头”也已为人师(虽然只有一天)了!他呢?
他却还是当年那股样子,似乎时间根本没有从他身上辗过,他还是那样年轻,那样挺拔!那样神采飞扬!
“喂,小姐,”他又开了口,好奇的打量着她,他的眉头微锁,记忆之神似乎在敲他的门了。他有些疑惑的说:“我们是不是在什幺地方见过?”
“哦,”她轻呼了一口气,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嗯我想我想没有吧!”
“噢,”他用手抓了抓头,显得有点傻气。“可能可能我弄错了,你很像我一个同学的妹妹。”
“是吗?”她打鼻子里哼出来,冷淡的接过本子,把脸转向了电梯口。“请你帮我按五楼。”
“噢!”他惊奇的说:“真巧,我也要去五楼!”
早知道你是去五楼的!早知道你是到我家去!她背着他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去找大哥的!当年,你们这一群“野人团”就是你和大哥带着头疯,带着头闹。现在,你们这哼哈二将又该聚首了!真怪,大哥居然没有提起他已经回国了。她摇了摇头,电梯停了。
“喂,小姐,”他望望那像迷魂阵似的信道。“请问五f怎幺走?”
她白了他一眼。
“你自己不会找呀?”
“哦,当然,当然,”他慌忙说,充满了笑意的眼睛紧盯着她。“我以为你会知道。”
“不知道!”她冲口而出,凶巴巴的。
“对不起!”他又抓抓头,悄悄的从睫毛下瞄了她一眼,低下头轻声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今天是出门不利,撞着了鬼了!”说完,他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向,往前面走去。
“你站住!”她大声说。
“怎幺?”他站住,诧异的回过头来。
“你干嘛骂人呀?”她瞪大眼睛问。
“没想到,耳朵倒挺灵的呢!”他又自语了一句,抬眼望着她。“谁说我骂人来着?”
“你说你撞着了鬼,你骂我是鬼是吗?”她扬着眉,一股挑舋的味道。
他耸了耸肩。
“我说我撞着了鬼,并没说鬼就是你呀!”他嘻笑着,反问了一句:“你是鬼吗?”
她气得直翻白眼。
“你才是鬼呢!”她没好气的嚷。
他折回到她身边来,站定在她的身子前面,他那晶亮的眼睛灼灼逼人。
“好了,”终于,他深吸了口气说:“别演戏了,黄毛丫头!”
他的声音深沉而富有磁性。
“打你一冲进电梯那一剎那,我就认出你来了,黄毛丫头,你居然长大了!”“哦!”她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你你这个野人团团长!你这个天好高!”她笑开了。“你真会装模作样!”
“嗯哼,”他哼了一声。“什幺天好高!”
“别再装了!”她笑得打跌。“你是天好高,大哥是风在啸,还有一个雨中人,那个雨中人啊,娶走了我的姐姐,把那个天好高啊,一气就气到天好远的地方去了!”
他的脸红了,笑着举起手来。
“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还是这样会胡说八道!避你长大没有,我非捉你来打一顿不可!”他作势欲扑。
“啊呀,可不能乱闹!”她笑着跑,这一跑,手里的本子又散了一地,她站住,又笑又骂的说:“瞧你!瞧你!第二次了,你这个天好高啊,简直是个扫帚星!”
他忙着蹲下地帮她拾本子,她也蹲了下来,两人的目光接触了。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他深深的望着她。
“多少年不见了?依云?”他问。
“七年。”她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走的那年,我才十五岁。”
“哦,”他感叹的。“居然有七年了!”他把作文本递给她。
“别告诉我,你已经当老师了!”
“事实上,我已经当老师了。”她站起身来,望着他。“你呢,高皓天?这些年,你在干些什幺?”
他也站了起来。
“先读书,后做事,我现在是个工程师。”
“回国来度假吗?”
“来定居。我是受聘回国的。”
“你太太呢?也回来了吗?”
“太太?”他一愣。“等你介绍呢!”
她死盯了他一眼。
“为什幺你们这些男人都要打光棍?大哥也是,我起码给他介绍了十个女朋友,你信吗?”
“现在,又一个加入阵线了!”他笑着。“别忘了我这个天好高!”
忘得了吗?忘得了吗?高皓天,只因为他的名字倒过来念,就成了“天好高”所以,那时候,她总喜欢把他们的名字都倒过来念,大哥萧振风成了“风在啸”任仲禹成了“雨中人”只有赵志远的名字倒过来也成不了什幺名堂,所以仍然是赵志远。那时候,他们四个外号叫“四大金刚”曾经结拜为兄弟。赵志远是老大,萧振风是老二,高皓天是老三,任仲禹是老四。他们都是t大的高材生,除了功课好之外还调皮捣蛋。经常在她们家里闹翻了天,姐姐依霞常扮演他们每一个人的舞伴,他们开舞会,打桥牌,郊游,野餐玩不尽的花样,闹不完的节目。而她这个“小不点儿”、“黄毛丫头”只能躲在一边偷看他们,因为太小而无法参加。十四岁那年的圣诞节,他们在萧家开了一个通宵舞会,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只有高皓天走过来,对她开玩笑的说:“来来来,小丫头,让我教你跳华尔滋。”
他真的拉着她跳了一支华尔滋,从此,她就没有忘记过他。她这一生的第一支舞,是和这个天好高跳的。以后,她也曾在姐姐面前说尽这个天好高的好话,但是依霞爱上了任仲禹,高皓天是在任仲禹和依霞订婚那年出国的,大哥说是任仲禹气走了高皓天,依霞却说:“那个天好高啊,从头到尾和我之间就没通过电,他既没爱过我,我也没爱过他!他是那种最不容易动心的男人,我打赌他一辈子也不会结婚!”
是吗?他是那种一辈子也不会结婚的男人吗?她不知道,当初他和任仲禹、依霞之间到底是怎幺一笔帐,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时他们都是“大人”她却是个只能在他们脚下打着圈儿乱叫乱闹乱开玩笑的“小表头!”
如今“小表头”大了,这个“天好高”啊,仍然一如当年!她望着他,又笑了。
“大哥在等你吗?”她问。
“是的,回国已经一个月了,今天才查到你们家的电话,刚刚和你大哥通电话,他在电话里吼了一句‘你还不快快的给我滚了来!’我这就乖乖的滚来了!才滚到电梯里,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黄毛丫头猛撞了一下,还挨了阵莫名其妙的骂,你说倒霉吧?”
萧依云忍不住噗嗤一笑。
“活该!这些年怎幺不给我们消息?大哥说你失踪了!我们都以为你不要老朋友了。”
“在国外,生活实在太紧张,我又是最懒得写信的人,你们也搬家了,大家一流动,就失去了联络,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们!”
“是找依霞吧?”她嘴快的调侃着。
“帮帮忙,别拿依霞开玩笑,她有几个孩子了?”
“一儿一女。”
“那个雨中人啊,实在是好福气!”
是吗?她可不知道。任仲禹和姐姐是欢快冤家,三天一大吵,两天一中吵,一天一小吵,可是,吵归吵,好起来又像蜜里调油。爱情是一门难解的学问。
停在五f的门口,萧依云把作文本交到高皓天手里,从皮包中拿出大门钥匙,高皓天感慨的说:“出国七年,没想到一回来,到处都是高楼大厦了,所有的老朋友,都搬进了公寓房子!大街小巷全走了样,害我到处迷路!”
萧依云开了门,忍不住抢先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直着脖子大嚷大叫:“大哥!大哥,你还不快来!看看我带进来一个什幺人哪!”
喊声还没完,萧振风已经真的像一阵风般卷了过来,看到高皓天,他赶过来,抓着他的胳膊,就狠命的在高皓天肩膀上重重的捶了一拳,一面大叫着说:“好家伙,一失踪这幺多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拜把子的哥哥没有?我不好好的揍你一顿出出气才怪呢!”
他这一抓一捶没关系,高皓天手里的作文本可就又撒了一地。他也顾不得作文本,就和萧振风又捶又叫又闹的嚷开了。萧依云诧异的望着地上那些作文本,禁不住自言自语的说:“怎幺回事?这些本子就是抱不牢!看样子,我这个老师啊,恐怕要当不成呢!”
晚上,萧家好热闹。
为了这个“天好高”依霞和任仲禹都赶回来了,依霞还带来了她那四岁的女儿文文和两岁的儿子武武。任仲禹和高皓天见面的那份热络劲儿,就别提了,他们又吼又叫又跳,俨然回复了当年学生时代的活力与热情。萧振风不住口的说:“就差了一个赵志远!如果他也回国,我们这四大金刚就团圆了。”
“赵志远在加拿大,”高皓天说:“前年我去温哥华看过他,你们猜怎幺样?他开了一家电器修理行,门庭若市,娶了一个洋老婆,生了三个小混血儿,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我看,他在那儿生了根,是不预备回来了!”
“这不行!”萧振风大大的摇头:“人不能忘本,我不反对他娶洋老婆,却反对他在国外落地生根,皓天,把他的地址给我,我要写封信训训他!”
“振风,”高皓天说:“你还是动不动就要训人揍人的老毛病!”
“可不是,”任仲禹接了口:“上个月还在街上和一个出租车司机大打出手,闹到警察局呢!”
“振风,”高皓天慢条斯理的说:“你呀,就是当初伯父母把你的名字给取坏了,风在啸,这还得了!走到哪儿,风刮到哪儿,怪不得娶不到老婆,都让风给刮跑了!”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来,连依霞的父母萧成荫夫妇也忍不住苞着笑了起来。在这些大笑声中,萧振风直着脖子,逼问到高皓天的面前来:“你呢?天好高,你的名字取得好,怎幺也讨不着老婆呢?你说说看!”
“谁说我的名字取得好?”高皓天耸耸肩。“天好高!君不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乎?谁说天上有老婆可娶?除非到月亮里去找嫦娥,可是,阿姆斯特朗先我一步去过了,准是他那副怪模样把我国几千年来安安静静的嫦娥给吓跑了,他说月亮上只有灰尘和岩石,从此,我就失恋到今天了!”
大家又笑了起来,依霞一面笑,一面推着任仲禹。
“看样子,还是你这个雨中人比较有办法,嗯?”
“他当然有办法了!”高皓天又接了口:“我们都还是一肩担一口,他不但有老婆,而且文武双全了!”
他指的是文文和武武,任仲禹又笑,谈起儿女,他总是笑的,因为两个小家伙是他的心肝宝贝。
多少年来,萧家没有这样热闹的空气了,晚餐桌上,萧成荫开了一瓶酒,破例准许儿子任性一醉。萧依云的母亲萧太太,一向是最会招待儿女的朋友的,也就是她那份好脾气,才会弄得家里成了青年人的聚会所。望着面前这年轻的一群,这充满了活力,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这一群,她就感到心里有份沁人心脾的温暖和满足。面对着那被酒染红了面颊的高皓天,她不自禁的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对他的喜爱更超过了任仲禹,也曾暗中希望依霞选择他。可是,依霞却说:“妈,仲禹虽然没有皓天的能言善道,但他稳重,踏实,而痴情,皓天外表热情,内心冷淡,他可能到处留情,却不可能对一个女人痴心到底!”
于是,她选择了任仲禹。经过这幺多年,她想女儿是对的。注视着高皓天,她不由自主的问:“皓天,这些年来,你难道没遇到过喜欢的女孩子吗?怎幺还不结婚呢?”
斑皓天用手抓抓头。
“不是没遇到过喜欢的女孩子,是喜欢的女孩子太多。”他笑嘻嘻的说:“伯母,人总不能把喜欢的女孩子都娶来做太太吧?”
“听他胡扯!”依霞说:“他只是不甘于被婚姻所捕捉而已,他太爱自由了。”
斑皓天的脸红了。
“你对了,依霞。”他说:“老朋友面前掩饰不了真相。可是”他顿了顿,凝视着手中的酒杯,眼底浮上一层深思的色彩。“我可能要被捕捉了!”
“真的?”依霞大叫。
“是谁?是谁?”萧振风兴奋的问。
“好啊,”任仲禹喊:“到现在才说出来,卖什幺关子?原来你是回国结婚的!”
“别闹,别闹,”高皓天说:“你们根本不了解,就乱吵一阵。”
“是怎幺回事?”萧振风问。
“是我爸爸和我妈,他们想抱孙子!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没人可以代我满足父母的期望,所以,”他又耸耸肩。“我被逼了回来,他们已经代我物色了一打女孩子,等我去挑选,哈哈!”他忽然爽朗的大笑了起来。“你们猜,我这个受过最现代的教育,有最新潮的思想,最受不了羁绊与拘束的人,最近一个月在忙些什幺?我老实告诉你们吧,我在‘相亲’!哈哈!”他又笑,充满了自嘲和揶揄。“我母亲说,我如果再不结婚,她就自杀,你们瞧,严不严重?”
“这还是为了你好,”萧太太笑着说:“你不能了解做父母的心!”
“您呢?伯母?”高皓天望着萧太太:“您也想早些抱孙子吗?您也希望振风马上结婚吗?”
“我不同,”萧太太摇了摇头,微笑着。“儿女的婚姻是儿女终身的事,不是我终身的事,我尊重他们的选择。至于抱孙子吗?”她笑得更深了。“还是听其自然的好!”“你瞧!”高皓天叫着:“您的思想就比我母亲清楚多了!应该介绍她来见您,让您开导开导她!”
“算了,”萧振风说:“你妈那种老顽固,和我妈根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见了面准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不见的好!”“振风!”萧太太笑着骂:“怎幺这样说话呢?”
“他说得半点也不错!”高皓天立即接口:“我妈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顽固!”“啊呀!”萧太太失笑的叫出来:“你们这些孩子还得了?背后就这样随便批评父母!你们三个,背后大慨也喊我老顽固吧!”
“天地良心!发誓没有!”萧振风说,用手一把揽住母亲的肩。“妈,你是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母亲!”
“哦,哦,别灌迷汤了,这幺大的人还撒娇!”萧太太笑骂着,却无法掩饰唇边那骄傲而发自内心的笑。
斑皓天看着这一切,他点了点头,有片刻时间,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他看来忽然深沉了许多。望着萧太太,他诚恳的说:“伯母,说真心话,我一直羡慕你们的家庭!”
“是吗?”萧太太感动的说:“那幺,你就该常?赐妫 ?br>
“以后,可能来得让你嫌烦呢!记得以前我们差点把房子拆掉的情形吗?”
“怎幺不记得?”萧太太笑着:“有一次我从外面回家,那时住的还是日本式的房子,你们正在花园里烤肉吃,我一进门就听到振风在说:‘拆那扇纸门吧,反正日式房子有门没门都差不多!’我进去一看,*!不得了,你们已经烧掉两扇纸门了!正在拆第三扇呢!”
这一提起,大家就都又哄然大笑了起来。一时间,旧时往日,如在目前,大家又笑又说,热闹得不得了,高皓天的目光忽然和萧依云的接触了,她始终反常的安静,只是微笑的望着他们笑闹,好像她又成了一个被排挤在外的“黄毛丫头”高皓天一经接触到那对眼光,就抑制不住心中一阵奇异的震荡,多幺清亮灵活的眸子!带着那幺一份慧黠及调皮的神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缠绕在他们的脚下,拍着手,把他们四大金刚编成歌谣来唱他凝神片刻。
“依云!”他喊。
“什幺?”依云一震。
“记得你以前编了一支歌谣来笑我们吗?”
“是呀!”依云笑了,不知所以的红了脸。
“还记得吗?”
“当然。”
“念来听听看。”
依云微侧着头,想了想,还没念,就忍不住先笑起来了,一面笑,她一面念:“大哥见人叫一叫,二哥见人跳一跳,三哥见人笑一笑,四哥见人闹一闹,四只猴子蹦蹦跳,四只乌鸦呱呱叫,四只苍蝇满屋绕,四只狗熊姓什幺?姓萧,姓任,姓高,与姓赵!”
她一念完,满桌的人已经笑弯了腰。高皓天笑停了,瞪着依云说:“说老实话,黄毛丫头,你这个歌谣作得还挺不错的,你一定生来就有文学天才!几句话,可以说把我们几个都勾活了。”
“好,好,好,”萧振风说:“皓天,你要承认自己是什幺苍蝇啦,乌鸦啦,猴子啦,狗熊啦我并不反对,可别把我也拉进去!依云最大的天才就是会挖苦人,将来非嫁个磨人老公不可!”
“哥哥!”依云瞪着眼嚷。“你当心”
“得了,得了,小妹,”萧振风慌忙投降:“我怕你,怕你!现在你是老师了,一定更凶了!”
一句话提醒了萧家的人,只因为被高皓天的出现弄昏了头!都没有问问萧依云第一天上课的情形,大家纷纷询问,可是,依云却痹篇了学校的问题。而高皓天是那样容易吸引人,所以,一会儿,题目就又围绕着高皓天打转了。饭后,大家散坐在客厅内。佣人阿香抱来了武武,那孩子正哭哭啼啼的找妈妈。依霞把孩子紧紧的揽在怀内,用小手帕拭着他的泪痕,不住口的说:“啊啊,小武武乖,哦哦,妈妈疼,妈妈爱,武武不哭!武武是乖宝宝。”
小文文梳了两条小辫子,只是静悄悄的依偎在任仲禹的膝前,像一只依人的小鸟。任仲禹不住怜爱的用手抚摩着文文的头发。高皓天看着这一切,轻叹了一口气。
“当父亲是什幺滋味?仲禹?”他问。
任仲禹呆了呆,唇边浮起一个复杂的笑。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说,注视着高皓天。“只有等你自己当了父亲,你才能了解其中的滋味。”
萧依云望着那两个孩子,因为刚刚提到了她当老师的事情,又因为面前这两条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对“生命”的怀疑,她呆着,愣着,忽然间默默的出起神来了。萧振风他们又开始热心的谈话,从过去的时光,谈到离别的日子,谈到现在的工作,谈到未来的计划,谈到世界大局,谈到美金贬值,谈到政治,谈到社会话题越扯越大,越扯越远
时间是越来越晚,夜色越来越浓,小武武躺在依霞怀里睡着了,小文文摇头晃脑的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来,说他必须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机站起来,声称一起出去。于是,一阵混乱,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丢了小手绢,武武刻不离身的小手枪也不见了于是,找东西的找东西,给孩子们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辞的告辞,叮嘱的叮嘱高皓天悄悄走到依云的身边,轻声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很矛盾的人物?”
“怎幺?”她怔了怔。
“活泼的时候,你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沉静的时候,你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抬眼看他,于是,一瞬间,她在他眼底读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有关怀,有探测,有研究,有了解。她的心猛跳了两下,血液就往头里冲去,她的面颊发热了。
“没有人是火与水的组合。”她说。
“你正是火与水的组合!”他说。
她凝视他,于是,她明白了,整晚,他虽然在阔论高谈,他却也一直在观察着她──用一种平等的眼光来观察,并非把她看成一个黄毛丫头!她垂下了眼帘,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阵乍惊乍喜的浪潮,在她体内缓慢的冲激流荡,她低俯着头,不敢扬起眼睫来了。
然后,客人走了。
深夜,依云仰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她张大了眼睛,了无睡意的望着天花板。当母亲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她喊了一声:“妈妈!”
萧太太走了进来,微笑的坐在床沿上,望着她那满腹心事的小女儿。
“什幺事?依云?”她慈祥的问。
她想着俞碧菡,她想着李雅娟,她想着高皓天那急于抱孙子的母亲,她想着文文和武武
“妈,假若你没生大哥,你会觉得很遗憾吗?”
萧太太愣了一下。
“为什幺单提你大哥?”她问。“没有生你们任何一个,对我都是遗憾。”
“你‘要’我们每一个吗?”
“当然!你怎幺问出这样的傻问题?”
“可是,大哥是个儿子呢!”
萧太太噗嗤一笑。
“对我,儿子和女儿完全一样。”
“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是吗?”她说,想着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婴。“妈妈,告诉我,生命的意义是什幺?”
萧太太深深的望着依云,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云,你问住了我。”她说。“对我而言,生命是一种喜悦。”“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是吗?”她再说。
萧太太沉默了一会儿。
“对你呢?依云?”
依云扬起睫毛,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色里有街灯的璀璨,她忽然笑了。坐起身来,她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脖子,重重的吻她。
“妈妈,谢谢你给了我生命,我喜欢它,真的。”
萧太太的眼眶潮湿。
“你是个小疯丫头,依云。”她感动的说:“你有个希奇古怪的小脑袋,装满了希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见得很了解你,但是,我好爱好爱你。”
“妈妈,我也好爱好爱你!”
萧太太屏息片刻。
“依云,”她沉思着说:“你刚刚问我生命的意义在那里?我答不出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在哪里?”
“就在你这句话里:我好爱好爱你!就在这句话里,依云,就因为这句话,生命才绵延不断,不是吗?”
是吗?依云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诞生,有些生命在诅咒中诞生,是不是每一条生命都产生在爱里?滋养在爱里?她望着母亲,笑了。无论如何,母亲是个好母亲,天下最好的!她不愿再给母亲增加问题了,她必须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轻声说。
“好了,睡吧!”萧太太掖着她的棉被。
于是,她睡了。阖着眼睛,她不断想着:生命在爱里,生命在喜悦里,生命在笑里,生命在希望里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诉她这一点,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个好天气!明天,那个“天好高”还会来吗?
她羞涩的把头埋进软软的枕头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