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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头市晁盖中了毒箭,神医安道全也回天无力,终于命丧黄泉。弥留之际,原本“已自言语不得”的晁盖忽然醒了过来“转头看着宋江”谆谆嘱咐道:“贤弟保重。若哪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这便是晁盖的“临终嘱咐”也是晁盖的惟一遗言。
晁盖这遗言好没道理。
晁盖这“梁山泊主”是怎么当上的?不是世袭的,不是选举的,也不是指定的,而是林冲火并了王伦,众人拥戴的。说白了,他这“第一把交椅”是林冲从王伦手里夺了来推让给他的。他现在坐不了啦,理应还给林冲和众人,由林冲和众人再作商量,岂可视为己有,私相授受?林冲火并王伦时曾骂王伦说:“这梁山泊便是你的?”当然不是。于是王伦便只好掉脑袋,而晁盖也才得以当寨主。那么,梁山泊不是王伦的,便是晁盖的么?显然也不是。梁山泊根本就不属于哪一个人。既不是他王伦的,也不是你晁盖的。王伦活着尚且不能独霸,你晁盖人都快死了,岂能再管谁当家谁做主?
晁盖这遗言也好生蹊跷。
照理说,晁盖升天,宋江升职,是顺理成章的事。宋江原本就是“二把手”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地位威望均无人可比。所以晁盖一死,吴用、林冲等人便不管什么遗嘱不遗嘱,全都跑来找宋江“请哥哥为山寨之主”他们的理由有两条。一是“四海之内,皆闻哥哥大名”;二是“若哥哥不坐时,谁人敢当此位”其实,还应该加上一条,那就是自从宋江上山以来,梁山的事务,实际上一直是宋江在主持,晁盖不过只是名义上的寨主。因此,晁盖死后,由宋江继位,不但天经地义,而且大得人心。
然而晁盖却偏偏不想让宋江当寨主。如果他想让宋江当寨主,根本就不必立什么遗嘱,这寨主之位,自然就是宋江的;而以宋江武艺之稀松平常和根本不可能直接上阵交手厮杀,又岂能捉得史文恭?显然,晁盖这一遗言,已经几乎是公开暗示不肯让位于宋江了。
这就奇怪。因为晁盖一向视宋江为“生死之交”而且宋江上山之初,晁盖就打算要让位的。晁盖说:“当初若不是贤弟担那血海般干系,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众?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谁坐?”以晁盖之为人实在和仗义,说这话不大可能是虚情假意。只是因为宋江的坚持不就,这才形成梁山领导核心晁盖第一宋江第二的基本格局。何况宋江不肯坐第一把交椅的理由,是晁盖年长。宋江说:“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现在这个问题没有了,正该那“山寨之恩主”来坐主位,怎么会半路里杀出个“临终嘱咐”来呢?
这不能简单地解释为晁盖自私,一心只顾报那“一箭之仇”把个人的恩怨看得比山寨的成败兴衰何去何从还重。作为梁山领袖,晁盖其实一直在思考后一个问题,而且越想,就越是对宋江不放心。因为他越来越意识到,宋江在梁山上的人缘威望早已远远超过了他,而宋江对梁山前途的看法和自己又并不一样。
晁盖其实是一个没有多少势力、能力,也没有多少心眼的人。他在江湖上声望远不如宋江,哥们也没有宋江那么多。晁盖去世时,梁山头领凡八十九人,属于“晁盖圈子”的不足十人,也就是最初跟随他上山的几个再加上林冲。至于杜迁、宋万、朱贵,人微言轻,无足轻重,本人的心态也是无可无不可,顶多只能算作中间力量。其余先后上山的,便基本上是“宋江团队”:破清风寨后,花荣、秦明、燕顺、王英一拨九个;劫法场后,戴宗、李逵、张顺、李俊一拨十一个。这些都是宋江的“心腹弟兄”以后三打祝家庄,大破连环马,三山聚义打青州,一拨一拨的人马上山,不是宋江的门徒(如孔明、孔亮),便是宋江的故交(如武松、柴进),不是为宋江所收(如呼延灼),便是专奔宋江而来(如段景住)。这些人上山后,自然多半只认得宋江,不大认得晁盖。比如鲁智深在少华山上要拉史进等人上梁山,便说“俺们如今不在二龙山了,投托梁山泊宋公明大寨入伙”;被华州贺太守捉住,也说“我死倒不打紧,洒家的哥哥宋公明得知,下山来时,你这颗驴头趁早儿都砍了送去”在他们嘴里眼里,梁山泊早就是“宋公明哥哥”的了,没晁盖什么事。
宋江不但人多,而且关系铁,过得硬。花荣、李逵,是能和宋江一起去死的;武松、鲁智深、史进、燕青,还有那个“拼命三郎”石秀,都是些“水里火里不回头”而且“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汉子。这些人在梁山上,敢说敢骂,敢作敢为,说一不二,举足轻重。正是靠着他们的拥护,宋江上山不久,就成了事实上的梁山之主。
相反,晁盖的圈子既小,又很松散。公孙胜是个“闲散的人”不去管他;白胜无足轻重,也不去管他。吴用是晁盖的老弟兄,又是和晁盖一起上山的,却在宋江上山之后很快倒向了宋江。每次晁盖和宋江发生分歧,吴用都站在宋江一边,帮宋江说话。刘唐也是晁盖旧部,和晁盖一起出生入死,按说应该坚决执行“天王遗嘱”的,然而却在关键时刻“丧失立场”成了“保宋派”还要提供“理论根据”道是“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指宋江)为尊之意”似乎只有宋江当寨主,才真正是天王遗志,让捉得史文恭者为首,反倒违背了晁盖意愿。林冲的态度也很暧昧。晁盖在位时,他倒是愿意帮晁盖做些事情(比如攻打曾头市,便是林冲相随),但晁盖死后,领头请宋江就寨主之位的,却也是林冲。可以肯定,如果宋江和晁盖发生冲突,林冲多半会守中立。算来算去,和晁盖最铁的,也就是阮家三雄。可惜他们人太少,又常年在山下水寨,成不了什么气候。如此看来,晁盖其实很孤立。
晁盖是什么时候感到这种孤立的?不大清楚。但曾头市事件肯定是一个总爆发。梁山泊要打曾头市,起因在于一匹“照夜玉狮子马”这匹马是段景住盗来献给宋江的。晁盖是山寨之主,段景住要以此马作为晋身之阶,上山入伙,理应献给晁盖才是,怎么却要“献与宋公明哥哥”呢?任晁盖再大度,心里也不能不起疑。事实上,这种事情出得多了。早在宋江将上山未上山时,就有欧鹏等四筹好汉前来相见,道是“只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想杀也不能够见面”这话当着晁盖的面就这么说。好在大家“义气深重”又都是来救宋江的,也就不会介意。可是,后面上山的人,也都说是冲着宋江来的。李逵、武松、鲁智深等人就更是喊得厉害,口口声声“江湖上只闻及时雨大名”这就不能不让晁盖有了想法。我相信,晁盖即便再愚钝,也不会感觉不到,梁山好汉们对他的态度是客气多于敬重,对宋江却是实实在在的又敬又爱。
与此同时,晁盖也一定感觉到宋江是在一步一步有意无意地架空他。自宋江上山,梁山泊的大半个家,便都是宋江当了。但有疑问,都是宋江拿主意;但有征战,也都是宋江领兵下山。每到这时,众头领的态度,不是一片响应:“哥哥所言极是”;便是一片踊跃:“愿随哥哥前往”晁盖有什么决定,总是被委婉地驳回;想要领兵下山,也总被客气地劝阻。“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宋江总是这么说。结果,宋江的功劳越来越大,人马越来越多,威望也越来越高。这就不能不让晁盖心里有点那个。再说,晁盖也弄不明白,他这个“山寨之主”究竟是统帅全局的领袖,还是摆看的花瓶?究竟要什么样的事,才该他出面、出手、做主,才不是“轻动”?晁盖心里,真是想不明白,好没意思。所以这一回,晁盖决计不听宋江那一套,死活要带兵下山去。不但“宋江苦谏不听”而且“晁盖忿怒”这“忿怒”二字值得玩味。忿怒什么呢?显然不仅仅是因为曾头市。
想当时晁盖一定有一种紧迫感。他对宋江说:“你且休阻我,遮莫怎地要去走一遭!”同时晁盖一定也有一种孤独感。以往宋江下山时,只要说一声:“小可情愿请几位弟兄同走一遭”厅上厅下便会一齐都道:“愿效犬马之劳,跟随同去”就连打一个小小的芒砀山,吴用和公孙胜都要左右辅佐。这一回,却似乎没什么人自告奋勇,得晁盖自己点将。吴用和公孙胜都留下陪伴宋江。打先锋和当军师,全靠“梁山初结义”时的弟兄林冲一人。这就几乎注定了晁盖要失败。而紧迫、孤独导致的狂躁、冒进,则是晁盖失败的直接原因。
晁盖战死疆场,自然不失英雄本色,但也同时说明他确实不具备领袖资质,甚至缺少大将风度。凡为人主、为将帅者,必须能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像晁盖这样沉不住气,怎么行呢?
其实,晁盖不如宋江之处甚多。他既无远虑,亦无近谋,而且往往意气用事。比如杨雄、石秀两个来投奔梁山,晁盖却要砍他们的脑袋,原因只在于“这厮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因此连累我等受辱”结果遭到众人反对,人情也让宋江做了。这岂非考虑欠妥?再说了,既然已经答应他两个入伙,就该唯才是举,好生安顿,晁盖却叫他们坐在杨林之下。想那杨林不过地煞星之十五,杨雄、石秀却在天罡星之列,武艺本事相去何远?可知晁盖实在没有识人之力用人之量,也实在不够资格当领袖。
难怪晁盖这领袖当得有点窝囊了。最窝囊的是,他明明看出了宋江有投降的意思,自己也很不赞成投降,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投降对不对、好不好先不说,好歹也是一个纲领一条路线,晁盖却什么纲领路线都没有。他的上山,原本就稀里糊涂;上山以后,又得过且过。依照他的想法,既不必像李逵嚷嚷的那样“杀去东京,夺了鸟位”(他自知无此能耐),也不要像宋江琢磨的那样,招安投降,谋个一官半职(他明白那并非出路),最好就这么混着,当一天强盗打一天劫。只要弟兄们日日在一处厮混,有肉吃,有酒喝,就不赖。当然,晁盖并不蠢。他也心知肚明,清楚这终非长久之计,可惜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过一天算一天,或者寄希望于来人。在他看来,有本事捉得史文恭者,一定有勇有谋。有勇,就不会投降;有谋,就能找到出路。
这当然是个办法,可惜行不通。因为那捉得史文恭者,如果是山寨中人,岂肯颠覆宋江的领袖地位;如果是山寨外人,又怎么颠覆得了?显然,不管是谁捉得史文恭,也仍得让宋江去坐那头把交椅。所以,晁盖的如意算盘,几乎注定要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