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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二十九日,天色迥异往日,近海渔舟纷纷入港以避港舟船也各下帆靠码头系好缆绳,阮漓虽在此行前便请教了积年老船工,晓得这季节正是一年间最易生风暴时,是以早早率队抵达吉阳军,以免在途中遇到大风暴,但眼下见渔民们惊惶之色,纷纷传言,近年来从未遇到过这等风暴,大约便是港中舟船,也难免有所损伤。
近日来多方打听,早已经晓得李光及家人所在,只是不便下手,迟迟未动者,便等的这场大风,林明早两日里疑神疑鬼,只怕这阮漓是来为怀南市舶司找回场子的,却不料等了许多时日,也不见动静,全这风暴来时,连阮漓也慌了手脚,料来“进港避风”之说,也有两三分可信,只是泥菩萨过江,自身也难保,哪里有甚心情去看顾阮漓!
未时刚过,数朵乌云渐渐张大,天空中一轮烈日才不过一刻光阴便消逝无踪,天边一片漆黑,正顶上却是阴风惨惨,灰荡荡一片,隐隐听得云层后的雷声阵阵,吉阳军地面上人马匿迹,船头早不见人影,连岸上也是风户紧闭,风初起时只听得呼啦啦响,后来竟如枭啼鬼啸,风过之处,舟覆屋摧,人叫马嘶,皆搅入风雨中,一丝也不得听见,饶是晋城水师已经下过数次南洋,自年初至此,却从未遇到过这等恶劣天气,阮漓早早分派得妥当,只是怕这风雨过大。反坏了事。
是夜风雨大作时,自然人鬼辟易,直过得四五个时辰,才渐渐平息下来,依旧满天星斗,哪像刚才这几个时辰里有如鬼域般难熬!林明趁夜举灯往港中一看时,只得叫苦:阮漓带来的水师皆是新船,倒不见有甚破损。吉阳军旧舟却早已经破败不堪。眼下再经这番风浪。岂有幸理?虽是星光暗淡,掌中灯不能及远,也看得见靠码头处损毁模样,却是一丝办法也无,只好等天明再作区处。
谁想林明不肯劳动,自有肯辛苦地人,李光所居处本就破陋。经此番风雨,茅屋四壁及屋顶皆无一片完整,幸喜屋还未垮,比那受灾重些的毕竟有了一个安身之地,只是内里几无下脚处,一家人挤在那无雨处,庆幸风雨过去,举家平安。打算站至天明。再行修补,此时也无计可施。但未交子时,一伙军汉强行拆开房门。直闯“进来”这屋子也实在不需要再开门了,处处皆是可以通行的大道,反是拆门这招用得猛了些儿,差点便屋子直接拉倒,骇得李光一家魂不附体:皆以为附近林明麾下无赖,趁这大乱之际,前来打李光一家人财的主意,李光径将女儿媳妇挡在背后,这才喝问道:“何人如此无礼,吉阳军当真无王法么?”
岂料那伙军汉却就此罢手,为首的一位躬身拱手,言下颇为恭敬:“李大人说得是,若是有王法在,岂会让李大人这等忠臣到此受罪?不晓得李大人记得广州南下时,同船的王兰王大人否?”李光愕然片刻,才恍然道:“莫非晋城王将军?”那军汉答道:“正是,眼下奉旨为怀南市舶司主事,主持清澜港事务,特着阮统领率小人等前来吉阳军,专请大人携家小往清澜一行,有要事须当面向李大人分说。”
李光骇然:“此事不可!若为秦桧所知,非但老夫一家老小难免,便是王将军,也怕脱不了干系!”
那军汉不为所动,反问了一句:“王大人早晓得这话,是以让小人转告,可记得临安城外直学士洪皓否?”
李光道:“洪先生大名,宇内皆知,只是不幸为回禄所侵,历百般辛苦方得南返,却葬身在临安城外,多有传言,道是秦桧所为,却不知虚实。”
那军汉道:“秦桧岂会不下手!只是为晋城军杨大人所救,眼下变更姓名,正在晋城中襄助大事,全力以备抗金之事,只是留了家小在临安,颇有些不便处,是以王大人坚持要请李大人家小同行!”
李光闻言,哪里还有话说,当下率家人出了茅屋,回头看时,几名军汉犹豫了一下,掌中微微灯光忽明忽灭,却是面对李光,为首者道:“李大人府中,可有贵重细软物事?”
李光苦笑:“除了身上衣物,便是一箱旧书,其余何足挂齿!”话音才落,便见一只书箱提出屋外,随后那茅屋被这几名军汉一扯,分作数片,四散飞出,恰似那暴风吹过,屋内其余物事,也往蕉林中扔得处处都是。
却才行得数里,未及码头处,迎面处却有人影影幢,大约不下数十人,听声音老幼皆有,不晓得是何路数,左右不过是吉阳军所管罪囚,众人一时皆不敢动,对面人群中却似未察觉,照旧哭叫争执,李光听得片刻,突然出声叫道:“当面可是胡胡大人?”
那群人为之一静,片刻后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在下正是罪囚胡,恰才来的是哪位大人?有何指教?”
李光欢声道:“胡兄弟如何这般辛苦,半夜间还在此间,不晓得府上?——”
胡一叹,沮丧之极:“舍下茅屋全坏,一家老小在这蕉林间逃生,幸未失却人口,此番也不曾丧生,想是天不从秦桧之意,李大人远在数里外,如何也到了此间,莫非贵府上也未曾保全?”
李光正要答话,身边军汉催促道:“李大人,前方码头不远,大船正在港中相候,若是稍迟了些儿,只怕阮统领面上不好看。大人且快些经过,也好让小人交差。”
李光听了,却是吱吱唔唔,不好分说,也不肯挪步,那军汉着急一阵,忽尔明悟:“李大人莫蜚欲救友人?”李光却是一拱手。道:“彼此皆是为秦桧所陷,沦落天涯,朝中也是忠良之辈,若是将军肯行方便时,李某深铭
不敢言谢!”
那军汉犹豫一阵,才道:“罢!罢!罢!眼见这家也难有活路,船上尽可装得。便叫他们同行也可。只是不必说得详细。到船上再讲便是。”
李光自然省得,扬声道:“胡兄弟,此间有一船家,却喜船上并未损坏,带携老夫家人前往舟中避一避,若胡大人肯同行时,舟中尽可装得。多些人也无妨!”
胡一愕,却是别无选择,随身事物更少,连茅屋都不见了,哪里还有东西可带?当下率家小随行,不到二三里,早到了码头上,众人夜间也不分明。便随那军汉上了船去。只是这搭板又长又陡,众人上船时,便如登楼一般。李光与胡皆暗暗心惊:“好大地船!”
进得舱中时,风平浪静,***通明,那为首地军汉除下斗笠,却身材矮小,黝黑如碳,弯曲如猴,众从皆拱手道:“阮统领!”李光这才晓得,原来上门救助地,恰是阮漓本人!
胡此时还如在梦中,李光拱手贺道:“胡大人这番机缘巧合,脱出樊笼,皆拜阮将军之力矣,老夫敢先此致贺,异日到了平安处,莫忘了杯酒相谢!哈哈哈哈!”
舱中众人见胡犹自未解,都是面上莞尔。
次日天明时,林明率部先行抢修码头船只,只有蕉林中负责编管罪囚的军士才记得前往各犯官处查访,却见各处茅屋一片狼籍,幸存者不过十之七八,其余或者横尸水中,或者消失不见,稍稍核对籍薄,便不见了一二百人,倒也不只是李、胡二家,只是像这两家合府一人也未见到,却也并不普遍,其余诸家多是不见了一两个,或三五个,断无全家不见的道理,但惊惶之下,哪里还有人会记起此事?只合匆匆往林明那里报过便是,林明此时还在码头上繁忙,衙门里也破败得一塌糊涂,正在征调罪囚修补,一时间还未来得及详细察看,便将所禀随手弃置案上不理。
阮漓却顾不得礼数,遣一书吏往林明处传一口信,只说叨扰多日已是不该,眼下幸好舟船几无所损,也不便再搅扰林大人救灾,这便拔锚启航,改日再来相谢!
两日后,怀南市舶司内,王兰与李光、胡、阮漓相对大笑,王兰道:“林明那厮,如此恶形恶状,辄敢视我怀南市舶司如无人,便要教他吃些苦头,试看此番如何向秦桧交待!”
李光捋须道:“老夫料那林明也不敢多吱唔半句,只得推给这老天爷,若非一番风暴,阮将军也不好下手,只是这番饶上了胡大人,却是一巧事!”
胡在一侧,闻言却愀然不乐:“胡某侥天之幸,遇到了阮将军打救,只是吉阳军地面上,忠良之辈甚众,如赵鼎赵大人等,却不晓得眼下是生是死,想来天佑忠良,当别有生路罢!”
李光颇有感触,沉吟道:“老夫早是遇上了王将军,这把残骨才不致随风雨销毁,大宋天下,有秦桧在朝一日,便不断有忠良之臣发往这吉阳军,岂是我等可以尽数救得的?若要吉阳军中无冤枉之臣,便须临安城中,无秦桧一党,此方为治本之功,胡大人当年置生死于不顾,血谏圣上,力参秦桧贼子,天下钦仰,冥冥中自有神佑,才随老夫得救,祸福报应之道,岂可不信?相信赵大人及其他忠良之辈,也不会让秦桧如意!”
此时在临安城中,秦桧正耳根火烫,心知不晓得哪里有人正在咒骂,但自家心中有数,天下间咒骂自己的人堆山积海,岂是查察得完的?只要自己身在临安,稳如磐石,便是天下悠悠众口折牙断舌,又能奈自己何?当下也不深想,但最近却如有灵犀般,正打算寻那晋城晦气!原因无他,也不干清澜港内众人之事,而是平江府治下的琐事。
三日前,平江府治下一村社中,数十名县吏捕快,与两名手持秦府札子地师爷喧嚷而来,道是奉中枢札子,欲征买此间土地,为官坊所用丝绸种桑,杆尺丈量一番后,村中大半田土,皆在所征买地土地之内,众村民大是不愤,当下喧扰不休,几至动武。最后地方乡老里正皆出面调和,县中只得以各般赋税未曾完备为由,拟将村中为首地村民尽数拘提。此时秋粮还在青壮时,哪里便来粮草完清?县上明明是在刁难村民!
谁想不到一日间,所须缴纳粮草尽数折成了银两,全部至县衙交割完毕,竟提前数月将全年赋税全数缴清。其时赵构因天下无事,明令禁止不得提前征收下年赋税,县上一时作了难,却不晓得这银两从何而来,等细细查访之下,才晓得有村民往晋城缎坊求告,那李德大笔一挥,将秋蚕银两提前发放到了村民手中,便渡过了一时之艰,未受那秦府下人勒索!
此事一层层上报至秦桧处,当今宰相大怒,便要寻那李德晦气,左思右想,却不晓得赵构处意下如何,料来若是径直惹了杨再兴,只怕赵构面上过不去,但若是江南诸分号也如此欺人,只怕此后诸事难为,倒要先试试赵构态度,方好下手。
不数日间,平江府地方上奏至赵构处,道是那晋城商号欺压本地士绅,纵乱民不伏朝廷法度,祈圣断处置。赵构得奏,阅得详细,怒批曰:“此等事亦奏至临安,置平江府何用?”
秦桧在中枢得朱笔批复,不明所以,只得原样发还平江州府,另附札子道:“姑按大宋律法,如有不妥,再行奏至中枢另议!”
平江知府得书,既怕且恨,当下着得力人手,径往村中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