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彼得·梅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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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点时他们在大厅集合,露西身穿她最漂亮的黑洋装,安德烈由于打着领带而有即将窒息的感觉,塞鲁斯则穿着印有威尔斯王子方格图案的纨持弟子装。他迅速而彬彬有礼地握住露西的手,弯下腰。“你令人销魂,亲爱的。肯定是巴黎最美的女子。”

    露西的脸红起来,然后感觉到,站在塞鲁斯背后的门懂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她对他微笑,立即听到连珠炮似的法语:一辆计程车刚送客人到饭店来。现在是空的,等着要载客。如果她需要,他将很荣幸地为小姐保留。从他那茫然的神情看来,他最想保留的可能是小姐本人。困惑的露西转向站在一旁的安德烈,后者的脸上挂着半个微笑。“他说什么?”

    “他说他认识许多女人,不过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他想要带你回家去见他老妈。”

    计程车载着他们行驶于圣杰曼大道上,开过协和桥时,露西屏住气息欣赏着塞纳河,是一条黑色的大缎带,绣过数条桥的光彩夺目。安德烈凝视她的脸庞。“我要他们为你打开所有的灯光,露露。右手边是杜伊勒利花园,正前方是协和广场。胜过星期一早晨的西百老汇雨景,不是吗?”

    露西缓缓地点头,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周遭的超凡美景:打着聚光灯的建筑物、匀称精确的树线、落于大石墙上的雕像浓影。她没有说话,震慑于她的第一眼巴黎夜景。司机先生显然没心情分享观光的乐趣。他猛然加速开出皇家路,一股脑儿抛人玛德琳广场,出奇制胜地抢过一位大吃一惊的机车骑士,对臭骂声充耳不闻,然后发出胜利的咕喀声,把车子停靠到路边。他们又完成了另一趟没有丧失性命的危险之旅。在检查他的小费,发现还足够之后,他嘟饿了一声“用餐愉快”然后便冲回车里,把他们三位留在餐厅门口的人行道上。入口处稍带戏院的风味,明星的名字——大厨阿林-山多伦——写在门上的演员表上,就在餐厅的头衔之下。

    “卢加斯一卡敦”这个名字的起源要回溯到十八世纪,当时一个叫做劳勃-卢加斯的英国人开了一家“英国人饭馆”提供缺乏美食学的巴黎人冷盘肉和蒸布丁。这两种不可能结合的菜色赢得了当地老里的芳心,大受欢迎,以至于在卢加斯死后,他的名声还是继续流传着。这家餐厅在一百三十年后易主时,新老板将它命名为“卢加斯饭馆。”生意持续兴隆。本世纪初,场址接受了“新艺术”潮流的洗礼,到了一九二五年,由另一位老板承购,他名叫法兰西斯-卡敦。

    今日的内部装演其实跟九十年前看起来没多大的差别:线条流畅的枫木、被悬木及青铜,镜子和饰有雕花的护墙板,一簇簇颜色亮丽的鲜花,米黄色某单”后面的轻声细语,整个地方弥漫着奢华、欢欣的气氛。

    塞鲁斯以双手互相摩擦,然后深深吸入一股愉快的气息,仿佛他吞人的是特别浓纯的氧气“我觉得我身上应该穿着佛诺克大衣,头上戴着大礼帽。”他一边说,一边打量四周。“有没有看到我们的人。”

    大部分的餐桌都坐着服装整洁、色彩单调的生意人,而且是这类昂贵乏味餐厅的主流顾客。有几位女士突显于簇簇暗淡的西装之中;其中几个戴着耀眼的珠宝以及涂着足以与这匹配的浓妆,其他人们则穿着特别订做的制服,显出她们是国际企业管理阶层的生力军。餐厅另外一头的角落里,有个孤零零的身影,埋首于菜单中,他那蓬乱的后脑勺反映在他背后的镶镜护墙板上。

    传者带他们到这张桌子,法兰岑的目光越过眼镜顶端朝上瞧,那蓝色的圆眼镜摄人了安德烈和塞鲁斯,在看到露西之后,睁大开来。他有点困难地起身,轮流向他们每一个伸出一只手时,他的上半身就伏在餐桌上方。他的个子高大,由于穿着看起来厚到足以防弹的棕色灯芯绒西装,因此显得更加魁梧了。顶扣没扣的格子衬衫,因为打着一条起皱的黄色毛织领带,而染有少许的正式味道。

    他的头很大,顶着一片四面八方冒出的粗浓花白头发,下面是高耸的额头、长而直的鼻子,以及细心修剪过的人字胡。他说话时所用的英语,就一个荷兰.人来说,几乎太完美了,仿佛在幼儿园便开始学习了。

    “我看起来很惊讶吗?”他说。“你们必须原谅我。我以为只有派因先生。”:他把菜单阅上,亲切地对其他人点头。“‘所以今天晚上只是大家认识认识,对吧?”

    “也许我们也可以办点正事,”塞鲁斯说道。“沃科小姐和凯利先生都是我的同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很谨慎。”

    原本在调整桌旁冰桶位置的服务生,抽出一个滴着水的酒瓶,直到标签显露为止。法兰岑转过去仔细地读它,点点头,对塞鲁斯微笑。“招牌香按,”他说。“我相信你会喜欢。味道非常的好。”在他们暂停说话时,传来投出软木塞的响声,不会比忽然吐一口气的声音大多少,接下来是气泡自玻璃杯升起的耳语。

    塞鲁斯靠过桌面,低声说话。“我们先说好,今天晚上我付账。我坚持。”

    荷兰人以手指抚摸玻璃杯脚,似乎是在考虑此一提议。这是好的开始,他暗忖:一点都不像那个吝啬的小混蛋霍尔兹,把每分钱都拿来当谈判的筹码。他的头微微一倾,说道“真是慷慨。可以看得出来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我的朋友。”

    塞鲁斯看着二桌子人,举起酒杯。“敬艺术。”他说。

    “敬生意,”法兰岑说道。“不过肚子要先填饱,0嗯?”

    膝盖在桌下互相碰触的露西和安德烈,在这两个前辈礼尚往来的同时,他们俩正分享着一份菜单,安德烈轻声翻译着菜名,露西一副听得出神的模样。旁观者可能会以为他们正在讨论婚姻。实际上,安德烈正试图要把bigorne。x解释清楚。

    “这是玉黍螺,露露。你知道的——玉黍螺。海里来的。”b

    “一种鱼吗?一种螃蟹?”

    “不尽然,不是。跟蜗牛比较像。”

    露西不禁打起哆佩。“那么risdeve。又是什么?”

    “很好吃,不过我不认为你会想要知道。”

    “这么糟?”

    “这么糟。”

    “好吧。我的运气应该很好才对。介绍一下?cuiss-esdegrenoullleo

    “美味极了。就像最嫩的鸡肉。”

    “不过不是鸡?”

    “不是。是青蛙的大腿。”

    “噢”

    法兰岑把某单放下,看着露西。“如果我可以给点建议,”他说。“这里有一道你在法国其他地方,甚至全世界都吃不到的菜肴:canardapiciou。这份食谱可以回溯到两千年以前的罗马人。”他停下来喝口香按。“是鸭子,不过独一无二,裹着蜂蜜和香料烤,一只狂喜的鸭子。你下半辈子会永远记得它的美味。”他把手举到嘴唇,以手指比出花束的形状,大声地吻着它们。“你会告诉你的孙子这只鸭的故事。”

    露西对着三张看着她的脸咧嘴而笑。“你猜怎么着?”她说。“我想要吃鸭子。”

    等到服务生过来接受他们的点菜时,法兰岑已经担负起为每一个人安排茶色的责任,此一任务他以极大的热情与充分的知识执行。当他和服务生及斟酒传者为食谱搭配美酒时,他们的桌子变成餐厅里面最有生气的一张,点菜结束之后,安德烈向法兰岑指出这个事实。

    “很简单,”荷兰人说道。“大部分的人都是因为错误的理由来这样的餐厅吃饭的。他们到这里是要向别人炫耀他们花得起几千法朗吃晚餐。由于他们把钱看得很神圣,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就仿佛他们是在教堂里。”他双手合十,抬头望向天花板,宛如年长的天使。“缺乏笑声,葡萄酒不够多,也没什么胃口。这样子对服务生,对斟酒传者来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将食物和葡萄酒端给把价格看得比品味重要的人,你说还会有乐趣可言吗?呸!”他把酒一饮而尽,眨眼示意服务生再倒。

    “不过我们,我们不一样。我们来这里是要吃饭,喝酒,享受。我们兴致勃勃。我们信仰‘食物之乐’,我们是大厨的观众。这会受到在这里的员工欣赏。现在,他们已发现我们和他们是同路人了。等这顿饭吃完,他们还会买酒请我们喝。”

    法兰岑的态度极具感染力,再加上美味的勃员绪和波尔多葡萄酒伴随着巴黎最精致的烹调,他机四个人很快便培养出倾心的同志情谊。塞鲁斯耐心等候,留意着葡萄酒,他们三人一块在法兰岑身上下工夫,等待适当的机会谈起他们会面的目的。

    结果是在他们用完主菜正在休息之际,法兰岑自己把它提出来的。

    “鸭子这道菜让我很希望每天晚上能在这里用清。”他一边说,一边以餐巾轻拭他的人字胡。当他继续说下去时,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大声地沉思着。“永久有效的订位,每晚同一张桌子,葡萄酒已经冰镇在水桶里,服务生知道我的喜好,大厨不时跑出来探望我。如果能这样,那该有多好。”他小心地把餐巾塞回衬衫领子,将它抚平,然后以一个已经下决定的男人的神情,将身体靠向塞鲁斯。“由于我有这么大的野心,所以我需要工作。你想要什么?我和在纽约的朋友谈话时,他并没有给我任何的细节。告诉我。”

    长久以来饱尝艺术界柔弱的敏感及无所不在的自我的塞鲁斯,开始谨慎地摸索,一心要向荷兰人保证,他的艺术家身分会受到彻底的尊重。法兰岑微笑地摇摇头,举起一只手

    “我的朋友,”他说。“你并不是在跟毕卡索讲话。”我是个拿画笔的生意人。”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塞鲁斯说道。“既然是如此,那我就有话直说了。我要塞尚的画。”

    法兰岑的眉毛扬起。“真是不寻常。从九二年到现在我都没有做他。现在,今年,我已经完成我的第二幅,在这边你还要一幅。可见得这位老兄真是当红炸子鸡。事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

    在塞鲁斯有机会回答之前,服务生过来问他们吃什么甜点,法兰岑马上分了心。“翻到某单的最后面,”他说。“你们一定要试试看。”在其他人遵循他的指导的同时,法兰岑继续说下去:“传统上,你会在吃干酪时喝红酒,不过看看这个——──‘卡门贝干酪配苹果白兰地’、‘伊波干酪配勃员第酒酿’、‘老母羊干酪配西班牙雪莉’。这些搭配实在太传神了。想象力相当丰富!研究得很透彻法兰岑一面摇头,一面盯着某单上三十种不同的干酪,每一种都有特地挑选搭配的饮料。过了会儿,他才交出菜单,回到塞尚这个主题。

    “我非常敬佩他,”他说“不只是他的画作而已。能不能帮我把酒瓶传过来,然后我要说我最喜欢的塞尚的故事给你们听。”他把剩下的波尔多倒出,举起酒杯对着光线,一叹,噪一口。“跟许多画家一样,他在世时往往得不到别人的赏识,而且还被只配帮他洗画笔的人批评。这件事发生在艾克斯市,我很确定你们i知道“就美术而言,这个城市并不全然是全球的首府。总之,那边举行了塞尚的画展一一则很往常一样,当地有很多画评家莅临——塞尚本人发现自己站在某个画评家的后面,这个人正滔滔不绝地评论其中一幅画,而且越说越离谱,然后,在听到一句尤其无知的评语之后,塞尚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拍拍画评家的肩膀。对方转过身来。‘先生,’塞尚说道,‘你在放屁。’回应当然是哑口无言,对吧?我真希望能看到他的表情。啊,干酪来了。”

    一等他们结束用餐,塞鲁斯便运用结合他一大杯白兰地的手腕,设法将越来越快活的荷兰人导回正题。他们同意早上带着清醒的头脑,到法兰岑画室解决细部问题。法兰岑说,事情做完之后,他们也许会想要吃顿清淡的小午餐,来庆祝新建立的关系;他晓得到哪边用餐。在此同时,他匆匆写下他在圣裴瑞街的住址,还加上可以打开建筑物大门的密码。塞鲁斯则以蒙大林饭店的号码回报。

    他们是最后离开餐厅的客人,由三个服务生、斟酒传者和侍者总管所组成的仪队向他们道晚安。这是一顿令人惊叹的饭局,他们送荷兰人坐上计程车时,塞鲁斯觉得这顿饭已经彻底达成了他原先所预期的成果。今晚他们成为朋友。明天,只要一点点的运气,就可以让他们变成共犯。

    他们搭车回饭店,因为喝酒而感到暖烘烘,也由于时差而觉得昏沉沉。眼皮半闭的露西,把圣杰曼大道的灯光看成一片股俄,而且觉得自己的头不断地往前点。“安德烈?我们原来是要到那座桥散步吗?可不可以明天再去?”没有回答。“安德烈?”无回应。“塞鲁斯?”

    她在后视镜逮到计程车司机的眼睛在偷脑他们。“哦,”他说。“全睡着了。很好。”

    法兰岑进人自己的公寓,熟悉的油画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穿透他头里的酒气。他穿过用来作为画室的大房间,霍尔兹。他凝视着渗滤式咖啡壶,旧恨一古脑儿浮上心头:霍尔兹贪婪、霸道、卑鄙、不可信任;不过,悲哀的是,他却是法兰岑主要的收入来源“而他们两个都了解此一事实。要是替这位有教养的新顾客所做的工作,能够带进来其他财源,那将是多么情人的事情啊。或许明天他会把两帧即将打包送走的油画,送给派因看。真假画作并排,好让这位画商欣赏他巧妙的手艺。

    端着一杯咖啡和肯定是当天最后一份白兰地,法兰岑在破旧的皮制扶手椅上坐下来,手正在口袋里摸索雪茄,此时电话响起,而且响个不停。他告诉自己,有一天,甚至明天,他要买台答录机;他踉跄地走过房间,拿起话筒。

    “法兰岑?我是霍尔兹。我相信你和派因先生的晚餐吃得很愉快。”

    法兰岑打了个哈欠。霍尔兹总是这副德性。从第一次接触,到颜料干掉,他就一直咬着你不放——核对、嘈叨、确定他该分到的那一杯羹。“没错。他这个人很够意思。”

    “他想要什么?”

    “塞尚的画。”

    “老天,我知道他要塞尚的画。我打给你之前,威里耶早就告诉我了。哪一幅?”’

    “我还不清楚。”

    霍尔兹咕嗜一声。画作会关系到赝品的价格。他们竟然花了整个晚上吃饭,却没有讨论到工作?他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好听一些。“你什么时候才会弄清楚?”

    “明天。他们十点来画室,然后我们会——”

    “他们?他们是谁?我以为只有派因一个人。”

    “澳,不是。他带了另外两个人——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女孩。”

    霍尔兹警觉起来,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名字——他们的名字?”

    “男的叫凯利,安德烈-凯利。女的叫露西,不记得她姓什么。”

    霍尔兹没有说话,只听到他用力呼吸的声音。

    “霍尔兹?你还在吗?”

    “你必须出去,带着画走。今天晚上。现在。”

    “为什么?我不懂。”

    霍尔兹吸了一口气。他开口时、他的语气就像一个人不耐烦地跟某个顽固的小孩子理论。“带着你的画去住旅馆。在柜台登记之后,马上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会守在电话旁边。听清楚了吗?”

    法兰岑脑瞄手表。“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拜托,这件事很严重。照我的话去做。马上。”

    法兰岑望着手中挂断的话筒,耸耸肩。他有一点不想理会这通电话,上床睡觉去,不过职业上的谨慎战胜了他。不管霍尔兹为人如何,他绝不是容易惊慌的人。而且他说很严重。法兰岑放下话筒,走向藏着那两幅画的地方。

    霍尔兹坐在画房里,套着一只黑色鹿皮潘普鞋的小脚,不安地敲打着欧布桑地毯。这个天杀的摄影师。他究竟在巴黎搞什么鬼?他应该在香港才对。

    “甜心?”卡米技站在门口,衣服上挂着银色的管状珠子,由于脸庞化着她最认真的晚妆而颇具戏剧效果,看起来她已把自己准备好参加当天的慈善晚会。“甜心?我们快迟到了。”

    “进来,把门关上。我们哪儿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