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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又再度呈现混乱状态,好像窃贼又光顾了一次。外盒、内盒、一捆捆被撕破的泡泡塑胶皮、各式各样的聚苯乙烯塑料——模子、方块、模型,还有跟着每一阵微风起舞的无数飘浮碎片:地板上呈现了美国人热爱过度包装的最佳物证。
相反地,房间另一端那张长工作台上,一切都摆得井然有序。相机、镜头、闪光灯、底片,以及滤光镜,全排成一排,等着被收入深蓝色尼龙袋的衬垫隔间里,这是一幅令人舒服的影象。丧失了他这一行的工具,安德烈会产生脆弱感,就仿佛他的视力和专业技巧也跟着他的器材被偷走了。不过现在,他用手指抚摸着按钮和浪花边,以及聆听着镜头插入外壳的卡陷声,他觉得心情好了起来,信心也恢复了。也许在完成英国的任务之后,他可以溜回巴黎几天,看看能否在法国的杂志社找个差事做做。在法国南部待一个礼拜左右,为“南方”工作,将能赶走这几天的晦气。他拿起“尼康”相机。这个牌子并非他的老朋友,但他喜欢那重量以及机体形状握在手中的感觉。将它拿到窗边,他眯着眼睛透过观景窗,看着外头傍晚的镶嵌阴影,灯光开始一盏盏的亮了起来。去你妈的dq,去你妈的卡米拉。没有他们,他照样能够活下去。
电话只响了两声,他就接起来了,想着定会听到露西的声音以及那惯有的、奶妈式的行前叮咛,好确定他带了机票和护照以及充足的干净袜子,因此当他听到很有个性的、清晰的、拉长的男人声音时,他吃了一惊。
“亲爱的孩子,我是塞鲁斯。希望没有打搅到你。我猜你可能很忙,不过我还是想碰碰运气,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出来喝一杯。你可能会对我的研究有兴趣。”
“你人真好,塞鲁斯。”安德烈瞥一眼脏乱的地板。“事实上,我和一屋子的垃圾有约,不过我刚把约会取消掉。你想在哪里碰面?”
“你听过‘哈佛俱乐部’吗?四十四街,在第五街和第六街之间,二十七号。那边很安静,而且你能看清楚你跟谁说话。我的年纪已经大到不适合在昏暗的酒吧里了。六点半可以吗?,恐怕你需要戴条领带。他们喜欢领带。”
“我会准时到的。”
安德烈花了好一阵子的时间才找到那第一百零一条领带,就卷在夹克的侧口袋里。因为领带所引起的事件经常激怒他,使他感到很不方便,最严重的一次是当他待在达拉斯一家贵得要命、做作得要命的饭店里时。在一个德州人的豪宅中拍了一天照片之后,他逛入饭店的酒吧,身上穿着假日才穿的布雷泽外套,清醒而令人尊敬,结果却被挡驾,只因为在他那刚洗过的白衬衫的雪白胸膛上,缺少领带的踪迹。有关当局借给他一条沾有威士忌、花得过分的丝织品——酒吧领带——然后他才得以进入喝一杯,就好像他是个突然被社会接受的贱民。坐在吧台旁的还有两个喧闹的男人,脖子上缠着靴带,以及一个除了一串珠宝之外,腰部以上全裸的女人。他记得,其中一个还戴着大帽子,那剪裁的格调铁定会让文明世界的许多区域皱起后头。自从那一次的经历之后,他旅行时总会在口袋里放一条黑色丝质针织领带——防皱、抗脏,且适合葬礼使用。他调整顿结,怀着期望,出发前往约会地点,也就是哈佛杰出分子在美国企业的股票涨跌、法律诉讼中度过辛劳一天之后,休养生息的避风港。
寄放外套时,他发现塞鲁斯-派因就在大厅外的走廊上,正在测览布告栏上的启事,他那剪裁合身的背影对着衣帽间。安德烈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我希望他们还没有禁止摄影师进入。”
派因转头,露出微笑来。“我在看是不是有会员被抓到引诱年轻女孩洗三温暖。以前常有这码子事。”他对着一张别在红毡布上的传单点头。“时代变了。现在我们竟然有日语午餐。你好吗,亲爱的孩子?”他抓住安德烈的手肘。“酒吧往这边走。”
哈佛俱乐部的酒吧没什么虚饰,很像一些旧时酒吧,当时垂挂的蕨类物尚未取代烟叶的烟雾,点唱机的吱喳声和体育评论也还没有毁掉安详的交谈。没错,有两台电视机——最近才设置的,让派因不怎么高兴一一在这个特别的晚上,它们没有画面和声音。是一个清淡的夜晚;四张小桌子只有一张有人,孤零零的身影正弯身看报。另一个会员坐在吧台旁,不知道在沉思什么。酒吧中并无琐碎的事物来打搅宁静饮酒的乐趣。
他们两人在吧台的尾端坐了下来,离那个正在阅览室翻阅华尔街日报的会员所制造出来的喧闹声很远。派因喝了第一口苏格兰威士忌,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以叹气来表示喝到了好酒,接着再让自己安稳地坐在吧台板凳上。安德烈竖起耳朵。最大的声音是酒保在排列酒瓶时,波本威士忌敲在伏特加上所发出的叮当声。“我有一种感觉,”他低声说道“我们应该传纸条,或是讲悄悄话。”
“老天,不用,”派因说道。“和我在伦敦经常去的一个地方比起来,这里还算有生气。你知道?一间老俱乐部。狄斯累里首相曾经是会员——我敢说他现在还是。让我讲个小故事给你听,这应该是真的。”他的头往前倾,眼睛因为兴奋而亮了起来。“那边的阅览室有相当严格的安静规则,壁炉两边的扶手椅传统上都由两个最老的会员在下午沉思时所使用。好了,有一天老卡拉瑟瞒珊地走了进来,发现年纪一样大的司迈斯已经坐在椅子上,睡得很熟,金融时报如往常一样盖住他的脸。卡拉瑟读他自己的报纸,打他自己的脑,然后离开阅览室去喝琴酒。司迈斯还是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几个小时之后,卡拉瑟回来了。故事并没有交代他为什么回来——也许是他把假牙留在椅垫下面。总之,他发现司迈斯还是一模一样的姿势。完全没动。卡拉瑟觉得有点奇怪,所以他拍拍司迈斯的。肩膀。没反应。他摇摇他。没反应。他将报纸拿起来,看到瞪得大大的眼睛还有张得开开的嘴巴,然后他知道了。‘我的天!’他说。‘有个会员死掉了!赶快找医生来!’此时传来另一个会员严厉的声音,他正在房间另一头的暗处睡午觉:‘安静,长舌妇!’”
派因的肩膀由于欢乐而科动着,他看到安德烈在笑,点点头。“你看,跟那个比起来,我们这里可以说是菜市场。”他又喝了一口,用餐巾轻拭嘴唇。“现在回到正题,告诉我几件事情。”他说。“上次你见到这个叫狄诺伊的家伙时,你有没有印象他是否考虑卖掉塞尚?他看照片时,眼角有没有泪水?还是说漏一句什么?赶紧打电话到‘佳土得’去?或是任何类似的反应?”
安德烈回忆起库相岛那天晚上的反高xdx潮。“没有。如我先前所说的,唯一不寻常的事情是,他一点都不惊讶。即使他有,他也掩饰得很好。”
“难道你认为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吗?”那双浓眉快速地上下跳动。“我对法国人完全没有不敬之意,不过他们并非以善于掩藏情绪闻名。冲动,没错。夸张,经常。深不可测,几乎从来没有。这是他们的魅力。”
“控制得很好,”安德烈说道。“我想这样说比较恰当。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个陌生人,不过我觉得他在回答问题之前,总会多想一会儿——一两秒的时间。他的话都经过大脑的。”
“老天爷,”派因说道“这很不寻常。要是大家都像他,那这个世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好险,卖画这个行业大部分的人都没这个习惯。”他抬头瞥了一眼酒保,以手指打圆圈来表示他需要再来杯苏格兰威士忌。“今天下午我打了几通电话,我必须承认我说谎。我说我是一个认真的收藏家——不便透露姓名,好保护我的工作,理所当然——我想在市场上搜购塞尚的画,是个德行高超、资金庞大、全球各地皆能付费的顾客,反正就是说了那些鬼话。啊!谢谢,汤姆。”派因停下来喝一口。“接下来是比较有意思的部分。一般来说,当你把一条像这样的虫放人水里时,要等会儿才会有鱼来咬。但这次不同。”
派因暂停,将头倾向一边,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安静地注视着安德烈那张专注的脸庞。他似乎很满意这样的观察。“让我实话实说。如果这中间有交易存在,我很想了解了解。我的年纪已经不小,而且这些事情不是每天都会发生。因为是你告诉我的,所以让你分一杯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再次停顿,两个男人打量着对方。
安德烈不晓得要说什么,只能用他的葡萄酒寻求掩护,顺便理理头绪。这件事情从未让他想到钱;其实他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你真的认为可能吗?一笔交易?”
“谁知道?那幅画我明天就可以找到三个买主,要是他真的要卖的话——还有如果狄诺伊愿意让我处理的话。”
“你认为他想卖画?”
派因大笑,使得坐在对面的会员皱起眉头,从他与马楔尼的神交中抬起头来。“你在避重就轻,亲爱的孩子。除非我们做些家庭作业,否则我们无法确定。”
“我们?”
“为什么不?我了解卖画这个行业,你认识狄诺伊。我觉得你是个诚实的年轻人,而我则是绝绝对对的童受无欺,不过这是我自己说的。总之,这似乎是我们可以合作的好理由。让我再帮你叫些葡萄酒。”派因的目光仍然留在安德烈的脸上,手指再度向酒保打圆圈。“怎么样?要不要参加?可能很有趣。”
安德烈发现派因是个很难让人拒绝的男人,而他也没办法立即想出任何他应该尝试的理由来。“我不会因为钱参加的,”他说。“这件事钱并不重要。”
派因的反应是脸缩成一团——如此的严重,以至于两道眉毛都快相撞。“别傻了。钱从头到尾都很重要。钱就是自由。”眉毛回到平常的位置,派因的脸放松成笑容。“不过要是能使你觉得好过一些,你可以找一个崇高的理由告诉自己。”
“是什么?”
“我的年纪。”
安德烈望着他银白的头发、眨动的眼睛、时髦而稍稍倾斜的蝴蝶结。可能很有趣,派因已经说了,而安德烈的感觉也是如此。“好吧,”他说。“我会尽力而为。不过我还是必须工作,你知道的。”
“很好。我再高兴不过了。我们会安排工作时间,你不用担心。现在让我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听到了什么。”派因等着酒保将安德烈的酒杯放回来,然后悄悄地喝了一口酒。
“我们不能太兴奋,”派因说道“因为这甚至还不是成熟的谣言;倒像是个小念头。不过就如我们所说的,反应来得相当快,就在我放出风声几个小时之内。有一个在市立美术博物馆做事的小老太婆——每年我都会请她吃两三次午餐——她的耳朵可以说是全市最长的。根据她的说法,我想一定是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谈话,或是在某人的桌上倒着读人家的便条纸之后,有一个很小很小的传闻,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一幅很重要的塞尚的画将会出现在市场上。当然,没有具体内容,毫无细节可言。”派因的身体往前倾以示强调。“除了这一点:这幅画是私人所有,未曾牵扯到任何博物馆,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流通了。这个跟我们的情节相符,不是吗?”
安德烈也不自觉地前倾,直到发现自己如此靠近派因。“也有可能是另外一幅画,对吧?我是说,他是个多产画家。”
“他当然是。首先,他画了六十幅圣维多山的画,而且死的时候,手里还提着水彩笔。不过还是太巧合了。”派因看看他们的空酒杯,然后看他的手表。“你能留下来用晚餐吗?酒可以喝,食物很容易消化。除非你今晚还有更精彩的节目?”
“塞鲁斯,如果我告诉你我目前的社交生活,你听了铁定会想睡觉。这些日子我交往的都是那些会叫我系安全带的女孩。”
“真的?你应该试试寇特妮。有味道的小妞,不过她在交男朋友方面,运气不怎么好。我遇过其中一两个——二十五岁看起来像中年人,非常自恋。无趣得令人难以置信。”派因签下吧台的帐单,站了起来。
“吊裤带和条纹衬衫?”
“和内衣裤还满搭配呢!我敢肯定。到餐厅去吧。”
他们离开酒吧,进人少说可容纳三百个哈佛精英的双层房间,停车场还可以拨出来供员工使用。装潢格调介于豪华宅第和狩猎房舍之间,到处都挂着动物标本,派因解释说,其中有不少是泰呢-罗斯福打猎队的受害者——大象和野牛的头、牛角和象牙、一大付废鹿角。人类纪念品则以肖像的方式存在,神情高贵的有钱人。“不是俱乐部的总裁,就是美国总统。”派因说,此时他们走过主房间。在他们上面,”宽敞的大厅摆放着更多的桌子,安德烈注意到用餐者之中有几位是女性,在如此阳刚的环境里有点令人惊讶。“我们是大学俱乐部里面最晚让女人进来的,我想是在七三年的时候。也是好事,比着墙上的野生动物让人愉快多了。”
派因向邻桌的熟识打招呼——一个修长、衣冠楚楚的男人,留着令人瞩目的八字胡,尾端还有充满异国情趣的小望。“那是查铺曼,优秀的法律高手,会吹竖笛。跟他在一块的那个毛茸茸的老兄,经营好莱坞的制片厂。他没戴太阳眼镜,我几乎认不出来。我猜他们两人在一块一定没干什么好事。好了,你想吃什么?”
安德烈从简单、干脆的菜单上,选了蛤蜊鲑鱼碎肉,然后看着派因在点莱表上填下他的抉择。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在美国大学的俱乐部用餐,他发现这地方虽老式,但很能够让人放松下来。这里不像纽约的许多餐厅,不会有失业演员跑来对你不断地背诵当天的特餐,仿佛非要你点它们不可。身着红夹克的服务生很少说话,如果有,也都是轻声细语。他们灵巧而不引人注目。他们知道自己的职责。安德烈相当希望自己曾经上过哈佛大学,如此一来,每当曼哈顿的噪音变得令人无法忍受时,他就可以到此地来避难。
在第一道菜消除他们的饥饿感之后,派因继续他在酒吧里的谈话。“第一步,”他说“我个人觉得,就是要找出这幅画在哪里。你猜会在哪里呢?”
“这个嘛,我们知道它不是在狄诺伊所说的地方,坎城的画廊里。我想它应该被送到某地清洁。”
“不可能,”派因说道。“它没有那么古老,在你帮dq所拍的照片上,画上的小姐和她的瓜看起来都很健康。再猜?”
“重新装框?他们把它放入货车里时,它并没有画框。被送到他在巴黎的房子?藏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天知道。也有可能已经回到法拉特岬了。”
“的确。”派因点头。“可能在那儿,也可能不在。我们目前必须查清楚,我想那就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这个时候是再怡人不过了。”
“法拉特岬?你是认真的?”
“还会有其他地方吗,亲爱的孩子?如果这幅画不在它该在之处,那么我们已经撞上某件好玩的事情了。万一它就在它该在的地方,我想我们可以直接前往帛琉,在‘保留区’酒吧借酒浇愁。我已经二十年没去那了。”派因看起来就像是个学期快结束的小学生。“我告诉过你,会很有趣的。”
安德烈对这个逻辑无法提出辩驳,也不想提出。跟这个随和的老头度个假,也许会很有意思;反正他明天就要去欧洲了。因此他们最后决定在尼斯碰面,就在安德烈结束他那整理房子的宏伟任务之后。当晚的其余时间,在品尝了难以忘怀的陈年干邑白兰地的同时,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想办法如何在不干扰法国警方的情况下,进入法拉特岬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