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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仓,你一定要保留这串珠子吗?”
“是!”“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祭奠亡灵吗?”
扎仓活佛不答话,只是摇头。
“唉,他们可都是冤死的,你觉得用他们的嘎巴拉做念珠合适吗?这可是一件法器!自古以来人骨法器皆取自得道高僧。”
“当然不合适,但合理!”
“可他们毕竟是罪人。”
“那要看是谁定的罪!”
“是太后和皇帝陛下定的罪。”
“只要不是佛祖定的罪,在我眼里他们就不是罪人!”
“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一切由你来定夺吧!”
“我已经定夺了,请大法台即刻开光。”
艺人们被处决三个月后,扎仓活佛来到大法台行宫禀报,他已经大功告成,顺利地用五十三个被害艺人的眉心骨制成了一串人骨念珠。大法台对这串念珠心有余悸,可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给它们开光加持。
开光仪式完毕,扎仓活佛谢恩退出大法台行宫。
时值正午,塔尔寺上空暗淡的日影下,两个年轻喇嘛在扎仓活佛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面色苍白地走过。他们身上那猩红色的裹身袈裟被微风吹起,袈裟的一角随着矫健的步伐忽闪忽闪地摆动着,好像一页页陈旧的经卷被风翻开。
“正阳日被食,必是大噩兆。”等绕过了扎仓活佛,一个喇嘛才轻声地对另一个同伴开了腔,口气里充满了凝重。
“是啊,你说怪不怪,连时轮学院的高僧都没能推算出今天的日食来,他们可都是些天文神算家啊,这失误太罕见了!”
“所以说这就叫造化,凡事尽让人知未必是件好事。”
“啥?那你说要是再死个人可咋办,你忘了祈年法会上的那些艺人们的下场了”
“嘘!小声点,小心让扎仓活佛听见。”年长一点的喇嘛将手指竖在唇间。
“哦!”小喇嘛吐了吐舌头,连忙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外人,扎仓活佛也已经走远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俗话说得好,再锋利的刀子也砍不上自个的刀把,自家人作孽是万万算不出来的。”
“这么说你觉得会有我们自己的人造孽,所以佛祖才给了一个黑天的启示?”
“可不是嘛!人骨念珠只能用得道高僧的眉心骨才能制作,一般人的骨头是有邪气的,这是人尽皆知的,可扎仓活佛倒好,偏偏要取被处决的罪人的骨头做念珠,这不是作孽吗?搞得天气阴不阴阳不阳的!该遭天谴的狗东西,为什么作孽总要拉自己人垫背?”
“嘘!嘴下积德!出家人不得擅动怒念!”
“罪过,罪过!哎,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两人边嘀咕着奇怪的天象边步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长长的一道门廊后面的阴影之中了。扎仓活佛知道,那一道红墙背后,就是塔尔寺著名的密宗学院,而他本人就是密宗学院的堪布。自己刚刚从密宗学院走了出来,眼前这条路,他从青年时代就开始走,一晃已经走了四十多年,以至于连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小石子都认识他。
“人骨念珠只能用得道高僧的眉心骨才能制作,一般人的骨头是有邪气的,可扎仓活佛倒好,偏偏要取被处决的罪人的骨头做念珠,这不是作孽吗”年轻喇嘛的话久久在扎仓活佛的耳旁萦绕着不肯散去,令他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烧。小喇嘛说话时努力避讳着扎仓,可他哪里知道,扎仓活佛是有名的顺风耳。
扎仓活佛心事凝重地走着,一直来到一处殿堂拐角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
“你这么跟着我不嫌累吗?”扎仓朝身后这个穿一身黑色皮衣、面色苍白、黑眼圈、黑嘴唇、表情悲伤麻木还略显病态的瘦高个男人说着,语气里不乏调侃。
黑衣男人不说话,只顾跟着扎仓,扎仓走一步,他跟着走一步,扎仓停,他也跟着停,距离总是保持在一丈之外,不远不近。
“你跟着我都有些日子了吧,从我制作嘎巴拉念珠的第一颗珠子起你就跟着我,哎,也难为你了!”
黑衣男人依旧不说话,他苍白的右手里还提着一根铁链,长长的链子一直拖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扎仓活佛见黑衣男子不理会自己,便苦笑了一下,继续散他的步。他的步子迈开了,身后的铁链声就又跟着响了起来,叮叮当当的富有节奏感。
此时路边有两个出门挑水的喇嘛碰到了扎仓,他俩向活佛鞠躬致意后快速离开。
“哎,扎仓活佛刚才跟谁说话呢?我怎么没看见人影。”
“你是新来的当然不知道,他这样自言自语都有些日子了,全寺上下都觉得奇怪。”
“真的吗?”
“骗你做甚?年长的喇嘛总说他走过后就能听到一阵铁链子声响,可用眼睛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啊?那你到底有没有听见过?”
“我没有听见过。”
“什么人玩铁链子啊?”
“哎!你别问了,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应该说根本就不是人,是黑山羊”年长的喇嘛欲言又止。
“是什么羊啊?”
“是”年长的喇嘛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后凑上前去对着小喇嘛耳语“是催命鬼。”
“哐当”一声,小喇嘛惊得丢掉了手里的木桶,木桶在地上划了个半圆后倒了,叽叽嘎嘎地朝一边滚去。
“啊,佛门圣地怎会有鬼?你胡说!”
“跟你说了你还不信,偏要问到底,吓到了吧?扎仓活佛在制作人骨念珠你知道吗?那念珠的珠子可都是用人的眉心骨做的,你说邪不邪?行了,不能多说了,快去挑水做饭,一会天狗就要吃太阳了。”年长的喇嘛拾起木桶拉着惊魂未定的小喇嘛急匆匆离开了。
扎仓活佛这次没有听到两个喇嘛间的对话,他沿着石子砌成的小路,绕过鳞次栉比的佛堂大殿时,看到了一颗巨大的菩提树。此树长得枝繁叶茂,令他不由想到了关于上师的故事:菩提树是用血浇灌起来的。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大师诞生前,这里还是一个寂静的山谷,鲜花烂漫,鸟鸣啁啾。一天,宗喀巴的母亲来到山谷里背水,弯腰之间,婴儿就降生了,胎血染红了野花青草,后来宗喀巴长大成人,远赴西藏学经念佛,这里就长出了一棵神奇的菩提树。再后来,有位高僧就为这棵树建起了一座佛塔,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山谷里才有了今天这般规模宏大的寺庙群。
菩提树安安静静地矗立着。扎仓走上前去,站在它的影子里恭敬地向上望着。微风吹过,有一些叶子离开枝头,打着旋儿,慢慢地落到了寺庙的台阶上。传说月色溶溶的夜晚,每一片菩提树叶都会清晰地显现出佛祖的头像,都有着一层淡淡的佛光。现在是十月初的一个正午,扎仓弯腰捡起一片叶子,对着阳光仔细看,叶片上并没有佛像的显影,倒是诸多叶脉交叉勾连,宛若淡蓝的纤细的山间小溪。流淌着,蜿蜒曲折,仿佛真的要通向佛祖的内心,这种感觉是清纯、恬淡的,无声无息的。其实,平日里他能从菩提叶上看到佛像,无论白天或夜晚,可今天却不能。扎仓不敢多想,忙从菩提叶上移开了目光,望向空中。
空中的光影暗淡,太阳无力地悬挂着,因为碰到了百年难遇的日食。
日头的一侧此时已经完全被黑暗遮盖了,只留下西北角的一丝细微的光,紧接着,日头的圆面被全部遮住了,只能看到周围那淡淡的一圈光环,那光环的亮度与满月差不多,随后日头出现了一个个晶莹的亮点,有如珍珠一般,剔透莹亮。天色也顿时暗了下来,好像太阳落山了一样,周围都是黑魆魆的。扎仓身上出现了明显的寒意,他不由得抖了抖肩,裹了裹袈裟。可能是扎仓的动作有些大,菩提树梢上的一群麻雀受惊地扑棱棱飞起,胡乱地在空中相撞,抖落枯叶数片,无力地飘落在扎仓脚前。
扎仓躬下身子一一捡起枯叶,将它们揣好,然后木然地沿着碎石路向前行走,连石子磕到了脚踝都全然不知。
身后的铁链声依旧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空中的太阳变成了黑色,只留下一个金色的光环,天空变成了靛青色。密宗学院周围响起了一阵牛的哞叫声,声音听起来极其哀怨凄厉,却又让人辨听不出方向。空中那些原本“唧唧喳喳”的麻雀儿此时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牛的叫唤中了邪,竟一个个狠命地俯冲,一头撞在了大殿的墙角上。后面的麻雀竟争相效仿,撞击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响,溅起古砖中的灰尘漫天飞舞,使原本就暗淡的古墙显得更为阴暗。雀儿们往升极乐的地方留下一个个圆圆的血迹斑痕,看上去犹如一颗颗未串联在一起的念珠。
“啪、啪!”麻雀们那一个个血淋淋的尸体裹着尘土泥浆摔在了扎仓脚前,让他触目惊心。无论他怎么躲闪,麻雀们都像长了眼睛一样,总是准确地摔在他的脚前,不离不弃。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血腥味的吸引,成群的蝙蝠鬼哭着从寺殿顶棚各个阴暗的角落里冲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在空中疯狂地飞舞着,它们那睡眼惺忪的眼睛里满是邪恶的光,就着淡淡的光亮,它们背上那罪恶的条纹使空中布满了一张张阴森可恐的鬼脸。
扎仓注视着空中,盼望着太阳重新露出笑脸的一刻,可是太阳的周围却阴云密布,到后来云层遮住了日光,已经看不到日食是否结束了!这种天象极为罕见。
突如其来的暗夜总是令人窒息,好在不久空气中就传来一股土潮味,虽然它并不好闻。扎仓抽了抽鼻子,忽然一道闪电在不远的天际划过,随后是一声清脆的雷鸣,天神犹如接到命令,立刻撕开天幕,欲把天河之水狂泻到人间。随即一道道闪电接踵而来,划破漆黑的夜幕,一阵阵沉闷的雷声轰鸣,推波助澜,不多时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扎仓眼睁睁地看着一阵狂风吹开了不远处大经堂的门,随即大经堂里响起了一阵阵清晰的跌宕破裂之声。
那扇沉重的木门被狂风猛地推开,随即雨水被风卷进了大殿,呼啸而过。大经堂里的青油灯忽明忽暗,火焰扑朔迷离,看着腿下的毯子被暴雨打湿,跪经的喇嘛们纷纷起身,咒骂着歹毒的天气,顶起长袍的下摆在头上冲出门外各自散去。扎仓看到,那好多长袍半遮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在那殿与殿、廊与廊间甬长的黑暗中狂奔。僧人们跑近了,却来不及躲闪,用脚踩碎了地上的麻雀,任凭鸟儿的内脏污染了毡靴,任凭睁着眼睛的鸟儿被雨水冲刷,连句罪过都来不及说就连蹦带跳地散去了。
扎仓活佛长叹一声,全然不顾雨水的肆虐,继续沿着碎石小道而走,踩着积水进入大金瓦殿。殿堂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上了年龄的喇嘛留下来打扫卫生。
灰尘味、汗膻味、酥油味、书潮味,还有檀香味、喇嘛身上的体液味,统统混杂在一起朝扎仓的鼻孔扑过来。这种独特的气息和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这种味道不停地侵蚀着扎仓的肌肤和灵魂,令他颤动。他抬头望了望,大殿空阔、寂静,佛像安静地坐着,接受他的注目。扎仓心想,这里的佛此时有可能就和自己一样,在这些浑浊、迷离、神秘幽深的气味中穿行。他甚至能感觉到,有时候自己竟成了佛的一部分,能安静地坐在这里,闻喜欢的味道,听喜欢的声音。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会成了佛的呼吸和心跳,每当有这种感觉,他总是忍不住要问自己,如果佛真的有心跳和呼吸,它会为了什么而急促?可眼下这种感觉正逐渐离自己远去,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扎仓觉得自己不会成为佛,因为他是来和佛诀别的,真正想成为佛的人不会想到死,他没有死的权利。
一想到此,扎仓活佛心头便有一股颤动,他强忍着泪光,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让泪水溢出眼眶。他没有打扰打扫卫生的喇嘛,定了定神后转身悄悄地退出了大金瓦殿,返回密宗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