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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亲切的微笑,柔和似夏日轻风。
她则冷漠如霜。
他继而绽开更热切的笑靥,灿烂似初升的朝阳。
她则如拒绝融化的冰,丝毫不肯稍稍软化。
方语彤透着不耐的漂亮眼瞳直勾勾地猛盯着他看,心里好奇地猜测——他那得不到 任何响应的热切笑容,究竟还能持续多久?
他依旧笑容可掬,清亮的嗓音柔和悦耳。“欢迎你们来。婷姊,真高兴再次见到你 。”
“书祁,没打扰到你吧?”朱婉婷客套地询问,一面将女儿推向前。“这是我女儿 语彤。”
“你们看起来像一对最配眼的姊妹花。”他那两道整齐的浓眉因惊讶而轻轻挑起。
即使初识她们母女的人,十之八九总会发出如此的评语;但即使他此刻的模样看起 来十分真诚,方语彤仍忍不住暗暗咒骂他的虚伪和油嘴滑舌。
朱婉婷喜上眉梢,却口是心非地说:“老喽,都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了。哪年轻得 起来?”
“婷姊看起来可比我们都还充满青春的气息和活力。
记得初次在网球场上见到你,婷姊高超的球技和充沛的体力真教我印象深刻。”他 的嘴似吃了蜜糖般甜腻。
方语彤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担心母亲以化妆品精心掩饰的细小皱纹会让他那些骗 死人不偿命的甜言蜜语给逼得现出原形。
“人本来就应该妥善规划自己的生活,我一向很懂得安排自己,勇于尝试新的事物 ;
适当的运动和积极进取的人生观,是长葆青春的万灵丹。”朱婉婷顾盼生姿的明眸 中,有着一抹掩不住的傲色。
方语彤凝视着母亲。以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而言,她确实美丽出色得令其它女人相 形见绌,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女儿在内。照说她应该以拥有这样的一个母亲为傲,但与如 此出众的母亲相较所带来的沉重压力,以及两人完全不同的思想与价值观,使她无法常 保有这种骄傲的心理。
语彤略带嘲讽的暗忖:她们母女之间的差距犹如天与地。一个开朗、积极,永远是 人群中最耀眼的一颗星;一个是沉静孤僻、毫不起眼的一粒沙。或许,她生来的目的, 就是为了凸显母亲的。
向书祁再次望向那双漂亮却不友善的眼眸。“你好,方小姐显得好安静。”
“语彤生性害羞。”朱婉婷抢着接口。
方语彤再也忍不住地翻起白眼。
向书祁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深。即使是初次见面,他绝对敢以全部身家财产和老天爷 打赌——“害羞”绝不是她的特质之一,冷漠和骄傲似乎更适合用来形容她。
朱婉婷热切地提出建议:“书祁,直接叫她语彤就行了,省去那些客套的称谓。我 这女儿啊完全不像我,虽然正值花样年华,却老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舞文弄墨 ,全然没有一点社交生活。”
“语彤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他问。
“写小说的。”朱婉博幽幽地叹了口气,显然对女儿的职业很不满意。
“虽然出过几本书,不过净是一些风花雪月。难登大雅之堂的爱情小说,每天就忙 着埋首编织一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母亲当她是哑巴般,甚且不存在似的公然谈论她,令语彤白皙的双颊因强忍着怒气 而涨得通红。
小说创作虽然不能使人一夕致富,但至少她是依循着自己的兴趣去走。母亲口中所 谓的风花雪月、难登大雅之堂的爱情小说,却是她这辈子最珍贵的财富之一。
她的母亲永远也无法领会这种超越世俗价值的成就感,她毕生所追求的是最最实际 的财富与声望。她确实是一个积极进取的女性,但她那股对名利的渴望都是语彤永远无 法认同的。
“原来是个作家!相当特别的种工作。白日梦每个人都会做,但要将梦想化成文字 可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他只希望,方语彤的内心不像她的外表一般——冷漠得 令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对于他的赞美,语彤充耳不闻,只是依然故我的以冷漠的眼神打量着他,怀疑他那 晶亮的双眸中可有一丝丝的嘲讽?
“语彤可是堂堂商学系毕业的高材生,从事这种涂涂写写的工作可是大材小用了。
我拚命想把她导向正途,可是她偏偏固执得”在接收到女儿几欲喷火的双眸时 ,朱婉停终于止住了一肚子的牢骚,意味深长地改口说道:“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开阔视 野,多交一些朋友尤其是像你这种有活力又健康的男孩。”
方语彤恨不得挖个地洞跳进去!老妈根本摆明是在推销她,活像她是个乏人问津的 老处女!
天啊!她只不过二十三岁,正值璀璨的黄金岁月,才不需要任何男人来介入她的生 活,来干扰她的平静!更何况是一个被她妈看中、只会傻笑的男人。
“我以为你以死要挟强拖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替你那品味超群的屋子找些足以 烘托它高雅气质的盆栽花卉;或者,是你终于发现唠叨挑剔我可以带给你更大的快乐? ”
方语彤终于打破沉默,她淡漠的口吻和她的外表一样。
向书祁发现自己非常喜欢她的嗓音,相当独特,仿如天籁——或许有点夸张——但 至少,这声音十分适合她。
如果她拥有娇柔得能化冰的柔媚嗓音,配上她那冷漠孤傲的形象,绝对会是一种相 当恐怖的组合。
鲁钝并不是罪恶,但一个人竟能鲁钝到如此地步,在这么尴尬气氛下却依然还能保 持着笑脸,向书祁若不是拥有过人的定力,就是个智商绝不超过二十的大笨蛋!方语彤 在心里响咕。
朱婉婷偷偷以不悦的眼神横了女儿一眼,随即以明亮的笑脸转向向书祁。“今天除 了来看你之外,还想麻烦你替我介绍一些适合放在室内的常绿植物,或者是一些小巧的 花卉盆景。”
“能为婷姊效劳是我的荣幸。”向书祁立刻应允。
“书祁在这方面可是个专家幄!”朱婉婷握着女儿的手,讨好地笑说:“这间梦 园可是书祁一手打理出来的。”
“梦园”是家颇具规模的花卉景观植物园,刚才踏进大门的那一?x那。语彤便深深 被它所吸引。万紫千红、缤纷多彩的花朵令她目不暇接,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 让她大开眼界;清新的空气、浓郁的花香至今仍索绕在她心肺和鼻间。
她并不懂花,也并不特别喜欢花,但对于美的事物她有最起码的鉴赏能力。事实上 ,初来到这里时,她的心情还挺开朗兴奋的——直至见到它的主人那一刻起,她所有的 热切仿如被送进急速冷冻库中的水,急速降温,最后完全冻结成冰。
“说是专家我可不敢当;梦园延揽了几位真正懂得嫁接、育种的专业人才,我 还只算是在学习的阶段中。”
向书祁英俊的脸庞因梦想而亮了起来。“对经营花卉我有一份狂热;比别人幸运的 是,我能够将兴趣和工作结合在一起。”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倒是一项挺特殊的兴趣。”
这是方语彤首次直视他,眼里的嘲讽不言而喻。“我以为,莳花弄草是属于女人的 玩艺儿,除了这个,你还有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殊兴趣?”
“是吗?”他似乎完全听不出她的嘲笑,非常认真地思索着——“我还喜欢写生, 画一些花卉山水;还有喜欢烹饪,偶尔下厨弄几个小菜和好朋友小酌一番。那实在是人 间一大享受!我的手艺还不懒.颇获好评,最近我正在学着做西式点心。”
“裁缝呢?”语彤骨碌碌的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澳愀貌换岫耘煲灿行巳ぐ桑俊 ?“很多年前,我曾经帮我的小表妹代做家政功课,缝了一双猴子抱枕,还得到全班最 高分哪。”他洋洋自得的模样,彷佛自己赢得的是一面奥运金牌。“我想,对于女红, 我还算小有天赋吧。”
方语彤以看怪物的眼神瞪他。“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生错了性别?我这个正牌女人都 不及你的女性化。”
“你可不要因此而自卑!如果你有心要学,我愿意竭尽所能的把这些手艺传授给你 。”他以同情的眼光看她。
“毕竟,女孩子是比我更需要具备这些手艺的,中国人嘛——总是比较偏守传统。 ”
这真是一段荒谬无比的交谈!就在语彤几乎要确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神经病之际— —她不经意地捕捉到在那对同情目光下所隐藏的那抹促狭。
她恍然大悟!向书祁绝对不是一个只会傻笑的傻瓜,他不但个听懂了她的讽刺,还 企图将这些嘲讽加倍丢还给她。
语彤突然绽开一抹甜甜的微笑。“我劝你还是别浪费心思担心我,应该将所有心力 用来钻研那些特殊的技艺,好让全天下的女人都因你的贤慧而自惭形秽,甚至 把你敬奉为女性的偶像。或许你应该认真考虑去变个性,好成为一个内外兼俱
的真女人。”
“语彤!”察觉自己的声调太过于尖锐,朱婉婷忙笑着打圆常“书祁,她是开玩笑 的,这大概就是你们所谓新新人类的新语言吧。”
向书祁很合作的附和:“可不是!语彤实在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女孩。”
这可是他的真心话。方语彤的确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方才冷漠如冰的她,这会 儿在他面前俨然变成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
她显然很讨厌他;这对向书祁而言,实在是个极难得的经验,因为在女孩眼中,他 向很有人缘——这还是最含蓄的一种说法。
他静静地打量她——方语彤和她母亲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倒不是她容貌不及朱婉婷 ,而是味道”不同。她干净的脸上找不到丁点儿胭脂水粉,齐耳的短发显得轻爽又俐 落,简单素雅的牛仔裤和衬衫很能衬托出她娇小却玲珑有致的身段。
他得到一个结论:方语彤是个不太注重妆扮的女孩。
其实——她的确也不怎么需要这些人工化的修饰。
他的视线专注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所谓:一白遮九丑,她那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 铁定是其它女孩嫉妒的焦点所在;她的鼻子直而挺,弧度优美的下巴正骄傲地微微仰起 ,小而丰润的红唇始终紧紧抿着。但他百份之百的相信,一旦她卸下了心防时,一定会 绽开最吸引人的笑靥。
他愈来愈喜欢自己的发现。方语彤这身并不怎么女性化的妆扮反而吸引住了他的目 光,她其实有着极为细致典雅的五官如果替她戴上发套、换上古装,那她活脱像是刚从 仕女图中跨越时空向米的绝色美女——唯一不搭调的,是她那双充满叛逆敌意的眼神。
但那双眼睛却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它非常犀利、有神,蕴藏着许多难以了解的 情绪,就像两泓清澈却不见底的深潭,吸引着人们去探险。而他一向相当具有冒险的精 神。
方语彤以冻结人心的冰冷眼神迎视着向书祁投射过来的注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 笑得像刚吃到甜头的贼一样,除非他有很严重的被虐待狂!
朱婉婷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大力吹捧起他——“园艺造景可是一项专门技艺,尤 其像书祁这么高的品味,一定能给我们许多很好的建议。”
“婷姊已经有大致的构想了吗?”他不舍的将部分注意力暂时放在朱婉婷身上。
“有特别钟爱的植物或花吗?
放的地点是以客厅或庭院为主?”
“语彤住的公寓不大,大约二十多坪,只有一个小阳台,至于客厅”朱婉婷挥 挥她纤细漂亮的长指甲,假装她只是突发奇想,而非精心的安排。“如果你方便,索性 抽个时间到那里去看看,你们可以喝个茶、聊聊天,一起想想该如何改造语彤那可怜的 小窝。”
“等一下,妈!”方语彤杏眼圆睁。“我可怜的小窝?”
朱婉婷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转向书祁解释:“语彤为了写小说,坚持一个人搬出 去祝她搬过去已经一年多了,但那地方到现在还空荡荡的像没人打理。书祁啊,语彤那 里能不能改观,就全看你的了。”
“我会尽力。”向书祁毫不犹豫地应允。
“等一下!”他们俩当她不存在般的达成协议,令她气得双眼冒火。“妈,我以为 是你的公寓需要这些无用的装饰品,而不是我!”
向书祁发出不平的抗议:“植物花卉绝不是无用的装饰品,它不但能制造清新的空 气,还能美化环境、开阔人的心胸,好处不胜枚举。”
“是吗?很好,但我没兴趣知道,而且也不需要!”
方语彤濒临失控地拔高嗓音。
“我的公寓可以稍缓,你的可是当务之急。”朱婉婷夸张地捧着心。“一想利你日 夜待在那个空洞贫乏得像老鼠窝的地方,妈的心都碎了!”
“可我相当满意那个老鼠窝,一点也不需要改变。”
她感觉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已快因满腔的怒火而燃烧。
“你需要,”朱婉婷以极具权威的语气反驳:“只是你不自知;你从来不知道什么 是对自己最有益处的。”
“你有给过我自由选择的机会吗?”语彤嘲讽地反问,愤怒的程度已达到顶点。
“我一直在给你机会。”朱婉婷绽开一抹自以为宽容的微笑。“虽然你始终令我失 望,但再怎么说,我总是你妈,我不会放弃你的。”
向书祁以崇敬和羡慕的眼神看着她们母女。“婷姊,你对语彤的爱真令人感动;语 彤,你实在大幸福了!”
方语彤找不到任何形容词来形容此刻她心中的感觉,即使火山爆发的威力也不及她 的怒火于万分之一!最感痛苦的是,她必须极力克制住这即将爆发的冲动,因为她不想 在向书祁或任何人面前和自己母亲吵架!
“我的屋子不需要添加任何东西!”她整个人僵硬得一如冰冻过久的鱼。
“你需要。”朱婉庭的坚持像一把永远敲不开的锁。
“而我会尽可能的帮上忙。”向书祁不识趣的敲边鼓,眼里期待的光芒使他那双眼 睛益发迷人。
“我不需要!”她的口气僵硬得像是刚从地底挖出来的千年化石。
“你需要。”朱婉婷则依然如枝头上的鸟儿一般娇媚。
“放心,一切交给我!”向书祁则有如诡计即将得逞的黄鼠狼一般,露出邪气的微 笑。
方语彤吞下已到舌尖的怒气,疲累得不想再重复她的坚持担这并不代表她打算就此 妥协,只是不愿徒劳无功地单独对抗这两个难缠至极的麻烦人物。
“妈,其实你不必拖我来的,反正你们两个人就可以替我决定一切。”她的声音像 是被踩碎的干树叶般,霍然转身,迫不及待地想从这场混战中脱身。
“书祁,麻烦你了。”朱婉婷笑得像朵迎春的花。
“婷姊。没问题,一切交给我。”他轻快的嗓音有如跳跃的音符般轻人。“语彤,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他的话像一纸战书,及时唤住语彤急促的脚步。她回过身,迎上向书祁带着胜利的 得意笑脸;想要扳回一局的强烈渴望,反倒使她冷静了许多。
方语彤缓缓绽开一抹甜蜜的微笑,矫揉造作的柔媚嗓音令人全身骨头酥麻。“永别 了,向叔叔。”
“你说什么?”他脸上胜利的笑容转眼消失无踪,以难以置信的眼光盯着她那诱人 的双唇边所绽放出的一抹不怀好意的虚伪笑靥。
她笑得像天使一般纯洁和无辜。“你口口声声婷姊长婷姊短的,既然你和 我妈以姊弟相称,我自然该将向叔叔当长辈一样尊敬。”
旋过身,方语彤像是个经过浴血奋战而终于赢得胜利的战士般,意气风发的阔步离 去。朱婉婷尴尬地强挤出笑脸,和书祁话别了几句,匆匆追上女儿。
向书祁凝视着方语彤骄傲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觉朗声大笑了起来。
方语彤实在足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女孩!他开始热切期待起下次的碰面——那绝 对会是一场战况激烈、精彩十足的论战!
而最终获得胜利的,一定是他。
朱婉婷坐进她的轿车中,两手紧抓着方向盘。
“你真是丢尽了我的脸!”朱婉婷怒不可抑的模样和方?的温柔明媚简直有天渊之 别。
同样是满腔怒火的语彤凝视着身旁的母亲,不禁扯开一抹苦笑。毕竟她们母女俩还 是有某些相像的地方存在;也只有在她们独处时,才能看到朱婉婷这真实的一面。别人 眼中的朱婉婷,永远是那么的艳丽动人、气质出众,任谁都无法将她和眼前这个咬牙切 齿、愤怒叫嚣的女人联想在一起。
“你刚才对书祁那种轻率的态度真教人感到可耻!”
朱婉婷激动得使她眼尾、唇角的皱纹全浮了出来。“打从你小时候开始,我就一直 教导你要有淑女风范,期望你成为一个人人夸赞的高贵淑女!但这会儿你却让自己看起 来像一个毫无家教的小太妹!你丢的不仅是自己的脸,更是把我面子踩在脚底下践踏, 你实在人教我失望了!”
母亲夸张的模样,彷佛她犯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般;而那也只说明了——她在 乎的不是她这个女儿,而是自己的面子!
“你在乎的只是自己的面子,你在乎过我的感受吗?”
语彤眼里闪着两簇愤怒的火花,声音尖锐刺耳。“我讨厌透了你老里把我当作是块 快要腐坏的猪肉般,花尽心思只为能推销出去,根本不在意买的人是谁!”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是你妈,我关心你、爱你,所做的一切全为了你好,你怎么 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朱婉婷涨红着脸,一副该泫然欲泣的模样。
方语彤仰天长叹,这是母亲一贯的伎俩——硬的不行,来软的。看着她轻拭或许根 本不存在的眼泪,语彤不准许自己软化,她再也无法忍受另一次变相的“相亲”
“或许你所做的一切和出发点全是为了我好,但是你根本不了解我要的是什么。”
她们母女之间的鸿沟,恐怕比太平洋还要宽广。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把青春年华全耗在那些愚蠢的小说世界里,这才叫做了解 你吗?”朱婉婷频频眨动长睫毛,拚命想挤出泪水。“语彤,你可是我唯一的女儿,我 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希望你不再磋砣光阴,能找到一个好归宿。”
“好归宿?”她的好意非但无法感动语彤,反而勾起她满腹的新仇旧恨。“妈,你 所谓的好定义究竟是什么?我记得有一回,你替我相中一个年龄大我两倍,头秃亮 得比日光灯还刺眼的家伙!还有上一次,你硬拉着我去认识一个肚子比即将临盆的孕妇 还大上一倍的老男人!他们到底好在哪里?”
不给朱婉婷开口的机会,她连珠炮般的继续爆发——“我知道他们好在哪里, 因为他们有钱、有势!他们拥有你最渴望得到的一切,所以呢!即使他们其貌不扬,老 得足可当我的祖父,但在你眼里,他们仍然是最适合我的人选对不对?”
朱婉婷心虚得找不到反驳的话。名利权势对她而言,确实有一股莫大的吸引力。语 彤可以靠婚姻得到这一切;外表和容貌在择偶的条件中,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因素 。
或许,语彤总有一天会彻悟而赞同她,但很显然的,现在的语彤还不够成熟到能具 有这种智能。
“但向书祁完全不一样埃”一提到他,朱婉婷险些丧失的信心全数回笼。“他既不 老也不秃,还有一副标准得没话说的好身材。”
“哼,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是有很大的不同,但语彤打死都不会承认。
“书祁年龄跟你相仿,仪表出众,气质儒雅,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有时候她忍 不住怀疑,当初自己是不是少生条筋给这女儿?
眼前浮起向书祁颀长挺拔的身影,和那张清朗俊逸的脸庞语彤不得不在心里对 自己承认——如果是在别种情况下认识他,或许她对他会有完全不同的观感,只可惜 “那家伙分明是个只会傻笑的白痴”其实,他的笑容像骄阳般灿烂耀眼,但语彤故意 忽视心底真正的声音。
“那是礼貌,你懂不懂!你摆出那种脸色,尽说一些刻薄无礼的话,他竟然还能微 笑以对,你知不知道这需要有多大的修养才做得到!”
“那你对他满身的特殊技艺有何看法?”她拚命想找出他的“缺点”来说服自 己。
朱婉婷伶牙俐齿地反驳:“男人喜欢做家事有什么不好?他正好可以弥补补你这方 面的不足。”
“我才不喜欢他那种娘娘腔!你没注意到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小伤疤、或者青春 痘、粉刺,比女人还要柔嫩无暇的肤质没有一点阳刚味!他甚至有一对比我更浓密的长 睫毛!我怀疑他在临睡前,是不是都得花上几小时作保养,在脸上贴满柠檬或者黄瓜片 ,头上卷着发卷才能安然入睡!”向书祁出色得教语彤深深感觉到自卑。“我不需要找 一个如此漂亮的男人来衬托我的平凡。”
“你那是什么论调!”朱婉婷嗤之以鼻。“你怪我以前替你挑中的人选老的老、丑 的丑;这回,论人品、论相貌,书祁皆是万中之选,你竟然还不满意。”
“我配不上他。可以吗?”语彤烦躁地拔高嗓音。
朱婉婷以嫌恶的眼神打量女儿。“瞧瞧你自己,整天不是穿著牛仔裤、t恤,就是 宽松得像麻袋的裙装。我早就告诉过你,适当的妆扮可以使自已看起来赏心悦目,这是 对他人的一种最起码礼貌,就好象人不穿衣服绝不敢出去见人,道理是相同的。”
“如果你肯悉心听从我的建议,彻底改变自己,或许”她的语气透露出怀疑。
“或许可以稍稍挽救你平凡的外表。”
母亲毫不留情的批评,和对她容貌上明显的缺乏信心刺伤了她;但语彤只是强装出 毫不在乎的笑容,嘲弄道:“谢谢你给我的信心,妈。”
“书祁才不像你形容的缺乏男人味。你没看过他在网球场上英姿焕发、神采飞扬的 模样”朱婉婷双眼突然亮了起来。“你别瞧不起梦园,以书祁的年龄,能拥有 这间颇具规模的花坊,可见一定有不小的经济后盾;光看他仪表堂堂,就知道他家的状 况绝对不差。我在网球俱乐部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和一政要在闲话家常,我相信书祁 的来头一定不校”语彤在心里又多增添了一分对抗向书祁的力量,他愈是博得妈的欢心 ,她就会将他推得更远。
“原来你把向书祁当作是还未开发的金矿坑,然后强迫我去挖掘?”方语彤极尽嘲 讽之能事。“我就说嘛,小小一个梦园,怎么可能让你看得上眼。”
“我相信自己绝不会看走眼的,搞不好他是个名门之后,或者是巨商之子什么 的,如果你能嫁给他,你的人生将会因此完全改观,你会籍着他的力量登上世界的顶峰 !”朱婉婷完全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双眸绽放出莫名的渴切。“像书祁条件这么 好的男孩子,就犹如想在沙滩上找到钻石一样稀罕。如果我再年轻个二十岁,绝不会让 这么优秀的人选白白从我身边错过。”
母亲一味想攀权附贵的“势利”嘴脸,使她心中的怒火愈形高涨,而愤怒使她口不 择言。“爱情是不分年龄的,对他,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不如你亲自出马如何?”
“语彤!”朱婉婷尖锐的喝斥,涨成猪肝紫的脸色活像有人正紧紧掐住她的脖于。
“你竟然对我说这种话!你到底有没有尊重过我这个妈!”
“对不起”她愿意低人道歉,即使她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她知道为人父母的总 希望子女能;言听计从,却从来没想到该反过来尊重儿女们,聆听他们心中的渴望和想 法。
“语彤,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朱婉婷轻柔绷得发紧的额际。她敢发誓,近一 年来在她脸上迅速冒出的细小皱纹,肯定是让她这个叛逆的女儿给气出来的。
语彤无言以对。她是变了,变得开始懂得追寻自我,懂得你却自己无力负荷的枷锁 ;
她只是变回原来的自己,为自己而活。
“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即使你一直达不到我预期中的理想,但我想你至少试着去努 力过。”朱婉停非常想念以前那个乖巧听话的女儿,虽然她一直不像自己。
一股无奈和悲哀刺痛着语彤的心。她曾为了要符合母亲的期望而压抑自己真正的想 法和兴趣,拚命鞭策自已达到她要的标准;在别人眼里,方语彤是个优秀、出色的好女 孩;但在母亲的眼里,她永远是个令人失望的女儿。
直到她最珍惜的一切破灭了她再也不在乎母亲对她的看法,或者,她自己已不 再在乎?
“妈,我永远无法成为你所希望的样子,你为什么不干脆放弃我呢?”波涛起伏的 心绪隐藏在平静的面具之下。
“你可以的,只要你肯听进我对你的建议和忠告。”
她疲累地摇头。“我说过,我要为自己而活。”
“我也说过,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对自己最好。”
“你就知道?”语彤又开始激动起来。“我坚决搬出来住就是为了寻求自我的空间 ,我无福消受你那一箩筐的金玉良言!”
她错了!当初她应该搬到嘉南平原、搬到花东苏澳,甚至干脆移民,而不应该搬到 距离母亲只不过二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或许如此她就能躲过她永无休止的忠告和建议。
“你的改变实在太教我伤心!不但不听我的劝阻坚持搬出去住,更愚蠢得放弃自己 所学和大好前途,投入毫无远景的小说工作中。你硬将自己囚禁在封闭的世界里磋砣光 阴,以反抗我所有的希望为业。朱婉婷一向明艳的脸庞变得黯淡而沉重。“你是为了报 复我吗?你一直将我和你爸的婚姻破裂归咎到我身上。”
语彤默然不语。那个家曾是她最珍惜的一切,但母亲却一意孤行地毁了它。
“那不是我的错!”朱婉婷理直气壮地宣称。回想起那段痛苦挣扎的日子,她心中 的苦无人可诉。
“我还记得,提出离婚。坚决离婚的人是你,爸爸一直极力在挽回,但你不肯给他 机会。”语彤淡然的口吻下,有着不言可喻的指责。
朱婉婷激烈地反驳:“我给过他机会,二十多年的婚姻中我不断在给他机会,但他 却一再令我失望!”
“就因为他坚持固守在教育的岗位上?就因为他不肯照你的话去巴结逢迎那些达官 贵人,不肯走上你最渴望的仕途?”极度的苦涩在她胸臆间翻腾;这些原因足以毁灭一 个家吗?“你为什么不多给他一点信心,支持他的选择?”
“因为他就像你一样,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路走!”
“你可以说我幼稚!我不成熟,但爸呢?他是个满腹经纶、受人尊敬的大学教授, 你为什么就无法认同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呢?”
“我和你爸的人生目标完全不同,这就是我们必须分手的原因。”朱婉婷自觉有满 腹委屈。她所做的一切并不仅仅为了自己,但显然没人感激她。“你们父女俩倒是很像 ,个性中有着懒散怠情的天性,永远只在原地踏步,不求突破,你们一样教我失望!”
“无所谓了。”语彤故作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反正你们已经离婚了,说这些根本 毫无意义。”
“是啊!离开你爸这一年多来,我终于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过日子。当初的决定是 对的。”朱婉婷一次说服自己,试着绽开自信、明朗的笑容,但她孤单寂寞的眼神却泄 露了另一种讯息。
语彤觉得非常讽刺——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妈一直都能自由的依自己的想法过 日子;不仅如此,她还企图主宰他们父女俩的想法和生活。这会儿,她却想假装自己长 久生活人水深火热的地狱,现在终于斩妖除魔而得以重见天日;朱婉婷迟迟没有发动引 擎,终于忍不住问出隐忍已久的问题。“最近你爸跟你联系过吗?”
“有,他正在加州从事一项学术研究。”她刻意补上:“琼雅阿姨陪在他身边,照 顾他的生活起居。”
“不要跟我提曾琼雅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朱婉婷火辣辣的喝斥,心中的怨恨有如 燎原的野火瞬间蔓延她全身。
“我跟你爸离婚,倒便宜了曾琼雅那该死的女人!”
方语彤客观的指出事实——“你和爸婚姻破裂根本不干琼雅阿姨的事,她是在你们 离婚后才开始接近爸的;而且她似乎比你更在乎爸爸要的究竟是什么。”
所有新仇旧恨齐涌而至,朱婉婷像刚吞下十磅炸药般火爆。“打从我大学不幸跟她 同班开始,她就像条邪恶的毒蛇紧缠着我不放。表面跟我以姊妹相称,说什么是我一辈 子的至交知己,暗地里却费尽心思想夺走属于我的一切!
学生时代,她跟我抢男朋友,现在又想抢走我老公”“前夫。语彤恶意地纠 正,以研判的眼神盯着她。
“你何必在意呢?妈,是你自愿放弃方太太的头衔,琼雅阿姨只不过是递补你 根本不稀罕的位子而已。她丈夫早已死了多年,爸也恢复单身,他们现在就像小鸟一样 自由,只要他们情投意合,谁管得着呢,不是吗?”
“是,曾琼雅的虚伪配上你爸的懦弱,真是完美的一对。”朱婉停讥消的口吻像发 酵的牛奶一般酸。“我祝福他们白头到老!”
猛然发动引擎,她的爱车像阵风般狂飘而去;握着方向盘的手绷紧得泛白,满足的 将它假想成是曾琼雅那丑陋的短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