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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揍得紧,一声长号让他悬了手。
“天爷,哪个拾了粮证,让他给我家还来呀,我的粮唉”
这歌是复调,一遍一遍唱。月亮把那脖上的瘿袋照成个白球,在黑院里闪。天宽撸一把酸鼻涕,点个马灯拎着去了。
有睡不实的乡邻,半夜里听到瘿袋到水泉担水,白薯脚在石板上踏踏地蹭,又听到蒜臼响,响得很脆,啪啪的象是硬壳碎了。以后就没有声音。
天宽趴在山道上拿马灯东照西照的时候,他女人卧在席上服了苦杏仁儿。天上有不少星星,眨着眼冷冷地瞧着他们。
天宽耗尽了灯油回家,隔二里地就听到村里有惨哭。是自己那窝粮食在响。院子里嘈杂,豆子们从门里滚出来迎他:“爹,快看娘!”他一听就怕了,硬挺着踱到炕前,老娘们儿丑脸歪着,还有气,只是喘得骇人。他从二谷手里接过碗来,在粗瓷儿上抹下一指杏仁儿渣子,这才记起她一天不曾吃什么。她再不想惦记吃,所以她就吃了这个。一辈子不饥,天宽也有吃的意思了。
黎明时分,一扇门板离了村庄。几个邻家后生抬举着,瘿袋高高地睡在上边,眼脸发荣光,大谷在前头引路,天宽由叔伯兄弟天德陪着殿后,一行人在雾里向山下滑。天宽迷迷登登走路,恍然回到差不多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但二百斤谷子正沉得把他压扁,压做薄薄的骨饼。
大谷唤他:“爹,娘有话!”
门板撂稳,天宽把耳朵凑上去。听不清,他扒拉一下瘿袋球,挨她嘴近些。
“狗日的!”
静了半天,又吐出两个字。
“粮食”
天宽赞同地点点头,很悲哀。他在女上头发上摸了一把,最后一把。
门板将要漂出山谷时,大谷把天德的儿子换下小解。那小子绕到大石头后面哗哗地撒了一通,接着便狂叫,蛇啃了似的。天宽赶来,只一眼就上了那个皮筋扎紧的包包。它躺在石根子那儿,几束草掩着,象块灰石。两尺开外有两节不大新鲜的绿粪,是人的。为什么绿,天宽明白。但他分明已完全糊涂,傻了似的看看这、看看那,脸上迅即失了血色。
脏物如有幸石化,将使后世的考古学者出丑。他们将陷入历史的迷宫,在年代和人种问题上苦苦纠缠。
瘿袋却是离去了。天德的儿拾了布包抢功:“婶子,天爷还你粮证哩!”她两目圆睁,阔嘴微开,大瘿袋亮着黄光,仿佛对突如其来的窝心事儿大吃了一惊。
“婶子,你!”
“闭你娘的嘴!”
天宽吼过侄子,大谷便哭了。天德喘儿子一脚。看看人确是没了气,又赶上去踹儿子一脚,天宽也就下了泪。他收了布包,把女人身下垫的麻袋抽一条出来。卫生站不必去,粮食不能不买。余人抬了瘿袋回头,俩口子一硬一软算是暂且分了手。
一袋粮食买回,刚够助丧的众乡亲,饱食一顿,天宽的一家自然也扎进人堆抢吃,吃得猛而香甜。他们的娘死也对得起他们了。
“明儿个吃啥?”
夫妻合谋的事,剩天宽独自苦想,他深知了女人的不易。夜里头赤条条翻身,被里的空儿叫他心痛,接着就有女人脆响的脏话传:“狗日的粮食!”
这仁义的老伴儿竟去了。
洪水峪少了母虎,清静了,也寂寞了。听不到她公鸡踩蛋儿似的骂声,日子便过得不够紧迫,谷子豆子们摆脱了母亲的淫威,活得反而快活起来。岁月毕竟是一天一天不同,个个肚子大了不止一倍,却大抵充实得可以。
如今杨天宽六十多岁了,仍旧慈眉善目,老娘们儿似的低声细气。他一辈子没有逞过大男人的威风,也许试过一次,但只一次便要了老婆的命。到承包的田里做活,时时要拐到坟地里去,小心拔土堆旁的杂草,他好悔!
孩子们可没有什么债务,他们几乎将母亲忘却了。认真回想一番,也无非更加肯定那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二谷念高中时翻过一本医书,发现瘿袋即是“甲状腺肿大”之类,于是母亲就脖上吊着个肉球在他脑海里走。虽说只是一闪,也算有了一份想念,不能说是不孝的了。大谷、大豆、小豆们都有了孩儿,他们的孩儿是不耍苦杏核儿的,可见有些事他们也还记着。
老辈儿人却爱讲瘿袋的故事。开头便是:“他背了二百斤谷子。”语调沉在“谷子”上,意味着那不是土、不是石头、不是木柴,而是“谷子”是粮食,是过去代代人日后代代人谁也舍不下的、让他们死去活来的好玩意儿。
曹杏花因它而来又为它而走了,却是深爱它们的。
“狗日的粮食!”
哪里是骂,分明是疼呢。是不是骂,骂个谁,得问在她坟上的天宽,老家伙心里或许明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