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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云:鸟而有巢,兽而有穴,我丧室家,惘然何至?
我一边哆哆嗦嗦地在原野上奔跑,一边低声问那妖物:“你可会缩尺成寸之术?我这样裸奔,恐怕没等入夜,便要冻死了。”脑中传来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你牢狱之灾也受了,磔刑架上也绑了,这点点苦,如何吃不起?我便与你以心相谈,也有行迹,恐被真人们发觉。不到万象城中,我再不发言——你好自为之吧。”
这妖物,如此可恶!竟然真的说不理我就不理我,我又连问了好几句,耳边只有风响,脑中一片寂静。不要以为化作爰小姐的相貌,装个袅袅娜娜惹人怜爱的样子,我就硬不下心来呀。我若拼着受真人们责罚,把你交由他们处置,且看你开言不开言!
虽然这样想着,大有恐吓意味,但我实在狠不下心来出卖这妖物。有什么办法,反正我是无行登徒浪子呀,目迷五色,纵然知道她是妖物,变化成人形,可是一想到那凄绝的神情,却只愿怜她爱她,怎会把她交给那些不懂风情的老真人们?
我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大好青年,没有娶妻,从来以自我为中心,没喜欢过什么女子,现在竟然会甘心走上邪路,这一定是受了那妖物的迷惑呀!可话又说回来,谁让她变得如此美貌?不见其美,不迷其色者,是无目者也。她若是变化个男人——比如尉忌——杀了我也不会受她迷惑的!
越跑越冷,肚子也“咕噜噜”叫了起来,这一路上连个村落都没有,想讨口热汤喝都是难以如愿的奢望。我正在怨天尤人——当然在责骂那妖物,我为你受那么多苦,若不肯让我一亲芳泽,你还有一点天良吗?!——突然听到头顶上“嗖”的一声,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红光电一般划过湛蓝的天空。
隐约看见那并非仅是一道光芒,红光中似有人影,高髻宽袍,象是一位真人。果然有真人追来了啊,我吓得一个趔趄,稳不住身形,一头滚进田边的沟渠里去了。
等爬起来,红光已去得远了。我摸摸头上的玉笄——玉笄还在,头发虽然很乱,发髻还没有散——长出了一口气。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更加狼狈,灰头土脸,满身都是烂泥。这样的惨状被那妖物看见了,她会不会怜悯我呢?还是会嘲笑和厌恶我呢?
正在心神不定,突然一张面孔“扑”地凑近过来,吓得我一个哆嗦,再次栽倒在地。定睛看去,只见那是一个身穿灰袍,长发披肩的中年人——不是别人,竟然是那个自称来自萦山的修道士苹蒿呀!
这家伙真是无处不在,我益发感觉他不是普通人了。还没开口打招呼,苹蒿先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这不是离先生吗?你遇了贼吗,怎么如此狼狈?!”
“在下含冤被屈,险些丢了性命,”我苦笑着回答道“咱们在太山王牢狱中会过一面的,苹先生不记得了吗?”苹蒿一脸的疑惑:“在太山王牢狱中?我去那里做什么,我又不曾犯法。”
才醒悟过来,在牢里碰到苹蒿的事情,到现在自己也无法确定是真是假,是实是虚。我咳嗽一声,转变话题:“将要黄昏了,苹先生可熟悉左近情形,未知哪里会有人家?”苹蒿耸耸肩膀:“人家嘛,原本是有的,只为太山王横征暴敛,这两年都纷纷跑散了——除非南下往万象城去,否则难寻人家哩。”
我感到非常失望,继续问道:“不知万象城距此还有多远?”苹蒿“嘿嘿”笑道:“以离先生的脚程,怕须走到明朝黎明。”我只觉得全身乏力,一下子瘫软了下来:“明朝黎明未等天黑,我便要冻死、饿死了哩。”
苹蒿轻叹一声,竟然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我披上——他的衣服虽然肮脏褴褛,可比我身上穿的完整多了,勉强还能抵御一点风寒。我急忙推拒:“这这如何使得。”苹蒿笑道:“遇有落难,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先师如此教导过,在下怎敢违命——我身体好,耐得冻,况且身上也未曾带伤。”说着话,低头望望我胳臂上的伤口。
没想到这个邋遢的修道士,倒有这般好心肠,我只觉得鼻子一酸,几乎感动得要哭出来。于是一把揽住苹蒿的双臂,哽咽着说道:“雪中送炭苹先生大德,离某没齿不忘!”“可惜身边却无酒食,”苹蒿笑道“无法推以食之。在下浪迹天涯,居无定所,不如陪伴苹先生往万象城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如何?”
真是时穷节见,我和苹蒿本没什么交情,虽然见过几面,通过名姓,实际和陌路相差不远,没想到他这样照顾我。对比根本不把陌生人的性命放在心上的所谓豪侠,真是一在天宇,一在泥涂。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随着寒风滚落下来。
苹蒿拍拍我的肩膀:“天寒地冻,还是走起来吧,也能暖和一些。”搀着我的胳臂,从沟渠里爬出来,走上了大路。他问我为何会遭受冤屈,我就咬牙切齿地源源本本说给他听,他再问我怎样得脱大难,我不好把那妖物招供出来——当然更不能实说我竟然纵放过妖物,因此妖物才来报恩——只能含糊回答,说是几个朋友上下打点,救我出的囹圉。
事先没有打过腹稿,这篇瞎话未免漏洞百出。苹蒿不解地问我:“既如此,令友怎么抛你在荒郊野外,好衣裳也不予一件?”我张口结舌,只好继续敷衍说:“唉,一言难尽”赶紧转变话题,问苹蒿说:“先生前日说我面罩黑气,必有大难,不知今日这黑气还在吗?可算是已脱大难了吗?”
苹蒿朝我脸上望望,摇一摇头:“黑气淡了些,然未尽退。离先生还须小心了。”我心里“格登”一下,转念一想,也对,我突然从法场上消失,这件事可不会就此了结。若在牢里就失了踪,膺飏也许另外再找个替罪羊,现在处决的命令是朝廷批准了的,冤屈不解,朝廷的诏命不会作废,我现在是一个逃犯的身份呀!不由又在心里埋怨那妖物,为何没有尽早救我出来。
算了,舟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再忧虑、害怕,也于事无补,不如想点别的,否则寒风没渗入脏腑,心就先已凉透了。我再次转变话题,问苹蒿说:“先生自称来自萦山,萦在大荒之野外,未知荒漠无边,如何可度?”苹蒿笑道:“此事原非外人所可知也”
他告诉我说,在大荒之野南方,萦山的脚下,有一个犬人国家,据说建国在威朝末年,大概是至圣坐化在大荒之野的前后。根据犬人祖先留下的传说,他们开国的领袖,似乎和至圣也颇有交情。萦山脚下矿产丰富,犬人国家经常利用这些矿产,与我国通商——当然,能够穿越大荒之野,去到彼国的商人少之又少,而且为了保证自己得以独占这条商路,这些商人对外也都讳莫如深,不透露商品的来源,以及行商的路线——这就是大荒之野可以横度,但外人知者寥寥的原因。
苹蒿还说,修道士们内部秘传,萦山是至圣精魄所在之圣地,前往彼处修行,道德自能精进,因此经过许多代的摸索,终于和那些商人达成了秘密协议,由商人帮助他们穿越大荒之野——萦山修道士在犬人国中威信很高,和修道士搞好关系,也是商人购取犬人国特产的一大保证。这些事情,除了修道士和几位豪商外,天下很少有人知道,而因为宗门不同,互相攻讦,对于炼气士尤其是秘中之秘,不会有人透露给我们听的。
听他讲到这里,我用疑惑的眼神望向他。苹蒿“哈哈”一笑:“我这几日卜算,离先生与我宗有缘,定会舍弃炼气,从我修道,因此我才大胆讲给你听啊。”我心里又是“格登”一下——因为勾结妖物,自己被朗山秩宇宫开革,这倒是意料中事
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寒风渐止,但没有阳光的照耀,四周显得更为寒冷。我掖紧了衣领,瞥眼望望苹蒿,他光着上身,却双颊通红,似乎一点也没有寒意。此人果非常人呀,我决定要和他搞好关系——如果最终无法在炼气门下存身,是否真的考虑改信修道门呢?可惜修道士不被朝廷承认,一旦改宗,我的宦途梦想,就此必然终结了,想想实在可惜。
苹蒿问我:“离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你在万象城中,可有熟识的人吗?”我黯然摇了摇头。苹蒿不解地问道:“城中虽有房屋可以遮蔽风雨,有酒食可以填腹充饥,可以离先生此时情境,却未必能因此得到饱暖呀。离先生身上可有钱吗?”
我继续茫然地摇头。其实我心里也很明白,要想得到饱暖,只有尽快回去石府郡的老家。可从这里回家,千里迢迢,我身无长物,难道一路乞讨回去吗?就算那些讨来的食物,并不比前些天的牢饭难吃,我真的丢得起这个脸吗?真的伸得出手去要饭吗?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距沌山远一点,越远越好,那么妖物就敢再出来与我相见了吧,她一定有办法可以送我回去吧。
苹蒿上下打量我,突然笑道:“我倒未曾注意,离先生头上这枚玉笄确是古物,去到万象城中,定能换来盘缠。”我听了这话,不自禁地伸手往发髻上一摸,同时苦笑道:“此乃祖传之物,如何敢卖?”
苹蒿摇头笑道:“祖先是假,后裔是假,一枚玉笄,饥不能餐,渴不能饮,有什么可吝惜的?”我听他提到玉笄,心里不由警惕起来,反唇相讥道:“既然万事是假,祖先是假,后裔是假,难道你我就不是假吗?为了假的我身,舍弃假的祖传,有什么意义呢?”他讲的分明是歪理,我就干脆以更歪的道理去抵挡。
苹蒿“哈哈”大笑:“此言甚好,近乎道矣!万象城西,居住着在下一个朋友,离先生若是有意,不如我领你前去拜访他。他虽也是个穷人,但热汤还足解饥,草庐尚能蔽寒。离先生意下如何?”
我又冷又饿,听到“热汤”两个字,魂魄早已飞走,怎会拒绝他的好意?人处于这种境况下,就算把爰小姐和一碗热汤摆在面前,让我选择一样,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美丽的爰小姐踢开,去抢了那热汤来喝的——以此推想,人的欲望多么浅薄,比不过吃喝等类和动物一般无异的基本需要。
我们在寒冷的春夜艰难跋涉,直走到月上中天,才找到苹蒿提起的草庐。四周并无人家,孤零零的几间草庐,象是凭空冒出来似的。窗口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主人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苹蒿扶我在门前坐下,自己用力拍门“嘭嘭”大响。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草庐里传来一个声音:“寒夜何有故人,非狼定是野犬!”苹蒿笑道:“纵然野犬,也是故犬。”里面的声音问道:“我当何物深夜扰人,原来是匹无主的孤犬。”苹蒿继续拍门,同时回答说:“孤犬领了匹丧家犬来,求主人垂怜。”
他话说得不好听,但确是事实,我现在和丧家之犬又有什么分别?时候不大,屋中闪起灯光,然后“呀”的一声,木门被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