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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云:天之极也,不可望也。心之深也,不可测也。
很明显的,这又是狐隐暗中相助,不但救下了我的性命,还让我立了大功。后来才知道,这个手持环首刀和钩镶的敌人,正是“崇门四虎”之一的射声校尉颉士高,如果不是狐隐相助,十个离孟也打不赢一个赤手空拳的他。立功事小,救命为大,我心中对狐隐的好感立刻上升了七八分,同时暗暗指天发誓,此恩不报,枉为丈夫。
我杀死颉士高的同时,跟随在后的骑兵们纷纷赶到,把东溷团团围住,并且很快就把躲在茅坑里、衣冠头面全都臭哄哄的大司马崇韬揪了出来。一名士兵抽刀就想上去砍颉士高的脑袋,被我阻止了:“朝廷官宦,先留他一个全尸,是否枭首,且待令旨。”
首恶既然捉住,战争很轻松就终结了——想起来还真是凄凉,崇韬独秉朝纲十余年,一朝被擒,党羽星散,金山玉座无用,阖门朱紫不再。可笑这厮毫无觉悟,被押到我面前的时候,还扯着嗓子喊:“某是大司马,太后是女,天子为孙,倘能宽放于我,三公之位不难致也!”
真是笑话,在目前的形势下,捞着你的人头,比得到你的许诺,更容易换来高官显禄。况且,就算我放了你,你以为自己还能逃出京都去吗?如此全无头脑的家伙,竟然秉政多年,鞭策天下,真是才想可笑,再想可悲。
绑着崇韬,挟着太后,扛着颉士高的尸体,等我再回到天阳殿附近的时候,只见到处都是打着“正纲”大旗的士兵。高喊一声:“无伤何在?”——无伤是尉忌的表字。一名小军官马前禀告说:“尉将军已往光德门去迎接太守了。”
听说丈人就要进城,我也匆匆北往光德门而来。才驰出数丈远,就看前面旗幡招展,尉忌护着丈人,丈人陪着高市大王,铁骑簇拥下志得意满地行来。匆忙下马行礼,高市王先问:“尉忌已得天子,离卿可搜着崇韬么?”我单膝跪地,高声禀告:“大王隆威,小臣已斩颉士高,擒获逆贼崇韬,并奉太后移驾天阳殿!”
丈人听了这话,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贤婿辛苦,立此大功。”连前此没给我好脸色看过的高市王都挑了一下眉毛,对丈人说:“令袒的是俊才,孤必着意赏拔。”
还用你说?我既然立此大功,那高官显爵、黄金美女都是少不了的,然而我现在心中除了欢欣鼓舞外,还免不了一丝忐忑。是呀,这次政变基本上算是成功了,但收场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忠平、高市二王会继续容留小皇帝在位吗?还是想取而代之?谁能取而代之?二王之间,会不会再度兄弟阋墙,兵戎相见?要等闹剧的大幕正式落下,爵禄赏赐才有意义,否则仍如镜花水月一般。其实镜花水月还好,就怕一个不慎,跟错了主子,最终死无葬身之地,说不定比那崇韬还惨。
我悄悄往高市王身后瞟了一眼,果然有几个戴斗笠、穿草鞋,和煌煌大军形象完全不合衬的孤人存在。丈人听信了这些孤人的话,执意要扶保高市王,也不知道他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可惜毫无办法,我既然娶了他的女儿,就被迫要和他坐上同一乘战车,是不可能中途逃走的呀!
四外欢呼雷动,连“大王万岁”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竟然也有人敢喊。在此种奇特的氛围中,我却突然又想起了妻子,也不知她在高航城中是否安然无恙,不知道有没有重会的一日
高市王的行动速度很快,可惜忠平王也不算慢,眨眼间同样来到天阳殿外。于是广燃灯烛,二王拥太后、天子履阶入殿,即刻宣读早就草拟好的诏书,历数崇韬四十款擅权误国大罪,意料之中的判了他个磔刑,待天明游街而后执行。
崇韬的党羽,虎纲前为膺飏所杀,颉士高死在我的手里,阑沧死在乱军之中,此外彤越等七人也都判了磔刑,罪过较小的三十八人,或斩或绞或流,全都没有好下场。不过最惨的还是崇韬的家人亲戚,很多妇女和孩子本皆无罪,却也都连坐判了斩刑,一株就是九族,天亮后就要往东市上推过去六百余人——一日而杀如此多的人,肇国以来实属罕见,听都听得人毛骨悚然。
天子虽然迟早都是退位的命,却暂时仍高踞宝座之上,以天子之名颁发的恩赏诏书,比杀人诏书还多一倍,凡是参与此次“正纲”行动的,大家全都领到赏赐:高市、忠平二王各加赏一郡为国,留都摄政;丈人出任大司马,瀚原郡守获筇为太尉,全都封侯;连我也一步登天,银印青绶做了中两千石的卫尉。
不对,并非人人皆如所愿,国库里的钱帛已经被崇韬糟蹋得差不多了,就算抄了他家也得不着足够诸郡兵马的赏赐。就在我们这班军官佩授插貂的时候,那些小兵却连正常份额的军饷都拿不全
天子所以还不让位,小皇帝依旧有名无实地在他两位大哥哥的挟持下处理国政,那全都因为二王争权不下,谁都想九五为尊,却谁都没有足够压倒对方的实力。说起来,最先杀进皇城的是丈人的军队,也就是高市大王的党羽,我又加了守卫宫禁的卫尉衔,论武力当然是高市王占上风。可惜单凭武力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忠平王甚得士大夫心,他一入都,先派人把旧日的三公九卿尽皆保护或曰看管起来。最倒霉的是,中官组戏趁着兵荒马乱之际,竟然偷抱着玉玺去投了忠平王——公卿在手,顶得上丈人的军队,玉玺在手,顶得上获筇的军队,两样都握在手中,忠平王就得到了和高市王平分秋色的本钱。
我立下大功,又掌禁卫,立刻平步青云地和丈人、获筇等一样,成为高市王的心腹亲信——人生际遇,还真是曲折离奇,一点也不按照本人意愿去发展。有小半个月吧,几乎每天晚上高市王都会把我们几个召去他的私邸,门外全由孤人守把,我们就在屋内密谈,分析政局,商议对策。我是一点主意也没有的,只会随声附和,按丈人的意见,发兵夜袭忠平王邸,同时再劫天子,还怕对方不肯就范吗?但他的蛮干计划却被获筇阻止了。
获筇比丈人年轻得多,也就才四十出头,双目如线,一看就是个阴险的家伙。他说:“都中诸军,半为我有,半为他有,令袒虽为卫尉,所督禁军皆已胆落而不能战,事或有不成,反落他人口实。期期以为不可。”他提出的主意是,一面花大量金珠玉帛去笼络公卿们,一面借口禁军缺额,尽量从我方的军队中捡选人才替补,双管齐下,顶多三个月,就能不战而屈敌之志。
然而事态的进展并不如获筇所预想的那样乐观,增补禁军的工作,因为城门校尉磐溧的阻挠〔此人原是忠平王家臣〕,一直开展不起来,而那些公卿更是犟骨头,大多买通不了——高市王金帛有限,我怀疑大老们根本就不看在眼里。气得高市王某天晚上拔剑斫案,大骂道:“这班老贼,我欲尽数杀之!”
嘴里虽然这些说,然而那些大老是得罪不起的,他们个人不过匹夫,但全都出身士家大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在目前情势混沌未判的前提下,对他们只有笑脸相迎,谁都不敢得罪,更别说想挥剑斩之了。
六月底,我们还在一筹莫展,敌人倒先有了动作:太傅留易、司徒勾匡、司空澜虑等十二人先后上书,请朝廷罢诸郡兵。这分明是要削弱高市王的羽翼,诸郡兵马如果回乡,朝里还有谁说了算?当然就是这班无耻公卿了,到时候他们要立忠平王登基,谁都拦阻不了。对应敌人的此番策略,丈人、获筇等煽动所部鼓噪,称:“太后出自崇氏,天子为崇氏孙,我等诛崇氏而未得寸金赏,反遣回乡,是欲日后诛杀我也!”原本战后就陆续开出城外的郡兵们又纷纷进了城,哄抢集市,冲撞宫门,闹得都中乌烟瘴气的。忠平王没办法,只好暗示留易、澜虑二人辞官——双方暂时又打个平手。
然而这种平局是不可能维持太长的时间的,朝廷上不可能有两个人说了算,两个人都说了算的结果,就是谁说了都不算,政令根本无法颁行,都中也不可能长期养着近十万的郡兵,他们人人思乡,而又拿不着应得的粮饷,迟早会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到了此时此刻,连获筇也没有主意了,逐渐倾向于丈人的用兵说。我反对用兵,不想把这个国家搞得更为混乱,但我不敢丝毫违拗丈人的意思,只好推托说禁军还没有完全掌握在手里,期望多拖一天,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我在都中有了自己的官邸,那本是崇氏党羽、前卫尉委梁的私宅。都中尚乱,妻子也还没接来,我根本不可能有心思整治院落、购买仆佣,只从军中挑选了十余名老兵以充洒扫。高市王极为关照,派了两个妙龄女郎前来伺候我——据说她们原本都是宫人。当然,我依旧抱持着那份不合时宜的纯情,不愿也不敢背叛妻子。丈人听闻此事,倒是颇为欣慰,多次当着人面夸奖我。
夜深枕孤,我越发思念妻子——虽然就算同居,我们实际也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罢了。我盼着政局尽快稳定下来,好去高航和她团聚,或者直接把她接到都中来。然而前景混沌一片,连丈人、获筇他们都几乎束手无策,我又能期望些什么呢?
七月二日,宫中突然传出一个特别的消息来,据说在一座空弃的殿阁榻下,偶然发现一方锦匣,匣上加封,盖着先帝的私章。发现此物的中官不敢私拆,急忙呈递给大长秋昭遇——照理说这种东西应该呈递给天子,或者太后的,但昭遇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子,于是派人火速通知忠平、高市二王。
昭遇虽是内官,却素来和高市王交好,他传递出来的消息是:“昔崇韬矫诏以立今上,非先帝之意也。诚恐先帝所属,就在匣中,大王应预谋对策,以免受制于人。”高市王得到消息,立刻招丈人、获筇等人,还有我共商对策。获筇的意见是:“大王请速入宫。如匣中书大王名,要防忠平王篡改;匣中书忠平王名,则请离卫尉指挥禁军,即于启封时杀入,诛逆登基。此大变局,丝毫不可延误!”
我听到这话,不禁吓了一大跳。别说我根本没胆子杀忠平王,就算有这个胆子照办了,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忠平王骤然被杀,他的党羽定不肯罢休,都中顷刻又变修罗杀场。退一万步说,事情最终得到了解决,但以高市王之刻薄寡恩,不会把我当替罪羊除掉吗?
高市王转眼望我,我却匆忙低下头去,不敢领命。丈人轻拍我的肩膀,柔声说道:“我料匣中定书大王之名;倘或不然,天下为彼所得,你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诛杀谋逆,势不得不然,大王践极,贤婿首功,前途未可限量也。”
丈人的暗示我听得很明白。其一,他认为情势所迫,已经到了图穷匕现的地步,我不动手就只有等死;其二,他承诺事后会给予重赏,也就是说不会让高市王推我出去顶罪弥谤。丈人的话我是相信的,他没有儿子,我几乎就是他的继承人,他怎肯随便牺牲我的性命?
高市王也听懂了丈人的意思,急忙许诺说:“大事如协,卿为首功,孤必不敢忘也!”我并不相信他的许诺,可确实正如丈人所说,目前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于是大家以最快的速度商定了应变的步骤,丈人即刻出城去召集部属,高市王在获筇等人的保护下进入宫城,我则间道去指挥禁军,准备发难。
骑上快马,才刚跑近贞义门,门前突然拐出数十骑来,当先一人铁甲虬须,正是太山大侠膺飏,高声喊道:“离大人,膺某恭候多时了!”我骤然想到,膺飏本是磐溧的部下、忠平王爱将,不禁大惊失色,几乎坠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