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大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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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词人问青梅,昨晚吹了一夜的风,海棠怎么样了?

    青梅笑笑,夫人,海棠依旧。昨晚并没有吹风。

    那,下雨了吗?

    也没有雨。昨天晚上满天都是星星,青蛙倒是叫了一夜。天亮前村里的大街上马蹄声响了好一阵,怕是在过剿匪的队伍呢。

    青梅,昨晚你一夜没睡?

    我没睡着。夫人,我在想赵爷。

    女词人靠在凉床似的藤椅上,觑着青梅的眼睛。青梅的眼睛凹陷在深深的眼窝中,晦暗不明。女词人说,天气就要凉了,是吧,青梅?

    不,夫人,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呢。青梅把绘有几朵小白花的青布门帘卷起来,一股潮湿的热气涌了进来。屋外的光亮把门框中的青梅勾勒成一根又长又软的柳条。

    女词人站起了身子,才发现内裙垫座的那部分已被汗水不知不觉打湿了,紧贴在她的丰臀上,给了她一片意外的凉爽。

    她稍一犹豫,走出屋去。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庭院中的草木还带着大滴的露水。海棠的椭圆形叶片厚实而又滋润,中心的纹理饱胀得如同裂开了缝来。但是找不到一朵花,或者一片花瓣。女词人这才想起,海棠的花期早在春天就已经过完了。

    但她仍不能确定,青梅有没有骗她。在江南这个湿乎乎的地方,这个晦明不定、花期已过的季节,风雨的来去都是诡谲难测的,就像难测一个只看见背影的女人。

    女词人踱到关闭的大门旁,她想出去走一走。门闩上吊着一把大锁,钥匙在青梅手里。她喊了一声“青梅”!没有回答。她明白,只要不是当面叫青梅,自己是从来没有把青梅叫答应过的。她准备去找青梅,但是要在这迷阵般的宅院中,从绿影绰绰的草木深处分辨出一根柳条似的青梅,她想也实在太难了。她在石榴树下徘徊着,拿不定主意。她看见阳光穿过石榴叶落在自己的肩头、臂上和胸部,像细细碎碎的铜钱,随着身体的晃动,光斑流转成一条条不规则的金色水流,在自己凹凸不平的身体上轻轻涌起又无声地滑下去。女词人看着自己身体上突然出现的绚丽奇迹,默默良久,吁出一口气。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会变得像今天这么好看。她向这棵枝叶茂密、状若虬龙的石榴树仰头望去,一颗悬垂得最低的大石榴正砸在她宽阔的前额上。她啊了一声,捂住了头。但她并不感觉特别痛,她伸手托住这砸了自己的大石榴,看见它曾经圆滑光洁的表面已因微微蔫瘪而毛糙变形了,那一道成熟的裂口黑暗得深不见底,只有两排布在裂口处的果瓤,还娇艳欲滴,带着一丝绝望的风情。女词人摇了摇石榴,裂口慢慢渗出一条水线,清亮而黏稠,有一点淡淡的腐叶味女词人久久地捧着这颗石榴,就像捧着自己的秘密。

    她清楚那有腐叶味的水线是沤烂的液汁,但她对自己说,这其实是昨夜蓄住的雨水。是青梅撒了谎,昨夜雨疏风骤。

    想起青梅,女词人再次看见了锁闭的大门。她记不起青梅曾对自己说过一句实话。青梅说昨晚她想念赵爷而不能入睡,女词人现在感到青梅发音古怪的声调里,含着森然。墙外传来一阵光脚板拍打在街面上的啪嗒声,一群少年经过她的门前嘻嘻哈哈往湖边去了。女词人明白,自己已被青梅囚住了,就像她曾经把赵郎置于驭下一样。

    但是赵郎曾经做过努力,要从青梅的驭下摆脱出来。女词人隔着卧室的竹帘,看见赵郎在带青梅回家的第三天,或者第四天,晚上他一个人顺着墙根,悄悄去了书房。她解了衣,但没有上床。那间带着飞檐、雕栏、台阶如同一座房屋般的巨床,在烛光中投下平静而坚实的影子;整日垂落并紧闭的雪白蚊帐,有一种接近透明的融化感。她已经踏上了巨床的台阶,撩开了蚊帐,当她的手触摸到新罗凉席蛙形的纹理时,她静下来一动不动了。

    新罗凉席是从一个穿街走巷的小贩手中买来的。那时正值她住在娘家待嫁的前夕,已经秋凉了,那个小贩却不停地在门外吆喝着卖凉席。她觉得好奇,也觉得好笑,开了门,门前的栗树下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皮肤棕色的胡人,络腮胡子、灰色眼珠和额上系的一根北方娃娃的红肚巾,遮掩了他真实的年龄。他双手捧着一卷凉席,金黄的栗树叶滑过他的肩头,落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

    她说,在吹哪一季的风了,你的凉席卖得掉吗?

    他说,小姐,你会买的。

    她摇摇头,我这人特别怕冷。

    小姐,这是用新罗的苇条编织的,它与众不同。胡人小贩摊开凉席,银白色的席面在洒进小巷的秋阳中细腻而温暖。他说,小姐你看见上面的纹路了吗?

    女词人看见席面上隐隐现出浅蓝色的弧形纹理,像大团的云朵或起伏的波浪。她说,我看见了。不,你并没有真正看清。胡人小贩把凉席转了一个方向,与斜射的光线平行,席面上影影绰绰现出一只绿蛙,悠然于云影波光之上。

    我买了。与众不同的是你。女词人盯着他额上的红肚巾看了许久,新罗人是靠这个来祛邪祈福的吗?我想连它一块买下来。

    小姐,我往来中土这么多年了,你是我的顾客里唯一一位打开门接待我的姑娘。你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胡人小贩解下红肚巾,小姐,我送你了。它会对你有用的。

    那根红肚巾就是一根红布条,女词人把玩了二十多年,却没有体会出它对自己究竟有何用。但那张新罗凉席倒和赵郎亲自设计定做的大床珠联璧合,一个富丽繁琐、镂金砌玉,一个素朴雅致、水木清华。女词人甚至以为,在这个一切物什皆有来历的家里,这间大床和这张凉席该是最年轻最有生气的东西了。她没有想到的只是,这间状如房屋的大床就一直这样平静地摆在更大的卧室内,徒然成了一个房中套房的奇观,每晚当她宽衣解带,踏过层层踏板,爬上床时,她都尽可能做得轻手轻脚。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动作非常可笑,这床是如此的厚重结实,无论她辗转反侧,还是三更惊梦,它都凝神静气,一动不动。今晚女词人坐在床沿上,透过竹帘看见书房的烛光静静地亮着,没有一丝飘摇。她想赵郎坐在两张并排的书案前,不知是在点校哪一本古籍或考辨哪一段史实;他一定会从博古架的一个最冷僻的角落拣出一块瓦当、几枚铜钱,细细地描摹。描摹之前,他会取出那节“十万杵墨”在荷叶形的朱砂澄泥砚上长久地研磨吗?

    女词人在那只看不见的绿蛙身上,照例轻轻躺下去,平滑的凉爽感,稳稳地托住了她。她抱住一条单薄的丝棉被,很快迷糊着睡去又迷糊着醒来。

    她发现,书房的灯光一直亮着,就像是这盏灯引燃了东方的霞光。霞光在院子里满地颤动,流成一派红色的湖水,女词人看见青梅定定地站在这片湖水里,红色的光环打着旋子从青梅的脚下、头上一圈圈地升起来又降下去,青梅的一张长条脸在光与影之间忽明忽暗。

    早饭的时候,青梅说赵爷你该注意身子了。

    赵郎的脸色灰白,看起来疲倦而又寒冷。他笑笑,我的身子并不差,青梅你最知道。赵爷的身子当然是强壮的,强壮的人才经不起折腾。青梅说,夫人不知道汴京大相国寺北面的甜水巷为什么又叫磨子巷吧?我有一位姐姐就是甜水巷的美人,她告诉我,甜水巷的那些个大门就像两扇磨子,磨垮了多少英雄好汉啊。她常说,有些男人,看起来虎背熊腰,满眼精光,试一试你才知道是些不中用的腊枪头。赵爷,何况你到底是一介书生呢。

    女词人端起一碗粥,勺子正递到嘴边,她知道这时候别人无法看清自己的表情。青梅的话说得很恶毒,也很粗俗,但她没有想到恶毒和粗俗的语言也可以很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觑了一眼赵郎,赵郎的动作正与她相同,稀粥、勺子、深埋的脸,热气遮掩了他表情的最后一点蛛丝马迹。她鼻头一酸。她想自己要是真哭了,是为赵郎而哭,跟自己并没有关系。她把勺子放回粥碗,把粥碗放回桌上,她说青梅,你是一个胡人。胡人比我们要强得多,血太充沛了就往外面涌,我们有泪也只能向肚里流。王将军说,胡人就要打来了,你跟他们走算了。女词人抿着嘴,现出一个尊长疼爱的笑。青梅也在笑,是那种女孩子的娇笑。夫人,我真是一个胡人吗?我肚里有那么多泪,可惜你看不见。赵郎推开椅子,拂袖而去。

    当晚,女词人坐在黑暗的书房中,再次听到了青梅的呻吟和呐喊。一切都在女词人的意料中。但是,渐渐地,青梅的呻吟变成了哭泣,呐喊转为了呼叫,她听到了搏斗的声音,结实的巴掌打在引起歇斯底里的部位,炕上的小桌掀翻了,酒壶砸在墙上闷声闷气地破碎了她平静地点燃蜡烛,只要那边打碎的油灯不翻飞起来燃烧成一场野火,她就什么也没有听见。烛光慢慢地映亮了女词人案前一小团圆形的地方,照见两片荷叶形的朱砂澄泥砚和砚上的灰尘。她的一只大手伸进这团光,放在砚盖上踌躇了一刻,揭开来,半寸高的一根墨歪粘在砚心上,如同一个有气无力的败兵。

    那方荷叶砚是女词人最重要的嫁妆。枯若焦木的礼部侍郎把苍黑色的荷叶砚交给她,说好好留着,这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她问,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吗?他摇摇头,是我让你传下去的。她捧着这不到她一张巴掌大的砚台,觉得它沉得真是厉害,而它的造型又偏偏是两片轻盈的荷叶,相对着缓缓舒展开来,荷叶相夹的地方就是朱红的砚堂,堂面微凸而带着隐隐的麻点,正成了没有破蒂的莲心。赵郎在新婚之夜第一次捧住这方砚时,双手在轻微地颤抖。这是真正的宝物,他说,从没有一件产于今世的东西能像它这样打动我。但是,它很普通啊。女词人不相信地看着这位以搜集金石闻名京师士林的年轻夫君,她说,而且它不是一件古董呢。

    不,你不明白赵郎揭开砚盖,夹藏在两片荷叶间色调浓淡不均的莲蒂,被满室红烛、红袍、红幛映得香软欲滴。赵郎取出一口未经上漆的樟木箱,打开箱子,齐崭的麦草里,躺着一百零八支墨杆,比一般的墨杆更粗更长,如同质地坚挺的黑棍子。赵郎说,这是特制的“十万杵墨”十万杵,就是说它在制作时不知捣研了多少次。赵郎拿起一杆墨,沾了点茶水,在砚堂上轻轻一磨,一条黑色曲线割断了莲心,看起来就像打开了一道探幽入微的门缝。赵郎咬住下唇看着她,她窘笑着把头扭开了。

    但在几天之后,那方朱砂澄泥荷叶砚已作为一种绝望的象征,被弃置到书案最不显眼的位置。与此同时,顽强而又无奈的“十万杵墨”的断躯残杆扔遍了案头案脚。赵郎说,我没有想到“十万杵墨”这么不中用。

    应该怪砚台不好。就像病人服哪个医生的药有所讲究一样“十万杵墨”看来不服荷叶砚,轻研也罢重磨也罢,总之一触就变软了。

    女词人为心丧气沮的丈夫感到很难过,她看到赵郎倒剪双手在书房里潇洒地走来走去,但他不敢对视她的双眼。赵郎的双瞳全灰了。

    女词人说,把那方砚台扔了算了。澄泥砚是什么稀罕物?虢州、相州,还有滹沱河沿岸到处都有,用细泥巴一烧就成的东西!

    “十万杵墨”坏就坏在精致过分了。赵郎背着她,轻笑着说道,荷叶砚何罪,只是我自己无福消受罢了

    我知道其实该怪我。小时候,相面的就说我命太硬了。

    你再说,我觉得自己更没劲了是我不行。

    三个月后,女词人与赵郎同去汴京王将军府拜访赵家的世交好友。

    王将军望望赵郎的面容,给他切了一脉。王将军说,你气虚,浮躁该补一补了。

    赵郎笑着连连摇头,你真以为我到了该进补的年龄么?

    王将军转向女词人。他说赵郎的身子有些不适,但并不要紧,补一补就好了。王将军还说,他有一个族弟就是北城门内开补药铺的,很有名,人称“铁参王”

    女词人出神地看着王将军宽阔的脸膛,鬓角飞雪的大额,她想做一个武人到底要比使笔墨的官吏简单得多。王将军的脸叠化成父亲枯若焦墨的面容,她觉得很久以来父亲就给人只剩一口气的感觉了。她隐约知道朝廷内的党争现在正是激烈的时候,但她并不清楚从小牵连她们全家神经的党争到底是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争执不休,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的父亲属于哪一党哪一派。她只是在出嫁之后才发现,娘家和婆家的人常常用完全不同的语气谈论着一个已故丞相王安石,一切都缘于他要变法和有人要反对变法。她对王安石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但她读过他许多的诗,他的绝句写得很好。一个诗人去操纵朝廷,发起延及数代的党争,在她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很久以后,当她听说卷进这场党争的人包括司马光、苏东坡等几乎所有当世文豪时,她觉得作为一个女人,简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父亲那一派快不行了,而且她不相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父亲提神补气。党争在这一回合上的最大赢家是在任的吏部尚书赵郎的父亲自己的公公。她脑中再次浮现出父亲只留一息残喘的印象,她想到公公的儿子能找到有效的补药吗?

    王将军说“铁参王”的补药当然有效了,我还怕它猛过了头呢。

    女词人不解,一剂药有什么猛的,还猛得过你的三军将士?

    王将军哈哈大笑“铁参王”摧得垮十万铁骑!

    一个时辰以后,女词人和将军夫人还没有欣赏完用太湖石新垒的水榭假山,王将军和赵郎从外面回来了。他们并没有买回铁参补药。赵郎说,王将军陪我在大相国寺看中了一件王羲之亲书的丧乱帖。

    女词人坐在只有一小团烛光的书房中,她想自己永远也不会明白,在那个青光烂漫的三月,赵郎为什么买回的不是补药,而是一卷或许一钱不值的白麻纸呢?

    那一小团烛光移过冻住“十万杵墨”残杆的荷叶砚,移过漆水鉴人的一片案面,那卷可疑的白麻纸法书移入了圆圆的光影中。赵郎并没有描摹瓦当铜钱,他摩挲展玩这一张纸度过了整整一夜。青梅的哭叫,呻吟早已停息了。隔着空旷的庭院和晚春透明的夜色,传来一个男人低低的饮泣。女词人定定地看着面前这张据称是王右军的丧乱帖,那飘若浮云的墨迹使她心念合一,她的意志变为一股无形的气流,在看似匆忙潦草的笔画之间自由地游走她好像忽然有点明白了赵郎为什么总是在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时刻一个人独处一室,久久地面对这一卷白麻纸了。这一卷白麻纸还有另一个持久的魅力,那就是它本身真伪的永远不确定,这就使赵郎找到了一个目标,一个久攻不下的堡垒,他得调动自己全部的闲时余力与之纠缠不休。在赵郎的低泣里,女词人阻止了自己继续去反推,赵郎为什么要以全部的余力淫浸在法书古董之间呢?

    她鼻尖阵阵发冷,一口气嘘了半天,仍没有调匀。她对自己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的想法完全没有道理。赵郎是宰相公子,博闻强记,风流倜傥。从太学生到三州知府,应对朝廷、下属,周旋同僚、士林,进而纱帽升堂作一方父母,退而耕读乡野当一介布衣,他正是古人所说的那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智者。作为一个世家子弟,赵郎没有恶嗜,他不向往高官厚禄,也不豪赌巨博,不厮混勾栏瓦舍,甚至,他不近酒色青梅是一个例外,青梅不算那么回事。女词人不忍去想赵郎婚后从地上拣起一根根断墨残杆的情景,他背对着她,良久说出一句我不行

    泪水蓄满了女词人的眼眶,迟迟疑疑地像要滑过皱纹细密的眼泡落到丧乱帖上。她对自己说,我不是为自己而哭,也不是为赵郎而哭,我是为我的死于党争的父亲难过。她努力去回想已经亡去多年的父亲,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自己的公公,官拜一品的前丞相。公公的体格要比父亲健壮得多,腰板挺拔,脸色红润声音低沉有力,但却和父亲一样,充满了愁苦。她想,一辈子都被党争折腾的公公能够预见到,他死后被对手剥夺了荣誉、赵府横遭查抄的大结局。党争,女词人想党争就如同一座轮子连着轮子的机房,一个轮子带动着一个轮子,无数轮子一齐旋转,把仇恨、欲望、阴谋,把胜利者和失败者先先后后碾得粉碎,变为酽酽浓浓的黏合剂,粘贴在危如累卵的帝国大厦上。这就是女词人理解的朝政,她认定朝政就只有这样理解才能道清自己周围人的命运。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陪着赵郎和赵郎的旧书古董度完了二十多年,她已经成了一个慵懒,无力,失眠,梦呓,盗汗,全身发胖的迟钝妇人。王将军说天下大乱在即,她不知道天下大乱起来是什么样子,她看到二十多年宁静得像一碧古潭的生活已经乱了。赵郎在天下大乱和老之将至之前抓住了一个青梅,女词人问自己你也需要抓一点什么吗?她说我什么也不需要,我要做的只是紧紧抓住我自己。

    女词人忽然感到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她在荷叶砚干巴巴的莲蒂上吐了一口唾沫,蘸着“十万杵墨”在随手找到的一本书后面写了起来。

    停笔之后她才发现,写的是一首山谷道人黄庭坚的诗:

    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

    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

    她以为这首诗把什么都说尽了。这样的诗实在是只有山谷中的老道才写得出来,她心里说,我不行。她想起自己不打紧的几本词集居然会为朋友称叹,在坊间流传,更觉得这世道愈变愈如雾中观花了。她步出书房,整个庄园里的灯火全灭了,青梅或者赵郎的哭泣也不知何时停息了。她知道哭泣是一件很耗费心力的事情,赵郎和青梅应该已在哪一处黑暗的地方沉沉入睡了。

    她穿出院门,踏上小石拱桥,迈过长长的柳堤,信步走向远方。一群萤火闪烁的瓢虫逐着女词人的双腿,打出一圈一圈的旋子,在夏天来临前作着美丽的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