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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云:一犬堕我阱,一犬围而伴,兽能伤同种,人何不拯难?
本来想拜托那名狱卒,把我被处决的消息带回石府郡云潼县,通知父亲,但转念一想,老人家只有我一个儿子,得知我蒙冤含屈,无罪被戮,一定会悲痛到损害了身体健康的。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孝子,但既然这就要死了,不妨尽一次孝道。就让父亲以为他的儿子只是失踪了吧,虚无缥缈的重逢希望,也许能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直到享尽天年。
用完那最后一餐,我随手扔掉竹筯:“午时行刑吗?该动身了吧。”狱卒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悲哀怜悯之色,缓缓点头:“离公子放心去吧,我会给你烧香焚钱的。”
几名差役冲进牢里来,把我簇拥出了牢门——多日不见阳光,看到牢外晴空万里,清亮一片,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古书上说,冤气冲天,哪怕六月里也会降下大雪的——现在还只是元月,不知道我死的时候,会不会发生这种奇迹呢?似乎可能性不大吧,因为现在的我,心情难得的平静和坦然,竟然不再象前两天那样满腔悲愤怨怼了。
我被押上囚车,向城中心驶去。街道两旁挤满了有闲的看客,对我指指点点,兴趣盎然。我觉得小腿有些发酸,不自禁地哆嗦起来。还好是坐在囚车中前往刑场的,若是步行,怕会当众出丑吧。
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即将就死——因为那已经是确定的事情了,担心也丝毫无用——也不是刽子手要用多少刀才取我性命,我最怕自己受刑的时候,一个忍耐不住,哀嚎起来,可是会变成整座太安城的笑柄的呀。如果内急难禁,一不小心屎尿齐流,那就更难看了。我从来不是一个爱惜脸面的人——脸面再重要,也没有性命重要——但死到临头,却害怕起丢脸来了,人心还真是难以捉摸呀。
胡思乱想中,我被押到了刑场。斜眼一瞥,太山国相端坐在上首,果然由他亲自前来监刑。差役们打开囚车,把我拖了出去。我尽量稳住自己的身形,竭力挤出点笑容,扮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榜样给看客欣赏。差役打开锁,卸下我戴了整整十二天的木枷,然后拉直我的手臂,牢牢绑在行刑的木柱上。
一个头缠红布的刽子手,手里拿一柄不足一尺长的晶亮小刀,走过来对我深深一鞠,开口说道:“此是王命,非我与先生有仇。先生做了厉鬼,不要找我。”我听说过,这是行刑前的通例,正想回答几句什么,眼角一瞥,却突然看见那个姓硃的挤在人群中。
不仅仅是那个姓硃的,我看到他身旁还有一条大汉,身高八尺,浓眉虬髯,一样的满身锦绣,穿得非官非民,不伦不类。那不会就是堂堂太山豪侠膺飏膺子虚了吧。
我微微一笑,大声对刽子手说:“年年听闻剐人,从未亲见。你慢慢地割,让我看个清爽。”刽子手向我一翘大拇指,看客群中也立刻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来。
我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势必多受无穷的痛苦,但面对那可恨的膺飏,我定要表现出英雄气概来,不能让他笑话。反正左右是个死,多受痛苦,也不过就这三天的事情,此后再无伤痛,更无烦恼。要变作厉鬼去找膺飏索命吗?是的,我不但要取这虚伪的大侠性命,还要杀那姓硃的,以及他们想救的那所谓“侠士”我要杀光他们全家,鸡犬不留!
心底暗暗在发誓,突然想到,我若真的执行这种近似疯狂的复仇行动,和普通的厉鬼妖物又有什么区别?算了,没有区别就没有区别吧,想到自己即将和钟蒙山上那妖物成为同类,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反而隐约产生一丝欣喜。
鼓声响起,时辰到了。只见太山国相一拍几案,把枚竹签掷到地上——对了,这个家伙也不可放过,他一定是知道内情的,一定是受了膺飏的嘱托,执意要入我罪,否则那天为什么不多问话,一上来就妄动大刑?为什么犯人还一言未发呢,供状就帮我写好了?
刽子手拣了竹签,插在鬓边,然后高高举起手里明晃晃的小刀,向我步步走近。到这个时候,我却有点害怕了,头有些晕,小腿直打哆嗦,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即将取我性命的凶器。耳边只听刽子手一声大喝:“第一刀!”随即左臂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虽说夸下海口,可我这个时候实在不敢睁开眼睛,看自己胳臂上冒出的血泉。但即使两目紧闭,眼前依旧浮现出鲜艳的红色。也许开口大叫,可以略微减轻一些痛楚吧,但那样实在太丢脸了——我牙关紧咬,竭力使自己不发出声音来。
“第二刀!”刽子手又是一声大吼,这回割的是左臂——你为什么不一条胳臂一条胳臂轮流来呀,偏要让我左边痛了右边痛,我发誓化作厉鬼,连你也不能饶过!正这样想着,同时紧张地等待刽子手喊第三声,下第三刀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狂风猛的扑面而来,随即是刽子手“哎呀”一声。
我急忙睁开眼睛,只见飞沙走石,狂风乱滚,天色也逐渐昏暗了下来。刽子手大概是被尘沙迷了双目,右手提着血淋淋的小刀,左手正在揉眼睛。一眨眼的功夫,风沙越发大了,四周变得灰濛濛一片,我只看得清就在眼前的刽子手,至于高坐一旁的太山国相,还有膺飏等看客,全都被尘沙遮蔽了身影,变得朦朦胧胧的。
怎么,难道老天看到了我的冤枉,真的要降瑞雪下来吗?脑筋才这样一转,突然耳边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不是老天要救你,是我来救你呀。我说过的,你救我性命,异日定要报答。”
我大吃一惊,这分明是钟蒙山上那妖物的声音!吃惊过后,我又由衷地感到了希望,眼前虽然灰濛濛的一片,却似乎徒然亮了起来,仿佛那妖物一袭白衣,又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如果说谁能够在此时此地救我性命,大概就只有这妖物了吧。生的希望既然出现,视死如归的豪气立刻水泡般破裂,化为乌有,我只觉得双臂剧痛钻心,两腿不住颤抖,连裤裆都有点湿。什么面子,全都不要了,我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救命呀~~”
话音未落,突然眼前一花,似乎有一片白雾从地上冉冉升起——这不由使我想起当日在钟蒙山中见到那妖物时的情景。很快的,白色的浓雾笼罩住我全身,我只觉得手臂上一松,似乎捆绑的绳索已被割断。血淋淋的双臂立刻垂落下来,不经意碰触到了伤口,痛得我几乎晕去,身体不由自主地一缩。
就这么一缩的功夫,脚下似乎踩的再不是平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抬起头来再看,浓雾正在逐渐散去,四周再没有街渠,没有看客,没有太山国相,没有刽子手,而只有一片未种的田地,一直延绵到不可见的远方。
“这,这是哪里”我嗫嚅着问道。只听身后响起那妖物的声音:“此处已是太山城外,你暂时安全了。”我急忙转过头去,不禁又是一阵晕眩——那妖物白衣胜雪,肌肤赛玉,正站在我身后不足三尺处。
我强忍双臂的剧痛,挣扎在爬起来,坐在地上,哭丧着脸哀求道:“你好人做到底,能否帮我止血镇痛?”妖物摇头笑道:“人心不足——我已经揭去了你脑后的咒符,你自己不会施用道法吗?”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猛然醒悟。于是潜运内息,口诵咒语,施了一个泽部清血咒,胳臂上的创口暂时止了血,也不再那么火辣辣地疼痛了。然而眼看一左一右两个血窟窿,我鼻子发酸,实在凄凉得想要落泪。谁能想到,顷刻之间,我竟然从鬼门关上绕了个圈子,重回人世——性命暂时无虞,面子可又回来了,对面虽是妖物,却幻化成年轻女子的形象——还是如此令人神魂飞荡的形象——我怎么能在她面前落泪呢?当下仰天长嘘,以便把泪珠再渗回眼眶中去。
“你”我问那妖物“你从何处得知我有此难,赶来救我?”那妖物淡淡一笑,回答说:“我一直便在你头上玉笄中,未曾离开过呀。”我吃了一惊,这样说来,自己这些天在牢狱中哭嚎惨叫的丑态,全都被她看见了?这脸可实在是丢到了家。“你”然而转念一想,突然又有些不满“既然如此,怎早不救我?”
“此处距离沌山太近,我若现身相救,恐被真人们发觉,”那妖物仍保持着那淡然而略显凄清的笑容“待你已被押上刑场,挨了刀,若再不出手,怕是恩情无处可报了。”这妖物,也不是个仁人君子,怕被真人们捕拿,就由得我吃苦,不肯相救——我心里愤愤地想着,可是转念又觉得可笑“仁人君子”这种词汇,竟然用来形容一个妖物?
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救了我的性命。还好这次官司被人冤枉,对方只想尽快了结,没多加审讯,也没拔去我头上的玉笄。也是我头脑迷糊,若想起用玉笄贿赂,请狱卒多加看顾,恐怕就没有现在的好运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我说不定要时来运转了。
然而久藏心中的疑问,还必须要吐出来,否则骨鲠在喉,实在不快。我问那妖物:“你究竟如何仿造了我予爰小姐的信物,诱我在钟蒙山上救你?”那妖物苦苦一笑:“我早便对你明言了,我便是爰小姐,爰小姐便是我。信物是你亲手交与我的。”说着话,又从怀里掏出那打了结的剑穗来。
这妖物如此嘴硬。她既然一直藏身在我头顶的玉笄内,那么我重逢尉忌,与爰小姐夜会花园等事情,她应该也一清二楚才对。真相摆在眼前,竟然还敢当面造假——并且说说假话也还罢了,竟然玉面依旧惨淡,不见泛一丝红!妖物就是妖物,妖物如何可信?!
那妖物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苦笑着说道:“我与爰小姐,本就一而二,二而一,是同心同体的。一时片刻也讲不明白,我必须尽快躲回你的玉笄中去,真人们已经发觉了我的行踪,这就要追来了。”说着话,突然化作一道白光,隐没不见。
这肯定是借口,她分明在逃避我即将发出的询问。不过要说沌山真人发现了她的行踪,这就要追过来拿她,倒也未必无可采信。真人们若不知道她这些日子藏身何处,还则罢了,若知道她一直躲在我的身边,她被拿住事小,我被责罚事大。想到这里,挣扎着爬起身来,四野望望,却不辨东西南北,不知道该往哪条路上逃走才好。
头脑中突然传来那妖物的声音:“往左手边去,那里是南方,百里外便是虚陆郡治万象城。”我昏昏沉沉的,就象被这声音操控着一样,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子,往她指点的方向跑去。百里外现在已经是午后了,以我带伤的身体,午夜也到不了万象城呀。我现在只想找家酒店,好好吃上一餐,然后找家客栈,美美睡上一觉那些草菅人命的家伙,竟然连囚衣也没给我换上,我本来的衣服都被滚打撕扯得褴褛如同乞丐,寒风袭来,冻入骨髓。
我不是大难不死吗?我不是当有后福吗?为什么还要这样半裸着在寒风中奔跑?苍天哪,你对我何其不公也!就算我背离正道,相助妖物,也没必要这样惩罚我吧