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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坐下来,自在得跟一个从没进过城,又不稀罕进城的老农一模一样。
谢成梁一步跨进来,手里拿着展布,对老周说;“哟!老没见了!”
补玉知道丈夫是看见老周进厨房,临时拿起展布跟进来的。大概补玉跟他说起老周现在如何著名如何家喻户晓,让他更觉得有必要帮助老周,别在自己媳妇身上犯错误。
周在鹏还象过去一样,只跟补玉有话讲,连敷衍谢成梁的力气都舍不得花。他跟补玉说起琉璃庄园设计上的种种傻事“透明金字塔”耗多少电在空调上,耗多少煤气在取暖上就不去说它了,那么小个房间还分楼上楼下,楼上只有一张床大,上面的人夜里没法撒尿,因为下来的梯子跟地面垂直,灯的开关又在楼下,睡迷糊的人摸黑下那九十度的梯子,一定会摔断胳膊腿!他哈哈大笑。是替补玉大笑,替她幸灾乐祸。
所以老周决定要跟补玉连手打败琉璃庄园。补玉说打不败的,现在山居来的客人几乎都是没住上琉璃庄园的。听说琉璃庄园还要扩建,把村里一片果林地都要平了,盖更多的透明金字塔。
老周说他已经想好了。下个月他就可以让投资到位。什么投资?就是改建补玉山居的投资啊!得多少投资?一百五十万,足够了,可以修两个大院,最经典式样的四合院!房间都盖大一些!等一等!
周在鹏看着让他“等一等”的谢成梁,又说他自己当然不会投那么多,他的女儿还要出国留学。他可以投五十万。
“补玉你听见没有?他让咱投一百万!麻子跳舞——转着圈儿的坑人呐?上次冯总才给了咱六十二万,还了三十多万的债,还剩不到三十万。哪儿弄一百万去?”
“补玉,你一分钱不用出。”老周说。“你的山居就是你的股份。用五十万现金,再加上你现在的资产——你的客源、名声,都是你的无形资产啊。用这些,咱们就能去贷款!”
“听听,补玉,他的钱咱还没见一根钱毛儿呢,他就咱们咱们的了!”
“小谢,我就说你这大男人不如你媳妇!看你媳妇,听到我这话,手上的盘子、碗都不带多响一下的!那才叫能共大事的人。”周在鹏从凳子上站起来。
“人家能贷给咱吗?”补玉问。
“我帮你呀!”老周说。
“都说现在贷款难着呢。”
“想办法呗!”
老周走后,谢成梁警告妻子,绝不贷款,绝不冒风险。补玉也是不愿意负债。开店这么多年,她没有负担,多赚多花,少赚少花。就这样被两个大度假酒店挤兑,山居挣的钱仍然够公公、婆婆偶然进高级医院瞧病,也够女儿进中学。连她自己学城里女人那样往脸蛋上头发上花钱,也花得起。贷了款她的日子就不会这么好过了。
晚上十一点多,补玉想最后巡走一遍山居,看看客人们还需要什么,然后就回家睡觉。走进大门,她听见接待室有声响,灯却黑着。
她站了一会,确信里面有人。推推门,门是锁着的。她掏出钥匙,插进撞锁的匙孔,一拧。门打开了,里面却一片静悄悄。
“是我,补玉。”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在她右侧。
补玉已经听出,那是季枫的声音。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也不开灯?”补玉摸索着,在墙上摸着了电灯开关。
灯光里,她看见季枫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再看一眼,发现季枫衣服上有血迹。
“他又跟你动手?!”补玉慢慢走到季枫面前,蹲在她对面。
“没没事。”季枫笑笑。
凑这么近,补玉看出她最多三十岁。她再次笑笑。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似乎是为你着想才笑的,不然你眼前的脸上什么也没有,太空白、没看头。
“他打你哪儿了?”补玉手伸上去,要撩季枫的裤腿,因为那上面也有血迹。
但季枫两手一搂胸部。补玉猜测,伤可能在那里。伤了那儿可是麻烦。她不知还说什么才好,只是看着她。
“他对你那样,你怎么还跟他?”补玉问道。
“他开始不那样。”季枫低下头。灯光里,她耳朵上两只耳坠闪闪的,泪珠儿一般。
“那后来是怎么变的?”
“不是变的他原先就是那么个人。”
补玉听她在咬“人”字时,迟疑了一下。似乎拿不准把“人”这称呼给他确切不确切。
“你不是说,他开始不那样?”
“刚碰到他,他装成另一个人。后来才发现,什么都不是真的。”
“他把你骗到手的?”
“嗯。我活该。”
“那时候你多大?”
“十九。”
“那他什么时候变心的?”
“他没有变。全怪我。”
“他这么虐待你,你娘家人知道吗?”
“我也虐待他。”
补玉糊涂了,不再吱声。
“补玉,有没有这样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我就知道,你们是一对欢喜冤家!”补玉笑着用食指点了一下季枫的额头。
“哪里有什么欢喜?只有罪孽。”季枫阴沉地说。
补玉马上又紧张起来:“别瞎说八道。”
“真的。他这个人不得好死的。拐骗无知小姑娘,再让她跟他一块造孽。”
补玉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几年前老周头一次看到季枫,就说她吸毒过量。
“别那么说。你补玉姐我见的人多了。来我这儿住的人,你以为个个守法?也有吸毒的。只要戒了,就没事了。”
季枫开始还吃惊,慢慢就松弛了。
“可是,戒不掉。”
“慢慢戒,人是活的,它是死的,活的还能让死的给治住了?”补玉用力拉拉她的手。
“有他在,就戒不了。”
“他敢逼你吸毒?!咱告他去!”
季枫看着补玉,欲语又止。
“每次来我这儿,你是不是想戒那玩艺儿?”
“他是我命里一劫。没有他,我心里挺清楚的,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清楚。跟他在一块,明知罪过,你还是要犯,鬼使神差一样。”
补玉很意外。倒不是季枫说的话让她意外,是季枫会有这么多话跟她说,让她意外。也许季枫没什么亲近的人可以说这些话。也许正因为这些话不能跟亲近的人说,她才跟补玉这样反正会匆匆错过的陌路人诉说。
“他就是个鬼。他能钻到你肚里,你想什么他都知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以为他再也找不到我。没几天他就找来了。因为有一回我跟他提到这个地方,说风景怎么怎么好,还说买了车开车去那里玩玩,他都记住了,就找到这里来了。”
季枫的样子不再好看,眼睛特别呆,上嘴唇往上一掀一掀。都是些她不能作主的奇怪动作。
“我们找政府!政府肯定能帮你!”补玉说。
“太晚了。”
“我陪着你去。”
“政府能怎样?给他一枪。他挨一千刀都不屈,你信我不信?”
补玉想,明天一早,她就跟镇派出所打电话。万一叫季枫的女人真让那个个魔头祸害死,就真晚了。
“要是能死我也早死了。我死了我女儿怎么办呢?她还那么小。还有我弟弟,上海上大学呢,我死了谁给他学费?还有我爸我妈。我姐姐病死了,再没了我,他们还活什么呢?”
季枫说话时,眼睛一直象盲人那样,平静而呆滞。一点光也没有。
补玉又劝了她几句,她没有反应,耳朵也失聪了似的。补玉出门时让她离开接待室关上灯,撞上门。
回到家,谢成梁已经睡熟。补玉开了小桌上的灯,翻开一个本子,记下明天必须做的事,必须买的东西。第一件事,她写下:“镇派出所,老姜,电话,村长有。”但等她把那一页纸写得半满时,她又回到第一条,想了想,把它划掉了。她觉得季枫把话告诉她,是她看上了山里人老掉牙的信条,就是不叛卖别人性命悠关的秘密。
谢成梁在妻子夜晚办公的各种响动中呼呼大睡。包括她接周在鹏的电话。老周问她想好没有,想好他就开始做企划书,去游说信用社、银行。写烂电视剧让他声名大泛滥,贷款一定有希望。补玉只是简短地回答了几句,说还得再跟丈夫好好合计,并让他别尽熬夜。
办公办完,她还是不瞌睡。季枫的话和那副样子现在在她脑子里满处跑。一个十九岁的闺女,被人骗了,她和骗子一待待了十来年。十九岁的闺女,又长得好看,她不被人骗谁被人骗?骗子没碰上她曾补玉这样的利害角角,谁要骗了她曾补玉的童贞、青春,诱拐她曾补玉吸毒犯罪,就简单了,就是一把刀子白的进去红的出来。
她推了推谢成梁,让他挪挪地儿。丈夫肩是肩、背是背,肚子紧绷绷的,睡着都那么有棱有较。她摸了摸他的腮帮,手心象在钢锉上抚过,这小子又两三天没刮脸。客人一多,他对自己更马虎。补玉山居提供条件,让一对对男女来这儿尽情地“色”一番,她和自己男人都累得顾不上“色”了。她的手慢慢移动他胸口,他就是不醒。她偏偏想惹惹他。突然他一下扑上来,转眼间已经把她捺在身下。
“你惹我,看我惹得起惹不起!”他咬牙切齿地亲热。
她在床上往往是让他当家的。在床上他们还可以很年轻。
等两人“色”完了,她把季枫说的话告诉了他。他马上跳下床,边穿衣服边往门外走。她也跟着这个前武警“紧急行动”穿衣蹬鞋,一面问他到底想干嘛。
“你起来干嘛?睡你的。我去接待室睡,顺便盯着点儿!”他在门口弯腰拔鞋。
“就你?还盯着呐?比猪睡得还死!”她已经穿戴得差不多了,两脚塞进鞋里,一手抄起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