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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步森的死刑终审判决传到冷薇的耳朵里,她竟感到一丝失望。她以为她的证词有可能改变陈步森的命运。现在,冷薇并不希望陈步森真的丧命,她的心理预期已经从非要致他死地,变为死缓,如果陈步森判的是死缓或无期,她心里会平安得多。陈步森真的被枪毙,她会认为,至少有一颗子弹是从她这里射出的。这让她惴惴不安。
她无法如此严厉地处置一个真实悔改的人。所以她终于说出了事实,但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这不由得让冷薇有些失落。母亲听到陈步森终审判死刑的时候,对女儿说,也许应验了古话,杀人总要偿命罢,唉。冷薇说,过去半年,我老是盼着他快快被枪毙,现在听到他马上要被枪毙,心里却不是滋味儿。老太太说,那就说明你过去半年里恨他也不一定是真的。冷薇注视着母亲,问,我不恨他吗?母亲说,可能你不是真恨他,是李寂让你这么恨的。冷薇立即纠正,不是李寂,不是他,是我弄错了,我昨天晚上一直在想这些事儿,我听到他对我说,你原谅陈步森是对的,他说我做对了,他说他也不恨陈步森。老太太摸着女儿的肩,说,是啊是啊,可是你别想太多。冷薇皱着眉说,不是李寂,是魔鬼,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魔鬼的话,是魔鬼让我恨他的,我快被它折磨死了。
母亲把女儿拥进怀里,说,薇啊,你到现在怎么还想着别人呢,你自己的病冷薇摸着母亲的白发,说,妈,你别担心,刚听到这病时我真的很吃惊,可是几天过来,我慢慢也想明白了,其实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陈步森不是要死了吗?可是他不怕的,他真的不怕,否则他就不会愿意把肝献出来我这几天不知道躲在被子里哭了多少回,后来我想通了,如果我这一辈子没做亏心事,就是做了,后来我改了,我也对得起自己的心,我就觉得死没那么可怕了。老太太抹了眼泪,对冷薇说,可是妈今天要跟你说句话,你一定要听,陈步森愿意把肝给你,你为什么到今天还不回话呢?没错,他是杀了李寂的人,可是,你不是原谅他了吗?现在,他要把肝给你,是救你的命啊,为什么不愿意?
冷薇听了,半天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老太太说,薇啊,你不能离开我,你要给我好好活着。冷薇说,我我无所谓了,我爱过了,也恨过了,死没啥了不起的。老太太听了嘴角颤抖,突然伸出手打了女儿一巴掌,冷薇惊异地望着母亲。老太太说,你说的什么屁话!啊?你只想着你自己吗?你想过李寂吗?你现在去死,他会不会难过?你想过淘淘吗?他才几岁?你就这么想离开他?啊?你想过我吗?老人用手捶着胸膛,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父亲又早死,我一把屎一把尿把拉扯大,你要抛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吗?混帐,你非要找死就去死吧,你死了我也不会去送你!
冷薇被母亲吓哭了,哭得低下了头,双肩颤抖。她抱住了母亲,泪水流到老人的胸前。老人和女儿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冷薇说,妈,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死,我不要离开你老太太摸着女儿的头发说,你不会死的,不会的冷薇抽泣着说,虽然我原谅了他,但,但是一想到他的肝要进到我的身体里面,我就老太太问,觉得怎么样?觉得不舒服是不是?他怎么啦?他虽然杀了你丈夫,但人家改了,人家这是要救你的命,你还嫌弃人家吗?冷薇一直摇头,说,不是,不是。老太太说,那是什么?你说呀。冷薇不知道怎么说。老太太说,我们这是要救命啊,女儿,懂了吗?我们到哪里找这肝啊,现在有人送上门来,你却不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薇啊,今天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要,你难道要看我这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吗?老人痛哭起来,冷薇心如刀割。
老太太想了一个办法,打了一个电话给周玲,让她来劝女儿。周玲心中软弱,不想来,就叫了苏云起去。苏云起知道周玲为什么不想去,他对周玲说,我知道陈步森即将离开你,他是你的表弟,你心里一定非常难过。周玲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苏云起说,我知道,你是因为自己老在帮助冷薇,却少了关心陈步森,现在陈步森被判决死刑,你心里过不去,是不是?周玲听了就当场落下泪来,说,他从小没人爱,我关心他,他很要强,不要我管,还是选择流浪,他今天到这个份上,不能完全由他自己负责任。苏云起说,是啊,但你也没有做错啊,你爱冷薇,难道是错的吗?你不是常说,要爱我们的仇敌,冷薇是仇敌吗?不是,她是爱害者啊,你没能关心到陈步森,是因为你进不去看守所,周玲,你不要太难过了。周玲好像听进去了一些,但她还是说,我今天没有心情去看冷薇,你代替我去吧。苏云起说,好吧。
云起来到了冷薇的家。他看见了冷薇的脸上挂着泪痕。苏云起能预感到她心中巨大的矛盾。他对冷薇说,其实我们非常能理解你,即使你原谅了陈步森,突然要你接受他的身体到你的身体里面,相信你不能一下子习惯的。冷薇说,我不想兴师动众了,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苏云起说,可是冷薇,你知道吗?自从陈步森认罪悔改,自从你原谅他那一刻起,你的生命就不完全是你一个人的了,是我们大家的,你不可以随便丢弃它,明白吗?你要是这么丢弃它,你知道我们心里会多难过?你知道陈步森心里会多难过吗?他为什么要把肝献出来给你,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说他有目的,说他狡滑,可是只有你是最清楚的,你心里清楚,是吗?在某种角度上说,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陈步森。你如果拒绝了他,你知道他会怎样的难过?他就是怕你不接受才犹豫的。我昨天去看他的时候,他对我说什么你知道吗?他对我说,你一定要活着,如果你拒绝任何的希望,而最终死了,他就觉得他在杀了李寂之后,又再杀了一个人。冷薇听了泪水夺眶而出。苏云起说,你是不是觉得他还不够洁净?你觉得自己真正原谅他了吗?到底原谅了没有?冷薇听后终于双手捧着脸,痛哭失声。
你愿意原谅他吗?苏云起说,真正原谅他,彻底地原谅。
冷薇哭泣着点头。
那你就应该毫无保留地接纳他。对你来说,你今天愿意接受他的捐献,我们就会相信你是真正的接纳他了。苏云起说,一个人的生与死都有它的时间,也许上帝要接他回去,却要你继续活着,在上帝的眼中,你和他是一个人,他去了,你却继续活着。生命就是这样永不止息的。
由樟坂电视台观察栏目倡议的关于陈步森捐献器官给冷薇的“解救生命大行动”震动了全省。杀人凶手向受害者捐肝的爆炸性新闻点确实达到了预期效果,因此它被舆论称为“世纪大和解”各大电视台和平面媒体大篇幅报道了这个事件,然后由网络向全国传播,令其有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尤其是当陈步森表示愿意捐献,而冷薇又表示愿意接受之后,这个事件被炒热到顶点,接下来的只是技术性问题:两人是否能配对?
负责为这项工作奔走的是沈全律师。他在辩护工作无果之后,投入了促成这项世纪解救生命大行动的工作中。其实当陈步森提出愿意捐献遗体,以及电视台倡议将陈步森的肝捐给冷薇后,这项工作遇上了许多技术问题:首先是在看守所没有这样的先例。当陈步森提出要求后,潘警官向上面汇报,看守所对陈步森的行动提出了口头表扬,但声称因为没有先例,所以要仔细研究后才能决定,但这事就一直拖着,直到沈全找到了法律依据,代表陈步森提出正式审请。沈全的理由是,目前没有法律条文禁止嫌犯向社会捐献遗体,即使被判决后陈步森失去的只是公民的政治权利,没有失去所有的公民权。而且向社会捐献遗体在用途的适应性方面包含器官移植,捐献者有权向特定的个人捐献,只要被捐献者愿意接受,这个行为就可以成立。看守所方面经过仔细研究和审核,并经过上级有关部门批准,同意了这个方案。
沈全得到了批复意见之后很高兴,但他遭遇的第二个难题是双方是否能配对的问题。他找到了即将为冷薇进行肝脏移植的协和医院消化外科,孙主任向他解释:肝移植是同体异种移植,毫无例外会发生掩护反应,但从免疫学角度来看,肝具有特惠器官性质,供受体选配不像其他同种器官选配那样严格,临床上一般还是要做细胞抗原(hla)配型,但都不具有实际的临床意义。沈全听了心放下一大半,他问,那么现在可以进行配型了吗?孙主任说,只要看守所方面批准,我们马上可以开始。
陈步森得知冷薇同意接受他的肝的消息时,对沈全说了一句话:她真的原谅我了!他的话让沈全听着扎心。他问陈步森还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事情,陈步森想了想说,我一直不让人告诉我妈我出了事情,先是觉得她知道不知道无所谓,后来我是不想让她难过,我不想见她,是因为我不知道见了她,我会说什么?我想象过我们见面的情景,如果她看到我被关着等死,她会不会说,你瞧你干的,你恨妈恨了一辈子,现在却落得到这个下场,我不愿意让她看到我这样。可是,今天我突然想通了,我想见她了,我想在我走之前,见她一面。沈全说,你有这个权利。陈步森说,但我想早一点见她,不想等到那个时候。沈全理解他的意思,说,我明天就设法带她进来。
陈步森的母亲在第二天上午被沈全和周玲带进了看守所,周玲坚持自己必须陪同老人前往,争取了见陈步森的机会。虽然周玲用了整夜的时间陪她,不断安慰她,让她见到儿子时不要难过,但老太太在见到儿子的时候,仍然哭昏过去。陈步森第一次喊了声:妈。她就抱着儿子痛哭,使得陈步森再也无法抑制住感情,也抱着母亲泪流不止。自从他被抛弃离开家后,他从来没有对着母亲流泪,现在,他仿佛把十几年所有隐藏着的泪水全部流出来了。
母亲一直不停地摸着儿子的脸,颠来倒去地解释当初为什么会丢下他,她说自己被他父亲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不管儿子是为了气他。她不停地摸儿子的身体。周玲在旁边看着很难过。陈步森擦干眼泪后,冷静下来。他对母亲说,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母亲听了又哭。陈步森对周玲说,谢谢你照顾我妈,以后也还要麻烦你。周玲含泪点头。陈步森问周玲,冷薇的病怎么样?周玲说,医生说一定有希望。陈步森说,她看得起我,愿意接受,你代我谢谢她。陈步森从口袋里拿出一朵用牙膏皮做成的塑料小花圈,交给母亲,说,妈,你代我到爸的坟前,给他献个花圈。母亲接过花圈。
这时,见面时间到了。陈步森最后说,妈,你原谅我,快二十年了,我没有好好孝敬你。老人听不得他这话,他每说一句话,她就哭个不停。陈步森示意把她扶出去。当他看见母亲在他的视线中永远地消失时,陈步森被悲伤击倒了,浑身颤抖,伏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医院为陈步森和冷薇抽血检验,证实了两人同属ab型的血,hla配型属于适应范围,这应该算令人较乐观的消息。经过看守所上报器官移植计划到监狱管理局和司法厅,手续显得很麻烦,一直没有结果传来。而陈步森的执行时间在逼近,不会超过一个月;更紧急的是冷薇的病情不等人。沈全只好自己跑到省司法厅,找到了一个大学的同学,姓吴的司法厅办公室主任。他问他的同学为什么会拖这么久,吴主任告诉他,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先例,所以要慎重研究。沈全说,人都快死了,你们还慎重研究?这有什么法律上的问题吗?没有,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吴主任说,老同学,你别着急嘛,中国的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的,我会催一催。沈全说,你快帮个忙,我真的等不起了。
一周后,在老同学的帮忙下,计划果然批复下来了,但沈全兴冲冲地把批准的计划送到医院,孙主任看了以后,提出了一个让沈全痛苦的问题:文件上指明,陈步森执行死刑的方式是注射致死。孙主任说,注射致死是用致人死亡的毒药达到他生命中止的目的,也就是说,陈步森是中毒而死的,他的器官会受到毒剂的影响,尤其是作为最大的解毒脏器的肝脏。
沈全觉得自己的头一下子大了,他问,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肝不能用了?孙主任点点头:是这样。除非是在死刑执行的最初,当麻醉剂先行注射犯人达到深度昏迷时,先切除他的肝脏,然后再注射毒剂,这样能保证他的肝脏是健康的。沈全挥着手不想听下去:这不是生剥活剐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太可怕了。孙主任说,对,相当于活体取肝,这是不允许的。沈全叹道,完了,泡汤了,谁也不会做不人道的事情。
沈全把这样的消息告诉陈步森时,陈步森沉默了好久。最后,沈全说,你已经做了你所应该做的,我们都看见了。陈步森说,可是,她怎么办?沈全说,唉,你为什么到现在一直想着别人呢?陈步森说,浪费了沈全说,你千万别这样想,你所做的足够了。陈步森说,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了,我以为可以帮她的。
沈全把这样的结果告诉周玲,周玲和他一起找到了冷薇,把结果告诉了她。冷薇好久没说一句话。周玲说,你不要难过,我们或许还有办法,听说车祸的人身体上的器官都能用。去问问也许能撞上呢。冷薇说,我不是因为这个难过,这几天我晚上都睡不着,一想到他的肝会移植到我的身体里,我一想到这些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我突然觉得,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他的身体会在我的身体里面。我多幸福啊,有人这么爱我。我把被子都哭湿了。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我失去记忆,有一阵子我产生了对陈步森的爱情,发觉自己爱上了他,后来我醒来了,发现自己很荒唐,我怎么可能爱上这个人呢?可是这几天,我在深夜一想到他的身体在我和身体里面,一想到他看我的眼神,我就哭得不行,我发现我即使真的爱上这个人,也不是不可能的。我那么恨他,他却这样关心我,我算什么?我不配得到他的爱。这一辈子当中,除了我妈和李寂,就是他这样爱过我冷薇说到这里,失声痛哭:我不晓得他为什么会这样爱我,但我今天才发现,我其实也不配
周玲说,我不敢说你爱过陈步森,也不敢说陈步森爱过你,但我觉得你们的感情真的比爱情更高更大。冷薇,你知道圣经是怎么来比方爱情的吗?它说女人是从男人身上取下的肋骨造的,所以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他们怎么能分开呢?谁分开都会疼痛。今天,他的身体进到你的身体,就真的是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了。不管事情成不成,我们已经看到了。
沈全和周玲离开后,冷薇一个人直直地望着窗外,母亲去接淘淘了,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坐在床上。周围安静极了。冷薇突然想到了死。她想,死,到底是什么?如果死真的很可怕,为什么现在,就是此刻,她却不再害怕。冷薇感到自己的身体慢慢轻盈起来,移出窗外,这可能是一幻觉。她仿佛看见陈步森的身体也浮在空中,好像在那里等待着她,然后他们一起乘着一朵云,慢慢地向远方飞去。冷薇想,陈步森也一定是不怕死了,因为他坐着和她一样的云。
这时有人敲门。冷薇下床去开门,门口站着的人让她吃了一惊,竟是李寂的老上级林恩超。现在他当副省长。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司机,手里提着一大堆礼品。林恩超说,我看您来了。
冷薇把他们让进屋里。林恩超说,我回樟坂处理一些事情,顺便来看看你,也看看李寂。林恩超对着屋里的李寂的照片看了好久,对冷薇说,李寂出事后,我心里很难过,我相信他是一个真诚的人,我了解他,只是你应该早点把这些都说出来。他连我都不说,都闷在心里。冷薇说,他说他给你打过电话。林恩超叹了口气,说,我们的干部只要有李寂的诚实,就能避免很多错误。他转而注视冷薇,说,我知道你身体不好,但不要失去信心,现在医学很发达的。冷薇说,我没什么。林恩超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樟坂原来的领导班子确实存在很严重问题,半年前省里就发现了,开始调查,现在结论基本明确了,樟坂市的问题主要是好大喜功,掩盖矿难真相,野蛮拆迁,忽视群众利益,现在,樟坂的现任和前任领导已经被双规,追查相关责任。对于李寂的责任也进一步厘清,过去对李寂作的结论是匆促的,也是偏颇的,予以取消。冷薇听了,没说话。林恩超说,当然,这对于李寂,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冷薇说,是,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林恩超说,即使如此,是错误就得更正。冷薇,你要好好保重,我只能抽这一点点时间来看你,但我相信,李寂的事件是有意义的,他不会白白失去生命,他付的代价会结果的,不能失去信心。
您比他有信心。冷薇对林恩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