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刘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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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摊位的固定营业税由九十元涨到了一百二十元。从十月份开始执行。批发部门的日子也不好过,价格抠得很死。从南方乡镇企业到北京促销的人们找不到代销者,大批廉价而质次的衣物积压在郊区的小旅店里。李慧泉去过几次,没挑到能赚钱的东西,他压价进了一些秋装,数量不大,卖不动也不至于亏本。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东大桥已经有人撒摊去经营水果蔬菜什么的。雨季过去之后才有人来给他修房。挑了半个顶子,顶棚糊的纸全弄坏了,他自己买纸熬浆糊,好歹按原样糊上,他希望把门窗重新油一遍,房管所的入说没打这个预算,明年再说,他自己买了刷子、漆料、砂纸、腻子膏,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把房间的前脸粉饰一新。这个活比卖衣服让人愉快。

    他每天睡觉都嗅到一股油漆味儿,比白天重得多浓得多。他睡得很踏实。他打算在买家用电器之前,先买一套像样的家具。

    式样已经看好了。浅色的四柜组合,刚好占外屋的一面墙壁,他得有滋有味地活着。

    屋子里哪儿都能找到旧报纸、旧刊物。法制、体育、武打、侦探,内容五花八门。最近他的兴趣已经减退。没什么意思。读来读去只读出两个字:无聊。他偶尔翻翻案例小册子,看看别人是怎么杀人、强xx、抢劫,是怎么被逮捕、判刑、枪毙的。已经没有新奇感。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走投无路的人的最后出路是杀掉自己,有这种决心的人多一些,社会将稍稍安定。

    泥水弄脏了我的鞋,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赵雅秋唱了那么多歌,他只记清了这两句。人人都是一只小船,大家正在一块儿沉没。东巷胡同口贴的法院布告时时更换,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被红叉子勾掉。晚报说上个月死于交通事故的人为六十四名,打破了纪录。街上每天都有救护车载着濒于绝境的人嗷嗷怪叫着窜来窜去。有些入只是沉没得快一些罢了。相比之下,他们显得更不走运。

    活着的人可以松口气了。

    崔永利带着赵雅秋去了广州,那天晚上出了丑,李慧泉一直闷闷不乐,他到沙家店找过崔永利,一方面想赔个不是,一方面想打听一下赵雅秋的情况。崔永利却一直没有回京。李慧泉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一旦出了问题,他觉得自己是应当干点儿什么的。他不怕崔永利。混得多阴多神的人他都不怕。

    他等着崔永利回来。

    秋天正在降临。树木花草的色彩纷纷黯淡,风声里多了一些凄凉。围着日坛公园跑步的人还是那几个,里面有个红脸膛的阿尔巴尼亚外交官。李慧泉几乎每天清晨都能看到他冲出使馆的院子,跟在一群中国人后面卖力地奔跑。这个外国人的脸像红皮鸡蛋,永远挂着迷人的微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空气里有什么值得一笑的东西呢?

    最近见不到这个人了。跑步的中国人大都有一张严肃的面孔,仿佛一边跑一边愁眉苦脸地想什么心事。阿尔巴尼亚人令人怀念,他要么回国,要么生病了。

    李慧泉很希望重新看到那个"老外"。那张笑脸使人想到跑步不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负担或自我折磨的手段,而是一种享受。

    享受的人们应当是愉快的。

    李慧泉愉快不起来。他摆摊、蹬三轮、买粮食买菜,总是愁眉苦脸的,跟跑步时的模样相似。人在跑步时缺氧。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缺氧,连睡觉都处在喘不上气来的状态之中。他的身体让幻想塞满,已经装不下了。

    想得最多的是女人。白天比晚上想得还勤,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他简直弄不清楚,这样想来想去是为了自我怜悯呢,还是为了自我满足?他经常被自己的高尚和寡欲所感动,但最使他满足的,还是目睹自身的坠落。他在幻想中大胆欺侮并疯狂占有、一系列对象中没有一个是赵雅秋,他完全放开了手脚。但是,当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赵雅秋在广州干的每一件事的时候,心头无限哀伤。他深感崔永利不会放过她。

    他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他怀着一种奇妙的心理试着打听崔永利的身世,结果令人非常失望。神秘莫测的崔永利原来是酒仙桥七四电子管厂的工人,几年前因长期旷工被开除公职。他的家在亮马桥,住在花三万多块钱买的一套单元里。那是全市第-批商品住宅,试销之后便停建了。

    "就盖了一栋,在路北边。"

    咖啡馆的韩经理告诉他。

    "他爱人也是七四的,他儿于可能五岁了我见过。小崔能干,稳当,也够朋友,能混到这份儿上不容易。"

    "我还以为他蹲过大狱呢!"

    "他?哪儿能呢!泥鳅似的"

    韩经理不想说崔永利的坏话,笑一笑闭了嘴。李慧泉有些沮丧,使他格外小心的人原来只是个开除公职的货色。这个平庸的货色居然干得那么得心应手,那么心不在焉,捞钱搞女人,一切都有条不紊。

    他怎么就没有这份能耐呢?李慧泉终于明白,崔永利吸引他的恰恰是他所没有的那些东西。人家活得闲适轻松,黑事邪事干得尤如儿戏,可他却活得太累了。他是不是太把自己当个人或者太不把自己当人了呢?

    摆摊的生活越来越乏味。买货的人不多,看货的人也很少。

    摊前过往的行人带着许多故意,似乎在每一件衣物里都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阴谋,摊主们的敌意更强烈。不看货便罢,看了货而不买想不遭奚落就离去是不可能的。李慧泉把每一个在他摊前驻足的人都看做小气鬼,他不冷不热地跟他们搭话,内心充满了藐视和诅咒。把八块钱的衬衣以十五块的价卖出去,他心里除了有些幸灾乐锅之外,已经找不到丝毫怜悯。

    生活里确实有什么东西不对头。问题出在哪儿,不知道。他自己的问题在哪儿也无从知道。他夏天焦灼烦躁。秋深了,他的情绪仍旧没有着落,反而更加落魄孤寂,离枝的叶子似的。他看着街上无边的行人和无边的车辆,知道自己眼中没有多少善意,别人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别人。有谁为别人的痛苦而难过呢?

    没有。他不为在汽车站旁边拉二胡的言人难过,他不仅不往地上扔钱,他还觉得瞎子是大家难以识破的骗子手。他也不为常年在神路街扮破烂的老太太难过,老太太整天扎在拉圾堆里,本身就成了一堆垃圾,他用看垃圾的眼光看她,没有同情,甚至没有表情,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那就是极度的麻木不仁。他在别人那里得到相同的东西。有谁关心他每天早晨起床那一瞬间的复杂心情?有谁理解那些每天晚上折磨他的零乱念头?没有。他今天出车祸,明天人们就会把他忘掉。他血肉模糊的样子顶多是一件恐怖的材料和新鲜的话题,在人们嘴皮子上挂一下就消失了,人在别人眼里是无足轻重的。痛苦或死亡一旦和别人发生联系,意义就显然不一样了。人们只为自己难过。人们最关心的只有自己。爱别人是假的。人们爱的是发出这爱的自身。别的人实在算不了什么。归根结底,谁都算不了什么,包括他,包括他知道的一切伟人和凡人。

    李慧泉对自己脑子里的许多念头持怀疑态度,但仍旧让它们出圈的羊群似的纷纷地涌出来。他阻拦不住它们,也不想阻他站在东大桥冷清的货摊上,经常感到自己的脑袋成了一架运转不灵却傻劲十足的机器,像汽缸有毛病的汽车一样。不管自己和前边出了什么事,都啪啦啪啦地一直走下去。

    他觉得十字路口那个指挥交通的警察跟他的处境很相似。

    每天在那里经受无数车辆的包围,一定非常孤独。电车里的售票员、街上挥舞扫帚的清洁工、饭馆里收拾碗筷的人、未竣工的高楼上的小虫子一样的身影,谁的处境更好一些呢?

    问题无穷无尽。生活的各个角落里都晃着孤单的身影。李慧泉能在许多人的眼里发现自己。他可以想象,自己就是这个样子。所有孤独无助的人都是这个样子。面孔枯黄而没有血色,眼睛无神而无光,嘴角耷拉下去,眼角也耷拉下去,牙齿发出淡淡的青色。他在停车场见过一位犯规痛病的小伙子,小伙子抽搐一阵恢复过来的时候,脸上就是这种情景。当时他仿佛看见了自己。不知是否动了怜悯心,他觉得躺在两辆汽车之间的狭窄空地上连连抽搐的人,身上和动作里都有一种悲哀的很优美的东西。

    那似乎是对某种东西的很认真很失败的反抗,虽然不能成功,尽力的样子是可敬的。除此之外,人们还能干出什么新鲜事来呢?

    有一百个人吃冰棍就有一百种愚蠢的样子。从公共厕所里出来的人,十个男人里有五个走上便道还在系裤扣,另外五个不是裤管上沾了尿迹就是皱着眉头好像没尿干净似的。说话用喊救命的嗓门;骂人用唱歌的调子;喝酒尤如喝水;吐痰就像吐血,吐了以后频频回头看它。李慧泉站在他的三轮车后面,站在秋天温暖的阳光下,每天都有许多发现。像读一本没有意思的书、因为不得不读,所以每天都要不由自主地掀几页。他读着人的历史。也是自己的历充。但他读不出什么兴味。

    每天在他货摊前逗留的人群中,总能看到几位入了迷地掏挖鼻孔的人。有老汉、有中年妇女、有衣装只挺的小伙子,甚至有时髦非凡的女孩儿。总有人突然冒出来干这件事。

    他感到恶心得要命。小时候他也有这种习惯,是母亲一次又一次纠正他,提醒他,让他理解这是一种耻辱。他改掉了这个毛病却生出了别的毛病。站在他眼前玩鼻孔和手指的人没有他所有的毛病,他们不打架,脾气温和,他们爱人被人爱,他们没有被强劳过。他们比他优越,尽管他们嘲弄他似地在他面前很不雅观地弄着鼻孔。他的的确确恶心得要命。

    为了扫除障碍,应当用小刀豁开他们的鼻子。至于他自己,则应当重新作人、重新作人!然而,有些事情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他不能使时光倒流,也不能拉住时间让它静止不动。他能干点儿什么呢?

    有时候,他很羡慕那个浑身抽搐的人。他暗自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躺倒在地,在被动的情况下一点儿也不掺假地向生活扮扮鬼脸,开开玩笑,逗逗闷子。那可是难得的轻松。

    十月下旬的一个傍晚,在人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落了一场雨。气温比往年低,人们以为不会有雨了。它却悄悄地细如牛毛般地在秋夜里洒了下来。灯光照得到的街面和空间,许多湿润的小东西在闪光。

    李慧泉躺下以后看了会儿杂志,没关灯就睡着了。半夜听到有人敲窗户。

    "谁?"动静没有了,只听到浙浙沥沥的雨声。他把灯关掉,门又轻轻地抖动起来。他下床时顺便从床脚拎了个空酒瓶子,悄悄掀起一角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他站着呆了一会儿。外面那个人可能也在等待。

    李慧泉走回床头,点了一支烟。他很紧张,他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他想到了方叉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窗户呻吟了一下,绝望了似的。

    "泉子泉子。"

    声音微弱,但证实了他的判断。他坐着不动,等着。屋外的人不肯走,不动不语,似乎也在等。

    过了有半十小时,李慧泉无可奈何地开了门。

    没开灯,两个黑影在屋里面对面站着。

    "是你么?"

    "是我,""怎么进来的?"

    "从布帘胡同那边爬房过来的。"

    "想起什么来了?"

    "没想什么,活腻了。"

    李慧泉挪过一把椅子,方叉子摸索着坐下了。暖壶里没水。

    "你想吃点儿什么?"

    "不饿,有烟么给我一支。"

    "你在信里骗我。"

    "没骗你。"

    "那你干这种傻事!"

    "这儿也通缉我了吧?我不在乎"

    "你完蛋了。"

    "完就完,我不在乎我妈我爸他们好么?我在街上想了半天,没敢回去"

    李慧泉给他点烟,火柴照出一个十分陌生的轮廓。秀气劲儿全没了,五官在瘦削的脸上显得肿大。皮肤灰暗,好像让太阳晒坏让风吹坏了似的。过去那双精明的女里女气的眼睛呆板地看看他,迅速躲开。这双眼睛已经属于一个在绝望中磨炼过的无比冷漠的人。李慧泉也有点儿绝望了,跌坐到床上。稳住他?然后抓住机会报案?或者,干脆把他搁起来扛到派出所去?这都不难。

    只要想办,很好办。旁边有空酒瓶子,抬手就能解决问题。

    他看看表,两点半了。不会有人发现方叉子。没有蹲坑的人。

    方叉子刚脱逃那两个月,李慧泉看到过这种人。现在,人们说不定已经厌倦了。最近刘宝铁没有为这件事找过他。方叉子毕竟是没有多大危险性的逃犯,人们用不着他对待一只狼似的来对待他。他想家,闷得慌,想跑出来看看走走,就这么回事。

    李慧泉把饼干桶递给方叉子,马上就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快速的咀嚼声,桶里有水果糖、果脯和小点心。方叉子的脑袋垂在桶上,舌头、牙、食品,不知疲倦地相互磨擦起来。

    "这几个月怎么过的?"

    "在内蒙转了一段时间,后来到承德和张家口别问了,除了没杀人我什么都干过了。我是前天从宣化搭菜车进来的,在水碓子农贸市场混了两天。本来想搭去南方的菜车走算了,一辈子不回来了腿不听使唤。我琢磨,怎么也得在死以前看看我妈,我不敢回去就上你这儿来了。我栽进去没有一个朋友给我写过信,我收到哥们儿第一封信我他妈都掉眼泪了。大棒子,咱们没白交"

    "别说废话了,你打算怎么办吧?"

    "我想到南边试试能不能出去,能出去更好,出不去就找个地方玩两天,然后寻死,我没别的路了"

    "自首行不行?"

    "不,打死也不干。闷在里边除了玩儿自己,操驴的心都有,这辈子反正交代了,大不了是个死呗!"

    "你不是争取减刑来么?"

    "我想开了,自己给自己减得了!凭什么判我无期?我要不说大北窑的事他们谁能知道?我冤得慌不免得慌?"

    "我听说,你拿刀把人家弄伤了?"

    "她裤腰带是绳子的,系死了解不开,我拿刀割她裤子把肉划破了公安局的人找到她你猜她说我什么?她说我拿刀把子捅她下边,我疯了我?我死也没承认,我主动坦白还落了一个态度不好,判无期纯粹是为了赶点儿,我从第一天服刑就没服过气"

    "应该枪毙你!"

    "毙就毙,当初毙了就省心了。"

    "傻蛋!"

    "什么?"

    "我说你傻蛋!"

    方叉子愣了一下,放开饼干桶,使劲擦着嘴和下巴。没有水。

    李慧泉想起里屋窗台上还有一瓶啤酒,他走过去,开盖时砰的一声,把两十人都吓坏了。他们相互看看,又同时看看外边,好像刚刚意识到危险的处境。

    方叉子灌了几口,把瓶子递给李慧泉。瓶口上有股怪味儿,是方叉子的口臭。小子有几个月没刷牙了?过去,朋友中数方叉子衣饰打扮最讲究,他眼角没有眼屎,牙缝老是干干净净,指甲缝也白白的;夏天他脸上没有汗,因为他口接里总有干净手帕.冬天他的脸不粗糙,老是红润润的,他擦很贵的护肤霜。他用这一切吸引女孩子们的目光。如今他的嘴臭成这个样子,他自己难道嗅不出来吗?

    "让我躺一会儿行吗?困死啦"

    "你什么时候走?"

    "先让我睡一觉吧。"

    方叉子脱掉被雨打湿的外衣,爬上床,李慧泉靠着床头,把枕头塞过去。两个人盖着一条被子,警惕地听着窗外的动静。李慧泉除了拼命吸烟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脑浆凝固了,而且手脚冰凉。方叉子身上冒寒气,过一会儿就惊一下,睡得十分痛苦。

    李意泉长叹了一声。

    "你叫我怎么办?"

    方叉子翻了个身,喂了一下,嗓子里咕噜咕噜像是有个弹球在水泥地上滚。

    "你他妈叫我怎么办?"

    "就一天,哥们儿就在你这儿歇一天。你比从前胆小了。"

    "我犯不上。长个大胆子光会找死有什么用?我过得好好的,你他妈像个黄鼠狼一样钻进来,不是要我的好看吗?你说让我象你怎么办?"

    方叉子半天不说话。李慧泉觉得他有点儿害怕了,出气很急。

    "泉子,你放心,我好好睡一觉,歇过来就走。我不连累你"

    "广德,你完蛋了!"

    "我知道。"

    "你爸你妈都挺好的,你弟弟很爱学习,比你强多了"

    "我妈白头发多吗?我在青海做梦梦见她头发全白了,我难受得要命真想回去看看又怕给家里惹事,惨透啦!"

    "你还想着你妈?"

    "我也纳闷,别人想也想得不厉害,就想我妈,有的时候也想我爸活得跟小孩儿似的!实在受不了了"

    "你怕给家里惹事就不怕给我惹事?"

    "我对不住你,我这几个月找不着说话的,人家跟我打招呼我就害怕,我不找你我找谁去?"

    屋里呛人,黑暗中弥漫着烟雾。屋外的雨声不紧不慢地在小风里飘,一片冷寂。

    "你认识的人少?找小婆子们去呀!"

    "她们?前脚进去,后脚就得卖了我。这事我听得多了"

    "我也一样,广德,我也一样。"

    "随你的便吧!你是那号人么?我不知道你?你把我卖喽马上就得把自己勒死!"

    "我说的是实话。"

    "算了,算了说说别的,你混得怎么样?是不是打算结婚了,你屋子里有油漆味儿"

    "操你妈的"

    两个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聊着天。一边抽烟、一边咳嗽,说话的声音很低。窗户不知不觉白起来,李慧泉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眼睛布满血丝,说的话连自己也不明白。一种似是而非的久别重逢的感觉,使他讲起了不想对任何人讲的事情,身边是逃犯,也是朋友。但是,他还有什么别的朋友吗?没有。他宁肯向逃犯表白心迹。方叉子使他感到亲切。他们盖着一条被子,这使他想起少年时代他们亲密相处的情景。他抽的第一支烟就是方叉子为他点燃的。

    "抽吧,偷我爸爸的!香吗?"

    "香!"

    他一边咳嗽一边高兴地看着方叉子小女孩儿-样的面孔。

    他们一块儿旷课,到卧佛寺后面的山上捉鸟。他们一块儿打架,方叉子动嘴,他动手。他们是朋友。

    "活得真没意思!"

    "太没意思啦!"

    "你说怎么办?"

    "吃喝玩乐吧!"

    "我乐不起来,人早晚都要完蛋呀!"

    "你不会玩!找个女的怎么样?"

    "我不行。"

    "你试一次就知道了!"

    "不行,不行!"

    高中快毕业时,他们叼着烟卷在马路边百无聊赖地说着数不清的类似的话。他们彼此知道得很清楚,他知道方叉子喜欢跟女的粘糊,方叉子知道他喜欢在打架的时候出风头。方叉子从来都恭维他,从来没有用女人问题伤害过他的自尊心。

    方广德是他朋友。他告诉自己。他把内心的痛苦抖落出来。

    他舒服一些了么?似乎是舒服一些了。

    "他把她带到广州去了"

    "糟啦!你没戏了!你真乐蛋!"

    "他要毁了她,我就对他不客气,我想好了,宰丫头养的!"

    "没用!你真喜欢她?"

    "恩"

    "总算有人让你动心啦!干嘛不早下手?"

    "我这份德行"

    "谁德行好?你又不是下边不好使!"

    "你不懂"

    "我不懂天快亮啦,你让我闭闭眼,我快困死了。"

    "等他们从广州回来再说。"

    "没什么可说的,人家又不是搞了你老婆。为一个骚货动真的可不值,哥们儿不就栽在这上面了"

    五点钟,李慧泉把里屋单人床上的箱子和杂物搬下来,垫了几层报纸。又把窗帘门帘全部拉严,仔细察看了一下隔断小门上的门吊子。他让方叉子躲进去。

    跑步和买早点时,那些熟人的面孔使他很紧张。他头了十根油条,快走回家时才意识到不该买这么多,心怀评地狂跳起来。

    碰上罗大妈怎么办?方叉子晚上爬房时是否有人看到了?他很少撒谎,不会撒谎。他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他不想包庇罪犯。

    同时,他也不想让朋友措手不及。叉子累了,被入追怕了。他相信自己能把朋友从绝境中拉出来。

    出摊之前,他在里屋床前放了一个暖瓶和几根油条,把尿盆放在床底下。他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自己正在冒险。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偷偷到派出所去不是好办法。在方叉子信任他的时候出卖人家是不道德的,他不能做那种事,他至少应该事先打个招呼。"别出声,我中午回来。"

    方叉子困得睁不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李慧泉上了两道锁,推着三轮车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小后院。事情会怎样发展他一点儿也猜不到。

    "你来了,就怨不得我了。"

    他心里嘀咕这句话,对自己不大满意。找不到一条解救朋友的办法。解救自己的办法却一条一条地摆在眼前。

    中午他买了牛肉、驴肉、扒鸡等熟食,还买了酒和包子。方叉子仍在睡,没有一点儿危险感。他的内衣和皮鞋都很新,可能是偷的。他还干了什么其它坏事呢?

    李慧泉站在床头,默默地看着他。流窜了那么长时间,头发却好好的。只要口袋里有钱,他准保先进理发馆。本性难移。出了理发馆准保不是先找吃的,而是先搞女人。他除了杀人没干什么都干了。那么,都干了什么呢?

    一旦被抓住,他会不会叫人毙掉?窝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为他指一条出路,把他推上去。李慧泉叫醒了方叉子。他觉得脊梁上潮乎乎的,出汗了。问题也许没那么严重。

    方叉子吃得很慢,眼睛盯着食品。

    "下午跟我去怎么徉?"

    "去哪儿?"

    "别装傻。要么你自己去。"

    "你也逼我?"

    "你妈给我递过话,她让我这么办的。"

    "让我想想。"

    方叉子用指甲挑牙缝里的牛肉丝,样子很恼火。李慧泉递给他一根火柴。

    "我自己蹦到网里来了。"

    "不是那么回事。"

    "你知道我找你干吗?"

    "让人追急了。"

    "我想跟你要钱、你不是挣了一点儿钱么?不给钱也行,给买一张去昆明的火车票我就知足了。

    我不会偷不会抢,我在内蒙给人家打过一个月牧草你知道么?

    你别那样儿看我到云南出不去就在当地凑合混混,我还不想死呢!"

    "你离死不远了。"

    "除非大棒子你卖了我!"

    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

    吃了饭,方叉子又躺下了。他还没有恢复体力,眼皮子老像睁不开似的。李慧泉在外屋翻抽屉,声音弄得很响。他从来没有这么胆怯过。他可能正在做一生中另一件最蠢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变了调。

    "往南走,你有把握吗?"

    "想试试。"

    "你想好了么?"

    "晚上再商量,让我睡"

    "我锁门了?"

    "锁吧。"

    "别弄出声音,小心点儿"

    他觉得是另一个人在跟方叉子说话。他听不懂,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干什么。他昏昏沉沉地假着三轮车奔了东大桥。他记得离开屋子的时候,方叉子面朝墙呼吸均匀地躺着,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没有生意。他连摊棚都没搭,坐在折叠椅上,脚蹬住三轮车的胶轮子。他想起了刘宝铁。片警考上了政法学院的大专班,半脱产。不知为什么没有上成。罗大妈说,片警泡了一个礼拜病假刘宝铁八成让头儿给治了,如果方叉子的事漏出去。管片出了问题,他会得到什么下场呢?处分?想象不出什么入会为刘宝铁倒霉而高兴,但可以想象片警的未婚妻暴跳如雷的样子。罗大妈也将遇到麻烦。但最大的麻烦出在自己身上,不论对不起谁,他首先对不起的是自己。夜里、早晨、上午,他错过了一次又-次机会。他图什么呢?他喜欢这种为朋友承担危险的可怕处境吗?

    李慧泉觉得脑子有点儿糊涂,隐隐约约感到事情已经来不及了。他感到异常空虚。他竭力让自己用一种愉快的心情去注视街上来来往往的东西,看到的却是一堆一堆的彩色斑点儿。西斜的太阳懒洋洋地照着他,光线十分柔和。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拖到天黑才回家。开了锁,拉开电灯。没有什么异常。走时故意开了一半的抽屉已经被关紧,里屋的窗户也从外面推严了。床上的被子叠得很规矩,能叠成这样除了军人就是犯入。鸡骨头搓进簸箕,暖水瓶也放回原处,只有尿盆还在床底下。

    李慧泉拉开那个抽屉。存折少了一个。一张八百的活期。另外一张没动。他没想到,他留了一手,大数的藏在别处。现在他为自己留了一手感到不好意思,他不知道哪件事情更让他感到意外。他暗示过方叉子么?方叉子是怕他告密还是明白了他的暗示?他真的暗示过什么吗?他走时拉开半个抽屉,故意将存折露在外边,是为了逃避责任吧?他是逃避不了的。朋友在感谢他李慧泉在桌子上看到一张写着铅笔字的废报纸。字歪歪扭扭地排列在标题的空白处。写得很认真。

    我拿了八百,拿两本书路上看。抽空告诉我妈我回来过,我走了不回来了。对不住,我怕出事,我知道你的好心,忘不了你。

    你当然忘不了我,我是个大笨蛋!李慧泉拿着报纸发呆。方叉子从后院往外走时没人看到他吧?

    他取钱顺利吗?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亲自取钱、买票,把他送上南下的火车呢?他害怕。他知道自己害怕。

    我的存折让人偷了。此外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遇到。

    李慧泉站在屋里自己安慰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曾暗示过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能摆脱出来。结果他发现,自己陷得反而更深,方叉子的处境比过去更加危险。这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了。

    他端着尿盆出去,把尿悄悄倒在墙根的出水口,方叉子的体臭轰一下钻满了鼻孔。他感到欣慰的是,方叉子不好意思、觉得对不起他了。他帮他收拾了屋子,王八蛋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帮他收拾了屋子。

    他的朋友是个爱干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