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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濡湿的身体贴到了一起,相互温暖着。他抱着她观望海潮,她抱着他倾听他的心跳,感受他身体的热量。她不在乎大海,也不在平打雷闪电,她只在乎他半个小时后,他们如两只落汤鸡在大街上走着,脸上充满了愉悦的笑容。这时候太阳又出来了,街两旁的树木绿茵茵的,一颗颗的雨珠在他们眼里往下滴落,大街和一幢幢楼房被逝去的台风和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的了。这就是珠海,中国最南边的一座美丽的城市。他们回到了大酒店,在外国客人和旅客的注视下湿淋淋地钻进电梯,然后两人出来,走进房间,相视一笑,将身上的湿衣裤脱下来扔在沙发上,抱着一并进了浴室。这对成熟的男女洗完澡便沉醉在双方的肌肤上,品尝着爱情的甜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船载着孤独的她向一片岛屿漂去,这只是一只方舟,既没有舵,也没有桨,只有她——孤身一人的她。这只舟漂到了一个岛上,岛上什么都没有,有的是一个一个的礁石,还有一只孤独的山羊,它很瘦,举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高兴地瞧着她。她四处张望,她看见遍地的鲜花变成了枯草,轻柔的海风变成了狂风暴雨。她哭了,山羊紧偎着她,咩咩咩地叫着他把她亲醒了。他说她在叫嚷,他吻她的脸,她醒了。她说:"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她向他描述了这个梦。他听完后安慰她说:"梦是反的。"
但他脸上露出了阴郁,他把握不住她的命运。他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有一个丈夫,尽管她提出要跟丈夫离婚,但目前婚姻还存在于他俩之间。他想了想担心地说:"你丈夫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对我怎么样我也不怕。"她说,"我恨死他了,他把我的青春都霸占了。"
"我怕我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他说。
她看出他脸上有忧虑。她说:"你不要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他们又拥到了一起,他抚摸着她的胳膊和腰身,她抚摸着他的肩头和他的鼻子,他的鼻子上长了一个小小的红疙瘩,她笑他是红鼻子。他说那只是一个疙瘩,过两天就会好,她说她知道。然后他的手在她大腿内侧探着,像一只探测器在她那里寻找石油一样,他的行为刺激了她的性欲,于是他们又跌入了爱河两人在爱河里翻滚,犹如两条河豚在爱河里戏耍,她表达她的爱说"我好爱你的",他也说"我也好爱你的"做完爱,两人都觉得有点累,两人身上全汗水淋淋的,她笑了,"我好幸福的。"她瞧着躺在一旁的他说。
两人躺了会儿,便起床穿衣服。她对着镜子化了点淡妆,他看着镜子里她的脸蛋,她的脸蛋被爱情滋润得很漂亮。她用眼线笔描绘眼睑时,他高兴地说:"你很美丽。"
她反转身来,捧着他的脸亲了下。
他们走出房间,走出宾馆,他们到一家湘菜馆去吃晚饭。天上一派晚霞,一朵一朵红云在上苍游荡着。她看到了一只鹰,那只鹰在高空上缓缓翱翔着,她觉得这就是常常在她脑海里飞翔的那只鹰。她高兴道:"鹰,你看,飞得好高好高埃"他也举头看,"是一只鹰。"
"这只鹰是为我而飞。"她对他说。
他瞥她一眼,海风刮来,吹打着他们昂起的脸,这是两张孩子般愉快的脸儿他们在珠海玩了整整十天。这座城市只够游客玩三天,城市不大,人口也不多,然而他们把每一处地方都玩到了。他们就宛如两只真正的梅花鹿在那座干净漂亮的城市里漫步,在度假村、在珠海公园、在海滨游泳场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和倩影,海照了十卷美国柯达胶卷,以致再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让这两只梅花鹿留影了,并且也厌烦起照相来了。邓瑛还在国际大酒店那装修漂亮的餐厅一隅度过了她美丽的四十岁生日。她要了八个精美的菜,其中有一对价钱昂贵的龙虾,他觉得她疯了,太铺张浪费了。他反对地叫道;"你太浪费了,吃不完的。"
"没关系。"她说,一笑,那是一种非常甜美的笑容,"今天是我四十岁生日。"
他"哦"了一声,明白了她所为。"那应该应该,"他望着她,"你应该告诉我,我好送你一点礼物。"
"什么都不要你送。四十岁,人生所剩的已经没什么了。"
"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岁。"他认真的形容说。
"我很高兴,"她端起酒杯,杯里荡漾着褐红色的马爹利酒,"来,碰一下。"
大力端起了玻璃酒杯,两人轻轻碰了下杯,各自抿了口酒。大力说:"我说老实话,我已经爱上你了。"
她脸上掠过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他的心里甚至有点凉。她早就爱上他了,爱已经彻底俘虏了她,就像蛛网逮住了一只小飞蛾一样。她在神圣的爱情面前,仅仅就是一只小飞蛾而已。爱,在她这只小飞蛾身上已存在很久了,犹如酒埋在地窖里已经很久了一样,它一旦开启,势必是清醇和香气四溢的,甚至是疯狂的。然而,大力忽然这么说,这反而让她觉得有几分虚幻,仿佛只是一个飘忽的黑影,不是她希望达到的那个高度。事实上,她心里感到那个高度只有她才能达到,他不会达到,因为她比他温情比他更热爱生活,而他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告诉他说:"我更爱你,你像老虎叼走了一只梅花鹿一样把我的心叼走了。"
他看着这个漂亮的中年女人,"我也很爱你。"
她说:"四十年来,没有人能够拿走我的心,我父亲母亲、我丈夫都没有拿走我的心。心怎么能够拿走?但你拿走了,你像一片海潮漫过来,把我淹没了。我变傻了。"
"不,这只能证明你敢爱。"他说。
生日蛋糕端上来后,一些人就觑着他俩,他们看着这一对年轻人。桌上一桌的菜,可是吃饭的就是他俩,而且还是过生日。他们瞧着男人在蛋糕的奶油上插了四支红蜡烛,嚓地按燃打火机将蜡烛点燃,女人噗地一口气将蜡烛吹灭,男人一笑,切下一块蛋糕捧送到女人手上,自己也切下一块,吃起来。他们并没将这桌酒菜吃掉多少,随后他俩相视一笑,男人将那只生日蛋糕包扎好,拿在手上,两人便离开了餐桌两人是坐飞机回来的,飞机到达长沙机场时是八点四十五分,走出机场已是九点多钟了。两人上了一辆红色夏利的士,的士载着他俩上了高速公路,朝市区飞驶而去。的士驶下高速公路后,一片灯火便呈现在他们眼里,这是他们眼熟的灯火,这片地方叫做五家岭。也许在一百年前,这个地方只住着五户人家,所以叫做五家岭吧,现在这一带是一幢幢高楼,住着几万户人。汽车驶上芙蓉路,在芙蓉路上奔驰着,朝劳动路奔去,很快就要到邓瑛家了。大半个月来,两人天天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洗澡也在一起,整个就像两只戏耍的猫儿。这会儿离别已在眼前了。她得回家拿她的东西——支票、存单、私章什么的都锁在了保险柜里呢,她得同田胜谈离婚的事。她知道这里面有一场斗争,但她的大脑里已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的士快驶到她住的那幢楼前了,她看见了家里有灯光,她感到反胃,同时心里也没有了底,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她说:"他在屋里。"
他看见了她家的窗子里透出了灯光,他没吭声。她又说:"你敢和我一起上楼吗?"
他毫不犹豫的神气说:"这有什么不敢!"
"我还是一个人回去。"她说,"我怕他伤害你。"
"无所谓。"他不怕的样子道。
的士在楼前停下,邓瑛下车,随手提出了一只行李包。的士开走时,大力对她做了个再见的动作,她说:"我明天打你的拷机,明天见。"
的士开走,她看着的士驶离了自己的视线,她提着包上楼了。
她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了客厅里有说话的声音,是女人的笑声。她掏出钥匙,开门,客厅里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一并映入她眼帘,他们都反过头来瞧她,好像她是过年时敲门送"福"帖的陌生女人。电视机打开着,影碟机也开了,放着邓丽君的演唱碟。茶几上立着一瓶五粮液和三只白酒杯,还有牛肉干、香酥果和辣香干。现在他们都看着她,丈夫看着她,那张尖脸上对她归来充满了好奇;那个当过小学教师的小张和用刀子捅过人的小肖也折过头来看着她,他们的眼睛也同她丈夫的一样亮闪闪的;两个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女人——都用一种不安的神色看着她。她进来了,小张和小肖异口同声地叫她:"邓姐。"那声音是有巴结色彩的。邓丽君在荧光屏上情意绵绵地唱着歌,歌声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飘扬。她高傲地瞥他们一眼,径直走进书房,关了门。她听见田胜用恼怒的口气对他们说:"这个骚婊子回来了。"
田胜推开了书房门,客厅里仍然飘扬着邓丽君的歌声,他的朋友仍然在客厅里坐着。他把门推得大敞,他好像在他的朋友中没有秘密一样。他说:"你这一向到哪里去了?"
她厌恶他透了。他提高了点声音:"我问话,你是聋子哎?"他的拳头捏了起来。她瞥了他的拳头一眼,他就像一只准备咬人的瘦猴子,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把脸扭开了。他又凶凶地强调:"你莫要我打人就是的!"
"到深圳到珠海去了,又怎么样?"她回转头来盯着他说。
他的手挥了过去,拳头变成了巴掌,啪,她的脸一摔,她感到她的眼睛冒了下金花。小张和小肖走进来,把发怒的田胜拉开了,小张说:"田哥四哥,你怎么这大的脾气?"
小肖指责田胜:"邓姐回来了,你还打人!这就是你不对了。"
"我要打死她,我要打死她,"他大声叫道,"下得地!这个臭鳖,不打不晓得厉害。她还在我面前做错样子!有本事,你这臭婊子就莫回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一堆烂肉,一堆死猪肉!"他又冲上去,打了她右边脸上一个耳光,还踢了她的当面骨一脚,这一脚把她踢得很疼。他当然又被拉开了,小肖和小张一人拖着他一只手,把一口痞话和一脸怒气的田胜拉出了书房。接着,小张走进来,瞅着她,说:"邓姐,你和田哥怎么回事罗?"
她的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有无数只蜜蜂蜇着她的脸。她的小腿也疼得钻心,犹如一只狗咬着它不松口一样。她说:"你走开好不好?"她望都不愿意望他,她想她应该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些人。小张退出去后,她这才摸挨了两耳光的脸,她看见镜子里她的脸上有好几个手指樱她将裤管捋起,小腿的当面骨上有一块红肿了,手一接触就疼。
半个小时后,她走出书房,那两个女人已走了,小张和小肖还在,他们坐在沙发上小声说着话,电视机还开着。他们看见她出来就不说话了。她走进卧室,保险柜在卧室里,她把门关了。开保险柜的钥匙一直是放在席梦思床的垫子下的,伸手就可以摸到,但这会儿开保险柜的钥匙已不在这儿了。她把席梦思垫提起来,低下头看,仍不见保险柜钥匙。她相信田胜把它藏起来了。她开始在房间里找,这里翻那里看,田胜像一只野猪一般冲进来,硬生生地盯着她问:"你找什么?"
她不回答他,继续找。他猜到了她找的东酉,"你是找保险柜钥匙?你怕我不晓得!"他冷笑着说,"你别找了,我老实告诉你,在老子身上。"
她不找了。
"你还玩得过我?我玩了你二十年,我还不晓得你!"丈夫阴笑着说,那笑容就同老鼠在笑一样,令她反胃。
她转过身走到窗前,她感到吃惊,窗台的那盆去年枯死了的蔷薇花长出了新枝,春雨浇灌了它,让它复活了。枯枝还在,已干瘪了,但是从土里又长出了一枝生机勃勃的新枝,已缠到了刷着防锈漆的护窗栏上。她看窗外,一切如旧,一首张学友唱的祝福从对面那栋楼房的某家窗口里飘过来:"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她的眼泪水猛然就涌上了眼眶,她觉得她要哭了邓瑛被田胜锁在了家里,他不让她出门,把她的钥匙拿走,把她反锁在家里,她的包她的手机都被田胜拿走了。她成了一个被丈夫囚禁的女人。田胜拿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的那一套管制她。她的父亲在一九六七年时曾被造反派囚禁在一间黑屋子里,每天都让她去送饭,她那时十一岁,长着两只惊恐且忧郁的大眼睛,留着两根羊角辫。她现在还能看见她小时候的模样,还能看见她父亲和她奶奶的模样。她小时候,她父亲特别宠她,相信她长大了会比弟弟有出息。她始终记得父亲对她说的那句话,那句话是对她进行很好的赞美,父亲说:"爸爸发现你是个肯动脑筋的姑娘。"她始终记得这句话,父亲生前总是对她说这句话,每当她被数学题难倒,但经过一番思考又终于做出来了时,父亲就用这句话赞美她。现在想到父亲对她的赞美,她深深地觉得温馨。爸爸,我要怎么做呢?她问已死去多年的父亲。当然父亲不可能回答她,只有大脑才能回答她,大脑是另一个她。大脑对她说,问题发生了总会解决。她看着镜子里的脸蛋,左边脸上还存在着三个手指印,就好像三条鞭痕,清晰地展现在她左脸上。左脸上本来有四个手指印,有一个短一公分的手指印这两天一点点地消退了。右脸上原来也有两个红红的手指印,但它们的生命力不强,已隐匿了。她觉得自己这张脸面对什么人都是一种痛苦,因为任何人一看就明白这是一个巴掌创造的"业绩",她不愿意将这张脸给任何人看。她期待着一切都赶快结束,她甚至盼望田胜出门时被汽车撞死。
在她期待什么和盼望什么的同时,大力正无所事事地躺在铺上睡觉,像一只懒猫那样蜷缩着,睡得呼呼的。随后他醒了,眼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只小蜘蛛正在爬来爬去,他正在想是让它爬还是把它打死,挂在壁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陌生且粗野的声音说:"你是大力不?"
他一愣,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你是谁?"
"我找大力。"
"我是大力。"大力提高声音说。
"你是大力?你这个杂种想死了是罢?你玩老子的老婆,你在屋里等着,老子要砍掉你两只手!"对方说,"你把老子的老婆骗到哪里去玩了,你自己讲罗!"
大力如五雷轰顶,木了。他在听筒里听见电话那头的另一个男人说:"跟他罗嗦这些空话做什么,就告诉他,今天晚上我们要捅死他,要他在屋里等着。"
邓瑛的老公粗声说:"你是不晓得黑道的厉害。你是没遇见过黑道上的人,今天我就要让你遇见,你自己把两只手洗干净,你玩老子的老婆,今天晚上就要砍了你两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