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蕙玲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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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在电台临时找了一份工作,报新闻报得牙龈上火鼓脓,正用西药口腔清洁液漱口,冷不防听张爱玲说了一句:“他答应了!”

    张爱玲是指父亲答应出学费的事,姑姑给药水呛得直咳嗽:“你害我差点仰药自尽!有没有附带条款啊?”

    张爱玲摇摇头:“我真是不愿意用他的钱!”

    姑姑半开玩笑地拍拍张爱玲的脸:“好过用我的!”

    张爱玲走到阳台上,眼睛看出去,是灰蒙蒙的上海市的天空。她对于未来充满不确定感,父亲是否真的会说话算话?寄住在姑姑家造成的负担,使她感到不安。

    张子静在圣约翰大学里碰见姐姐时直眨眼,张爱玲一身打扮实在太特别,金黄色的缎子旗袍,下摆有长达四五公分的流苏。炎樱站在张爱玲旁边,张爱玲为他们介绍:“我弟弟张子静!我的好朋友,炎樱!”

    炎樱盯着被张爱玲背后评价为“笨”的张子静,伸出手说:“是张爱给我取的名字,我不喜欢,我喜欢莫黛!”

    张爱玲一本正经地说:“叫爱玲的太多,所以她有时候会叫我张爱!”

    光是一来一往的名字就把张子静搞得晕头转向,只能发傻,但是他感觉到姐姐脸上有一种开心是他很少看见的。此时张爱玲已开始用英文往杂志投稿,在校内小有名气。张子静很为这个他从小就崇拜的姐姐自豪。

    几天后,姑姑把在日本人控制下的广播电台的工作辞了,抱怨道:“为那几万元薪水生烂舌疮,下拔舌地狱,何苦来哉?”

    张爱玲可以感觉到姑姑的压力,想法宽慰她说:“我马上就会有稿费了!”

    姑姑看了她一眼,她从没指望过张爱玲,张爱玲知道,也顿觉自己无用。她不久就辍学了。学校里的教授不是去大后方,就是不接聘书,来的都是混薪饷的,要她每天花两元钱搭电车去上课,实在舍不得,不如在家自修。况且生活费要自己想办法,张爱玲只能投稿赚钱,实在没心思再顾到功课上。她想早点自立,不愿意再跟钱这件事过不去。乱世里命薄如纸,况且文凭?想到生气勃勃却生死未卜的母亲,张爱玲心头便一阵惘然。也只有想到这件事,她才觉得和弟弟有一份亲。

    张子静去看张爱玲,留的时间稍长,姑姑就提前谢客:“不留你吃饭啦!你要在这里吃饭要事先说,吃多少米饭,吃哪些菜我们才好准备。没有准备就不能留你吃饭!”张子静讷讷尴尬的神情,姑姑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她对他不亲,视为张志沂那边的人,所以态度也很冷淡实际。

    张爱玲最喜欢坐着电车望着窗外,自己在心里说话:“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退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该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我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昏黄,婉妙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是一个废物!但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

    五月的风轻拂着张爱玲的脸。一季的梧桐又绿了,和人行道边的红砖墙交相辉映。她带着第一部小说手稿沉香屑——第一炉香去拜访沪上名作家周瘦鹃。得到周的大力赞赏,他还亲自登门拜访张爱玲,语气平和地说:“那天跟张小姐谈得很高兴,拜读了大作,更是余香袅袅,回味不尽。”

    张爱玲谦虚地说:“周先生过奖,我从小跟着我母亲和我姑姑抢读礼拜六,我在写作上也很受您的启发。”

    周瘦鹃摆摆手,真诚地说:“那不敢当,您的作品独树一格,像沉香屑——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这样的命题和叙事手法已经打破了旧小说的框架,让人耳目为之一震。紫罗兰复刊是我今年最大的期愿,在创刊号就能有这等突出的作品实在是我的荣幸!还希望张小姐要继续努力,替我们多创作一些好的小说。

    张茂渊在一旁玩笑说:“您放心!她这个人是——你叫她做别的她也不会!“她轻松搭一句,文绉绉的谈话气氛就被打开了。

    张爱玲的小说在紫罗兰杂志上刊出后,引起上海文坛的一些人关注。万象杂志的主编柯灵读到小说,简直惊为天人,赞不绝口:“我拿到文章一读,简直觉得是个奇迹。当编辑看到好文章,脊背骨要来回麻三趟,就那样!我得打听打听这张爱玲是从哪里冒出的,上海有这样一个人才怎么我们搞出版的竟然会不知道?”

    负责杂志发行的平襟亚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觉得好笑:“真有这么好?请她来谈一谈嘛!”

    柯灵几乎要仰首问天:“你没看见我坐在那儿唉声叹气三天了吗?我在想上哪儿去找这个人?”

    “怎么不问瘦鹃兄?”

    “好意思吗?那不等于是挖人家的墙根?大家都办杂志嘛!”

    这时窄小的杂志社门前伫立着一个窈窕的身影,一身丝质淡色碎花短袖旗袍,手里抱着一个报纸包,手绢子擦着鼻头的汗,正张望门前的木牌。柯灵与平襟亚互看了一眼。柯灵迎了出去问:“您贵事?”

    “我姓张,我叫张爱玲,我有一篇小说,不知道贵杂志是否有兴趣愿意刊登?”柯灵眼睛登时一亮,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张爱玲像一团野火,一阵春雷,在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坛轰轰烈烈地炸开来。稿费汇票和约稿信纷至沓来,其中又以天地杂志主编苏青的约请最为别致:“叨在同性”姑姑看了也觉得有趣。

    这天,苏青在自己出版社对面的小食店里吃面,唏哩呼噜的,眼睛还忙着看稿子,她冷不防看见一个穿着老清装的女子抱着稿子在出版社前张望。苏青一口面就含在嘴里,不确定这人是从哪朝哪代冒出来的,跟自己有没有关系。

    女子向小食店走来,问正在煮面的老板:“想请问您,有个天地杂志社是不是在这弄堂里?”苏青赶紧吸两口面汤,嘴一抹,立马追出去说:“我是苏青!你是张爱玲?”

    张爱玲回过身,嫣然一笑:“我来给你送稿子!”

    苏青带着张爱玲来到家里,一进门便能看见一张方桌,桌上堆着早上的稀饭锅,旁边都是书和稿子,看来这桌子既是办公桌,又当饭桌用。小孩的一只毛鞋扔在桌上,苏青顺手拿走,解释说杂志社办公室就快有着落了。

    张爱玲一进来就喜欢上这里的气味,有一个女人全力张罗着一个世界。她微笑着说:“我知道稿子晚了,怕寄来还要耽误时间,自己跑一趟安心。”

    苏青是个直率人,开门见山地说:“我还以为你嫌我们发行量小,不愿意搭稿子哪!你的金锁记,我心里就只有四个字,五体投地!”

    张爱玲谦虚道︰“写得不好!稿子都送出去了还追着人家要改!”

    苏青叫道︰“哎呀!我也是!还都追到了印刷厂去过,洗米时才想好的句子,饭熟了就推翻了!”

    初次见面,两人聊得还算投机。于是,苏青便要张爱玲陪她去伪南京政府的行政院长周佛海家,为一个被关押的朋友奔走,张爱玲好奇地问:“这个人触了什么罪?”

    苏青说:“他这人啊!是苏秦的舌头,秦武阳的胆,他除了落文字狱,犯不上别的罪!”

    张爱玲一听落的是文字狱,心里突然升起同情,爽快地说:“我是不会说话的,陪你走一趟倒是可以!”

    周佛海家里尽是任上四处搜罗来的古董字画,多宝槅上光鸡血印石就有好几块,为了附庸风雅他也收藏砚台。苏青与周佛海的太太杨淑慧在客厅的一角嘀咕着商量事情,周佛海则陪张爱玲观赏他的藏品。他知道张爱玲曾煊赫的家世,卖弄道:“端砚——鱼脑冻和胭脂晕,最好的两种,都出自大西洞。张小姐是大作家,想必对文房四宝是有研究的!”

    周佛海一面说话一面打量张爱玲的背影,在他这一流的人眼里女人就是女人,作家只是女人身上一件时髦的衣裳,他自己太太也有一件。

    张爱玲背着身,她对周佛海这一类人说话是完全搭不上的,只能勉强应答:“我们这一辈用的都是派克钢笔了。”“哈哈!那倒是啊!”周佛海干笑两声,张爱玲则是忍住只在肚子里笑。

    周佛海还想进一步跟这位年轻小姐攀谈,这时候周太太和苏青大概密谈了一会儿,听见笑声,便走了过来。周太太嘲笑说:“你这木渣渣的脑袋,也好跟人家才女攀谈?”周佛海打个哈哈说:“我是看张小姐对砚台有兴趣!”为了显示自己能使唤堂堂院长的本事,周太太有些责怪地说:“胡兰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要把他关起来?你去问问。要没事就把人家给放啦!你们这些人老虎打不动,苍蝇倒是拍得勤!”

    周佛海鼻孔里哼了哼,低头喝茶,没有吭气,周太太也算是给了苏青一个面子。现在大家戏都做完了,人能不能放也就不是关键了,张爱玲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样眉来眼去。

    回去的路上,张爱玲方才知道苏青与胡兰成并不认识。苏青笑着说:“我这趟拖着你也不冤枉!我跟他书信往来还是因为你的文章!”

    张爱玲诧异地问:“怎么说?”

    苏青俏皮地看着张爱玲说:“他就是看了天地月刊上登的那篇封锁,特地写信来问我张爱玲何许人?我就给他回信答说——是个女人!叫他别以为只有男人会写文章。”

    两人都快乐地笑了。农历年前夕,街道边挂满喜气的红色春联,阳光暖暖地照着张爱玲的脸,照着她一身缎面老清装,一九四四年灿灿洋洋地在她生命里拉开了序幕。

    胡兰成知道是汪兆铭下手令逮捕他的,望着牢房外荷枪实弹的卫兵,临到性命关头,他心里还算冷静,但是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他点烟时,见自己的手竟然打颤不停,很是生气,气自己没出息,把火柴甩了。靠这一点愤怒使他的身体稍稍平静。

    墙是实的,窗是封的,天罗地网难逃。胡兰成也不做逃的打算,于是静下心来。

    头上的那一盏灯有蛾子绕着它飞,每每要一头撞去,一试不成,再试一次。胡兰成看着,平静了,自己也不过是一只呆傻的蛾子,绕树三匝,自以为有雄心壮志,也只是扑火而已。

    关了一段时间,警卫与胡兰成也都熟了,还算客气,常相互递烟借火。胡兰成闲呆着时,便翻阅天地月刊上张爱玲的文章,一读就深陷其中。在他的脑海里,她的声音带着轻声私语的味道,低低地跟你说着,引你看着。

    在日本人池田的帮助下,胡兰成活着走出了监狱。监禁了四十八天,出来再看世界,他心里有一种清简明澈,想着自己的荒唐也觉得可笑。他找到苏青,要来张爱玲的地址,想当面表达一位读者的仰慕。

    正如苏青所言,头一回登门拜访胡兰成便吃了闭门羹。他并没有不悦,只是心有不甘,于是写了张字条,留下地址电话踽踽而去。张爱玲好奇读了字条,上面写着“爱玲先生赐鉴:贸然拜访,未蒙允见,亦有傻气的高兴。留沪数日,盼能一叙。”那寥寥几个字的背后,她看见一个生动活泼的人。

    张爱玲心中一动,便翻箱倒柜找出姑姑的水獭皮毛领大衣。姑姑一面在打字,一面吊着眼看她,泼冷水说:“你不过是见一个伪政府的小文书,这么穿不是把人给撑死了?”张爱玲边戴手套边说:“这也好!一次撑死,省去二次麻烦!”

    姑姑不解地问:“你干吗要跟这种人打交道?”

    张爱玲认真地答道:“人家欣赏我的文章,我得礼貌去谢谢人家!”

    姑姑两手啪啪地打着字,嘴里嘟囔说:“又不是搞商品促销,还要答谢爱用者!搞政治的,最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