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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一周内,陈步森在钟摆的两极摇荡:有时他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不停地向上帝祷告,忘却了所有的烦恼;有时他又活在恐惧中,急切地想知道冷薇获知他是凶手之后的反应。虽然他明白结果不可能是好的,但仍然心存希望,陈步森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和冷薇一家和谐相处的时光,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感觉可能一去不复返了。
但并没有针对他本人的危险出现,一切似乎是平静的。刘春红到精神病院和冷薇的住处附近打听过,没有得到指向陈步森已被发现的任何证据和消息。这是否意味着冷薇真的没有报警?或者是她对突然发生的变化心存疑虑?这种转变是巨大的,对于冷薇来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凶手出现在自己面前并和她成为朋友的事实是万万不可能的,直到现在,她仍无法相信,她宁愿相信这只是一次特殊的治疗行为。但冷薇认出了他。她的确认出了那个人,那个摁住李寂使他沦于暴击致死的凶手。房间里的凶手和医院里的朋友,那一个更真实?如果亲眼所见的都是真实,那么作为杀手和作为朋友的陈步森都是她亲眼所见。
相信这是一个奇怪的空窗期,一切消息都停滞了。陈步森心中想了解真相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不是要了解案情的愿望,而是要了解冷薇对他的态度是否改变。陈步森终于耐不住了,偷偷地跑了出去,他想到医院去看看。
陈步森潜到凤凰岭,接近精神病院的大门时,发现了一个让他吃惊的画面:冷薇正在离开医院,她出院了,淘淘和外婆也来了,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人,他们正在上两部出租车。陈步森看到冷薇时,心跳得快要窒息了:她穿着蓝色套装,头发修饰得整整齐齐,仿佛出殡的遗孀。她虽然痊愈了,但是在陈步森看来,她的眼神仍是飘散的。在离开之前,她往医院的大楼看了好一会儿,看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众人催促,她才上了车。
车子向城里疾驰而去。
陈步森跟上了。他慢慢地跟踪到冷薇的家楼下。他胆大包天了。从看见淘淘的那一天起,这个人就变了,变得无所畏惧,或者说变得鲁莽和愚蠢。陈步森躲在大树的后面,注视着冷薇一家上了楼,完全从他的视野消失。他的心中弥漫上来一股忧伤:他觉得他永远失去了上楼进到那个房子的优待。
陈步森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第二天上午,他来到了他第一次遇到淘淘的地方:幼儿园。他觉得从孩子身上了解信息既方便又安全,即使遇到危险也能迅速脱离。陈步森来到幼儿园时,孩子们还在上课,他只好一直等待。陈步森在附近不停地溜跶,看上去他真的是疯了,一门心思就在冷薇一家身上,忘记了危险,也忘记了自己犯的罪。
淘淘终于出来了。他刚到草地上就发现了陈步森,大声叫刘叔叔。陈步森立刻明白淘淘到目前为止并不知情,心中竟有狂喜之感,跟他第一次在这里试验出淘淘没有认出他时一个样。陈步森对淘淘召手,淘淘跑过来,问,刘叔叔,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带我出去玩儿?陈步森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叔叔忙呢。淘淘说,你带我去玩。陈步森问,你妈妈在家吗?淘淘说我妈妈病好了,在家做饭给我吃。陈步森问,她说到刘叔叔了吗?淘淘歪了脑袋想,说,没有,因为你不到我们家来了。陈步森低下头,他在想为什么冷薇在家不说这件事?难道一切真的过去了吗?或是冷薇还没有完全醒来?她只是随着自己的愿望,什么东西应该醒来什么东西应该沉睡,分得很清楚?还是她知道了真相,只是不愿意承认?陈步森脑中瞎想,混乱一片。这时,淘淘闹着说,刘叔叔,你要带我去玩。
陈步森想赌一把了,他的第二个疯狂的举动,就是在中午的时候提前接走了淘淘,他跟老师说淘淘需要去治牙,老师认得他,就让他接了孩子。陈步森带淘淘结结实实地玩了一把,打发了一整个下午的时光。然后在放学时准点把淘淘送回幼儿园。然后他躲在远处等待。
在接孩子的人潮中,陈步森赫然看到了冷薇。她仍像孀妇一样,面无表情,接了淘淘就骑单车走了。可是她突然停了下来,脚跨在单车上,头四下转动,当她的脸朝着这里看过来时,陈步森觉得魂飞魄散。冷薇的表情是震惊的,眼神恐怖地四下搜寻,陈步森知道她要搜寻什么。他的呼吸越来越紧,身体有一种极度的疲倦感,慢慢地蹲下去,想,过来吧,把我抓走,这样就好。
但冷薇又慢慢地转过头,骑上车子走了,越骑越快。陈步森不知道她会骑到哪里?去报警吗?他悄悄地跟在后面,看见冷薇把孩子送回了家,又从楼上下来,她穿了一件风衣,一个人慢慢朝郊外的方向走。陈步森跟在后面,看她的样子似乎不是去报警。陈步森就悄悄地跟着她走。
冷薇家的后面是一片杨树林,树林后面是一条河,河边长着一排水柳。这里没有开发,所以显得荒僻。空中飘浮着杨絮,一切是安静的。陈步森跟着她,一直走到河边。他看见冷薇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河边,看着河里的一截枯木发楞。
当她回过脸来的时候,就呆住了,她看见他了。冷薇的脸出现震惊和疑惑的风暴。陈步森也不离开,他慢慢地走了上去,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走上去,回去就会马上死掉。所以,他现在什么也不怕,自己在上帝面前已经认了自己的罪,接下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我要见她一面,把一些事再说清楚,否则我憋也要憋死了。
他走到她面前时,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后来陈步森说,你好吧?冷薇看着他,说,你把孩子带走的吗?陈步森说是。冷薇问,为什么要这样?陈步森说,他想出去玩。冷薇问,你是谁?陈步森说,陈步森。冷薇不说话了。陈步森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喉咙好像有一个开关,掌握在冷薇手里。冷薇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跑到我家里?陈步森不吱声。冷薇看着他,你是骗子,你骗我说你是陈步森,是不是?陈步森说我就是陈步森。冷薇说,你为了治我的病,是吗?你只是一个工人,为了治我的病,才配合的医生,是不是?陈步森说不是,我就是那天晚上到你家的人,我们杀了你丈夫。
冷薇的下巴开始哆嗦。冷薇说,你胡说的吧?你杀了人怎么还敢来见我?有这样的人吗?她的声调都变了。陈步森就当场流出眼泪来,说,所以我错了。冷薇奇怪地注视他,说,你真的跟我开玩笑是不是?别这样。陈步森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说,我向你认罪!
冷薇的全身突然狂抖起来,如同发疟疾的人一样在瞬间发作,她说,你别骗我了好不好?你是小刘,你怎么可能杀人?你不是陪我散步吗?你不是给我送吃的吗?你不是带淘淘去玩吗?你怎么可能是杀人犯?你干嘛要折磨我?
陈步森泪流满面,说,我是带淘淘去玩,我是给你送吃的,所以我是杀人犯,我真的是,你不相信你看见的吗?我就是那天晚上站在你面前的那个人,我叫陈步森。
冷薇说,有你这样的人吗?我不相信,你真的是吗?你杀了人还来见我?你真无耻!滚——!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陈步森站起来了。他心中掠过恐惧:她明白了,现在看来,这些日子她仍然不明白,或者不愿意明白,或者不愿意相信。可是现在,就是此刻,她真的明白了。陈步森好像完成了一个任务:把真相完全作了一个交托和了断。陈步森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想,我要走了。因为她随时可能会真的确定那个事实,在她确定之前离开是安全的。
我听你的话,滚。陈步森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冷薇并没有跟上来,也没有看他。她蹲在了地上。
现在让我们开始另一种审视,我们从来没有仔细地注目这个女人。因为自从她丈夫死去,她的心就紧紧地关上了。也许这不是一种病,恰恰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如果说忘却是一种无法克服的困难,病就是一个好办法,因为它是另一种更大的困难,它令人软弱,让你的无法忘却成为一次小恙,根本不足称道。眼下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否则就不会陷在梦中不愿意醒来。冷薇不愿意承认李寂的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她不愿意相信曾有一个叫小刘的人和她发生过那么多的事,也不相信他突然变成了陈步森,在那天晚上参与了杀人事件。说白了,她愿意重新回到忘却中,就是病中。
在那天的治疗中,冷薇认出陈步森后,巨大的疑惑降临。她无法断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所以她没有把真相告诉母亲,淘淘更是一无所知。冷薇把医院的最后几天时光仍存留在了最后的幻梦中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那个秘密。它成了两个人的较量:陈步森和冷薇的心理较量。因为不愿意确定陈步森的身份,所以连带不愿意承认李寂的死。所以,冷薇回到家后的几天,没有为李寂流一滴泪。好像那个事情并没有发生,李寂只是出长差了。母亲觉得很奇怪,她几次提到女婿的死,女儿都没有反应,她只是不停地为儿子做饭,好像要补回病中对儿子的亏欠。
冷薇的再度忘却遇到阻碍。母亲老是不停地提起陈步森,她历数了这个叫小刘的人的种种好处,详细地回忆陈步森第一次跟她认识后做的每一件事情,当冷薇倾向于相信自己的眼睛,确定陈步森是那天晚上的凶手时,母亲历数的陈步森的功绩就会把她的假设打得粉碎:一个凶手是不可能做这些事的,除非这人疯了,要么像她一样患了失忆症,根本就忘了杀人的事,才有可能抵抗住那么大的心理压力,接近被害人一家。所以,母亲的唠叨更加证实了冷薇对陈步森是凶手的想象是一种无稽之谈,她更愿意相信那只是一次治疗。儿子淘淘天天闹着要见刘叔叔,更让这个男人不但脱离了所有危险的结论,反而成了一个英雄。至少儿子是崇拜他的,那是一个会让他高兴的会做地瓜车的英雄。有一天,冷薇问儿子,你那么想见小刘叔叔,难道你不想爸爸吗?淘淘说,爸爸从不跟我玩,小刘叔叔会带我玩,给我做地瓜车。
所有上述的阴差阳错让陈步森有了喘息之机。但陈步森显然没有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他再次把自己送到冷薇面前,当着她的面证实了自己是谁,彻底地击碎了她最后的梦。冷薇从河边回到家里,当她从抽屉里拿出丈夫的遗像(她一直把它放在抽屉里不想看它)时,第一次扑倒在上面,大声哭泣起来。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冷薇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今天,她终于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泪水全流光。
母亲也伤心地哭了。她轻轻地抚着女儿的背。不过,她是欣慰的。女儿出院后奇怪的冷静让她怀疑冷薇是否真的痊愈?一个经历过那种大灾难的人会对亲爱丈夫的死无动于衷,让老太太心中疑惑。现在女儿终于哭出来了。她说,孩子,你终于哭了,你终于知道哭了,孩子,你真的好了。
妈。我是好了冷薇对母亲说,可你知道我是怎么好的吗?因为他,我认出了一个人,他,他是杀李寂的凶手!
谁?母亲问道,他让你好了?
陈步森。冷薇说,就是我们家的“恩人”小刘。
河边见面之后,陈步森完成了自己的全部任务,却没有得到喜乐和平安,反而崩溃了。当冷薇向他说出“无耻”和“滚”两个词之后,他就完蛋了。二十年来陈步森没少听到这两个词,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大的杀伤力。那个女人等于向他宣布了一个结论:你陈步森无论做什么,做了多少,你仍然改变不了无耻的命运,你的出路就是滚。半年来发生的所有喜悦之事都是不真实和虚空的。信主也没有改变这个事实。那也是一种想象。
他对刘春红说,你说得对,我就是我,信主改变不了我,做好事也改变不了我,我就是陈步森,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刘春红说,我可以改变你。陈步森注视她,说,你也改变不了我,你算老几。
现在的陈步森才知道:自己没有变,那个巨大无比的梦破灭了。一切还和原来一样。他的身份不但是凶手,还是流氓。凶手还想得被害人的称赞,不就是无耻吗?
从河边回来的当天晚上,陈步森完全忘记了上帝,也忘记了冷薇。他竟然去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在他遇见冷薇之前也不会做的事:嫖妓。以前大马蹬和土炮他们找小姐到宿舍胡混,他都是望风的。可是今天晚上,陈步森却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大马蹬经常去的地方。那是一个肮脏的地方。陈步森上了楼,对妈咪说,把你们最好的小姐找来。他一连找了四个小姐,一共操了四回。操一回就去桑那池泡一回,然后再干。到第四个的时候,陈步森干得非常持久,竟然做了一个多小时。那个小姐大声喊痛,说,第二次的都很久,可你也太久了。陈步森说,我操死你!你算老几。
陈步森精疲力竭地躺在休息大厅的躺椅上,他好像是睡着了,又似乎是昏迷着。他做着梦,梦中有几千条蛇在坑里缠绕,而自己就在那坑里。到处是粘液。陈步森觉得快活和恐怖一起被搅入池里,他在不停地射xx精,蛇也在不停地吐粘液,两种东西混在一起。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步森醒来的时候,脑袋是空的。他离开了桑拿,来到了街上。此时是半夜,陈步森蹲在马路当中,抱着头。他想起了冷薇,也想起了上帝。陈步森觉得非常难过:自己努力过,帮过冷薇,也信了上帝,但现在怎么会一下子都没有了?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陈步森坐在江边,捱到了天亮。他打了一个电话给苏云起,苏云起很奇怪他会这时候突然打电话给他,这时才只有五点钟。陈步森问他,人会不会信了上帝,后来又不信了。苏云起说,我第一次认识了你陈步森,即使我后来几十年没再见你,我能说没有你这个人吗?不能,如果我说世界上没有陈步森这人,我是说谎的。信主不是加入宗教,而是相信一个事实。你在哪里?你能到我这里来吗?
陈步森来到教堂时,苏云起领着一堆人进行的早祷刚好结束。陈步森意外地看到了表姐周玲。她急切地问他最近的状况,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老是关手机。陈步森不置可否。表姐说,你信主了就不能老在外面游荡,要到教堂聚会,你还要受浸呢。陈步森说,我不信了。
苏云起问他为什么这么想。陈步森说,我配不上。苏云起说,我们不是说过吗?信主是生命关糸的恢复,跟行为没有关糸。陈步森说,可是我信了没用,我又做坏事了。周玲说,你得来这里听啊。苏云起让周玲别着急,他问陈步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步森不说。周玲说,你得说出来,我们才能帮你。陈步森说,我本来不想做的事,后来又去做了,我没信主时,做坏事心里还没那么难受,现在信了,倒更麻烦,我现在心里难受得要死。苏云起说,有一个比喻说,信主后又回到过去的人,好像猪洗干净又回到旧的猪圈里打滚。这句话让陈步森非常难为情。苏云起说,你为什么比以前更难受?因为你以前没有神的同在,信主了你有了神的同在,是神的同在让你幸福,可是你又做了不好的事,因为神是公义的,神圣的,洁净的,你沾染了恶和罪,他就必须暂时离开你,好维持他的属性,你失去了神的同在,你就比不知道神的时候更痛苦。陈步森说,是,我是更难受,所以我不想信了。苏云起说,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已经有了那种圣洁的感觉,说明你的灵已经苏醒并发挥功效,你的灵敏感了,是谁也挡不住的。陈步森问,那我怎么办?苏云起说,悔改。周玲说,神只是暂时离开你,是为了维持他的公义,你如果向他悔改,他就赦免你的罪,神的同在就马上恢复。
陈步森这才知道了为什么现在自己会如丧考妣。嫖了一个晚上,真的有一种东西离开了他,喜乐和平安也像小鸟一样飞走了。苏云起说,我们作一个祷告好不好?你不想让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就在心里向神悔改。
他们三人一起向神作了悔改的祷告。陈步森在心里对神说,我昨天晚上破罐破摔,可是现在发现,罐子并没有破。
祷告结束,陈步森心中轻松了许多,他开始相信苏云起说的话。但他仍然无法把冷薇忘记,她最后说的那两个词磨砺着他的心。陈步森想,上帝是不能离开的,但也许真正的平安,除了信上帝,还要加上冷薇,不然为什么我信了上帝还会犯罪呢?为什么我祷告了还是有些不平安呢?可能我在上帝面前的罪被赦免了,但在冷薇面前的罪没有被赦免。所以要有上帝,再加上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